本報駐日本特約記者 蔣豐 本報記者 王天迷
至少6個月足不出戶,不上學不工作,不與家人以外的人接觸……這樣的群體被日本厚生勞動省定義為“蟄居族”,他們是“資深宅男宅女”。在日本政府2016年的最新統計里,15歲至39歲的“蟄居族”共54.1萬人。近年來,日本人的“宅”已聲名在外,雖然此現象肯定不是該國獨有,但類似統計總能讓人們瞥見,“宅”在日本具有較強的社會根基。不過,問題已經不僅是“宅在家”了。十幾年來,日本赴海外的留學生人數降幅近30%,愿意在國外工作的日本人也很少。本該是社會中最活躍的“未來一代”開始“宅在國內”,這種現象成為日本趨于“內向”的直接體現。一些日本學者不禁擔心,民眾不想冒險、避談“雄飛世界”,這些讓國家今后的經濟發展和科研能力從何談起?回看30年以前的日本,社會所有階層的民眾對外界充滿好奇,日本人奔走于世界各地。昔日充滿活力的日本究竟為何變得如此內向?
年輕人不愿留學,不想出國工作
“日本的發展得益于虛心學習世界上先進的思想、制度和科學技術。古代有遣隋使、遣唐使,近現代也有大量留學生為日本帶回了寶貴的知識。然而,最近幾年日本學生留學海外越來越少。”日本拓殖大學政經學部教授朱炎在《日本經濟新聞》撰文這樣說。他的觀點,代表了日本社會的一種擔憂——“留學生的減少,將會給日本帶來巨大的負面影響”。
日本文部科學省2015年的數據顯示,該國留學生人數在2004年達到頂峰后逐年減少,從當初的8.3萬減少到2013年的5.5萬。
另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2015年公布的資料,日本留學生人數只占大學在校生的0.96%,遠低于平均值2.05%,在34個成員中倒數第2。
在全球最受歡迎的留學目的地美國,日本留學生的變化情況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該國的“內向化”。美國國際教育協會項目“地圖計劃”的統計數據顯示,2005/06學年,注冊美國大學的國際新生總共56.4萬人,其中日本學生3.8萬,約占總數7%。來到2014/15學年,赴美國際新生增加至超過97萬人,但日本人數卻下降了一半,只有1.9萬,僅占總數的2%。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新生從6.2萬人增至30.4萬。
日本年輕人不愿留學,也不愿出國工作。盡管目前日本就業環境異常嚴峻,但AdeccoGroup調查機構2015年的調查表明,希望到海外工作的日本年輕人只有12%,遠低于韓國的56%與中國的27%。
兩年前在日本創價大學與10名大學生的一次座談給《環球時報》記者留下深刻印象。這些日本大學生一致認為,國內高等教育水平與企業收入不比國外差,不需要舍近求遠。其中5名學生表示,在自己國家生活更容易,他們對一個人生活在外沒有信心;覺得“麻煩”的學生有6人。有8名學生對自己的外語水平不夠自信。記者當時有種強烈的感覺,他們認為在海外學習和工作很可怕,甚至對全球化潮流感到畏懼。
“缺乏經濟能力,就業不易,年輕人缺乏進取精神”,《日本經濟新聞》文章這樣總結年輕人不想留學的原因。
本應是社會最有活力的群體,日本年輕人卻沒有多少走出去的意愿,這被認為是該國走向內向的主要體現之一。
另一個被經常提起的內向現象是,日本人的英語水平一直很差,即使現在的全球化程度已經如此之高。《日本經濟新聞》稱,從2014年的托福成績看,亞洲31個國家中,日本的排名是第27位。
文章說,日本人英語水平不高和其社會重視不夠有很大關系,“日本未必會優待懂外語的人”,“即使能說外語,也不會獲得工資增加或出人頭地更早等好處”。日本的外交官是典型例子,他們大多不是外語專業,而是法學專業。因此,在“不懂外語也能生存的日本”,英語水平至今沒有較大改善,即使對于海外競爭來說,英語往往是成敗的關鍵。
曾經“喧鬧而充滿活力”
日本社會內向并缺乏活力不僅體現在民眾傾向于“宅在國內”,而且還有“宅在家”。
日本政府上月初公布的一項調查顯示,該國共有54.1萬“蟄居族”,他們足不出戶至少6個月。雖然與2010年相比人數少了15萬,但宅男宅女們的“資歷更深”——34.7%的人“蟄居”7年以上,3至7年的人數占40.8%。另外,20至24歲的“蟄居族”人數比例比6年前多了約13%,總共占34.7%。
