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

蘇郎

二姨去了。

二姨這次生病時間不短，開始就很兇險，但兒女們千方百計給母親治病，花了很多錢，找了當地最好的醫生，終于春節前基本痊愈，得以回家療養康復。剛聽說二姨生病的消息，我和弟弟妹妹們商量，要到東北去看看二姨，一直計劃著，討論著，覺得二姨一定會等我們。幾個人想一起去，但不是他有事就是她有事，結果一拖幾個月過去了還沒去成。春節后和二姨視頻，二姨還不能把話說清楚，看見我很激動，說想我媽了，也想我。我也很激動，只是我不敢給母親提二姨的事兒，她也大病了一場剛出院，不能有一點兒情緒波動。可是沒想到，二姨突然就走了。

二姨沒等著我，可我還有很多很多話想和二姨說。我永遠沒有機會了。

我有三個舅舅，就這一個姨。二姨繼承了姥爺的大眼睛和姥姥的鴨蛋臉，容貌靚麗，人又聰明，一直讀書到高小畢業。比起她的大姐——我的母親，這個階段的二姨是幸運的，因為那時候女孩很難跨進學校的大門，我母親是結婚后才開始上的學，還費了許多周折。少女時期的二姨，有著一般女孩所沒有的讀書經歷，加上俊俏的模樣，細高的身材，她的腦子里一定有很多美麗的夢想，對自己的未來一定有很多高大上的設想。遺憾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婚姻砸在了二姨頭上，從此開始了她不如意的一生。

按照家里的安排，16歲的二姨嫁給了一個比她大20歲、沒有上過一天學、駝背的憨厚男人。

幾十年來，這件事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個謎。要說我姥爺不愛他的二女兒，似乎說不過去，那個時候能讓女兒拋頭露面去上學