“宅在家”的情況有更加“深重”的趨勢,引發日本輿論的諸多擔心——許多“蟄居族”逃避現實和社會責任的心理極為強烈,他們在封閉狹小的空間里可能更容易引發心理問題,進而制造社會事件。與此同時,其實許多這樣的人是聰明有能力的年輕人。臺灣《聯合報》援引日本醫生的觀察說,中層階級更容易成為“蟄居族”,他們往往接受過良好教育,這對于缺乏勞動力的日本經濟來說也是一個打擊。
與現在的“內向”形成強烈反差的是,日本社會曾經充滿活力。
“人們很難想象,上世紀60年代的日本是怎樣一個活力十足的地方。”瑞士洛桑國際管理發展學院教授雷曼今年在美國《福布斯》雜志撰文稱。他說:“那時,所有階層的日本人積極向外看,對國際社會充滿好奇并渴望了解更多。作為法國人,我清楚地記得普通的日本學生如何熱烈地討論加繆、薩特、普魯斯特和紀德(都是法國文學家);出租車司機問過我的國籍后,唱起日語版的法國歌曲《巴黎屋檐下》《秋葉》直到目的地;來到一家壽司小店,老板又跟我談論起戴高樂的外交政策。”
曾經,日本人走向世界的速度飛快。1972年,日本出國人數首次突破每年100萬人大關,1980年接近每年400萬人,1990年時突破每年1000萬人大關。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日本人不僅頻繁出國旅游、留學,整個80年代后半期,日本海外投資總額高達4000億美元,成為全球最大的對外直接投資國,甚至曾一度接近“買下美國”。那時,無論是西方世界還是新興國家,到處可見日本人活躍的身影。
中國社科院日本所學者盧昊接受《環球時報》記者采訪時表示,戰后日本社會的“精神狀態”和經濟發展的軌跡密不可分。
戰后初期日本百廢待興,國家精神處于萎靡不振的狀態。隨著上世紀60年代初日本經濟開始迅速增長,久被壓抑的民族情感開始得到釋放。1968年,日本GDP首次超越聯邦德國,70年代鞏固了資本主義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地位。1964年東京奧運會和1970年大阪世博會為日本經濟起飛提供契機,同時極大地激發了日本民眾的國家自豪感。《讀賣新聞》的長篇連載文章《昭和時代》曾描述這一時期是“喧鬧而充滿活力”。
然而90年代初,經濟泡沫破裂了。日本隨之陷入低速增長和通貨緊縮的惡性循環,除超富裕階層之外的民眾生活水準迅速下降。海外投資和消費被迫削減開支,海外留學人數也在90年代增速大幅放緩,直至2004年后逐年下滑。
“內向并非頹廢”
日本經濟不見較大起色,與如今的內向有密切聯系。即使提振經濟活力尚需時日,但日本政府和高校已開始從其他方面采取措施,試圖改善“內向封閉”的情況。2014年,日政府推出新計劃,希望將留學生人數從當時的6萬人增至2020年的12萬人,并增加20億日元的財政預算。一些大學開始積極培養留學人員,比如日本一橋大學計劃2018年開始將留學納入必修科目,不留學就不能畢業。
然而,比客觀條件更難解決的是主觀因素。盧昊認為,日本人的“信心危機”恐怕頗棘手。美國《紐約時報》稱,在泡沫經濟破裂前,日本“充滿活力與野心,自豪到了傲慢的地步”。但如今,雄心壯志全部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憊和對未來的恐懼。“曾經貪得無厭的日本制造商如今似乎準備向韓國及中國競爭對手繳械投降。日本人曾經坐著飛機前往曼哈頓和巴黎進行奢華購物之旅,如今他們更多時候是待在家里,攢錢以備未來之需”。
此外有學者認為,盡管經歷了長時間的西化過程,日本“島國文化”的保守思想仍然根深蒂固。作家森村誠一有過這樣的評述,單一民族國家的國民,乍到一個多民族的國家中去,馬上就會敗下陣來。海洋將日本與外國隔絕開,“日本沒有對異種文化、不同人種的適應性,對外國人只能以復雜的心態來觀察,惶惶不可終日。像外國人到日本來一樣,日本人到海外深入到外國人當中也會陷入歇斯底里的狂躁狀態,再加上語言不通,便加重了這種窘境。”
不過盧昊表示,在日本社會中出現的內向化趨勢,與民族性格、日本國家力量和其國際社會的地位變化直接相關。“所謂內向,并非頹廢自棄,而是意味著對自我、特別是對自身國家身份的認同和對關鍵利益的更多關注。”他強調,即使是在經濟通縮的“失落的20年”,日本也在抓緊機會積累社會資本、技術財富和軟實力要素,同時更關注自己在政治、安全方面的戰略自主性。▲
環球時報2016-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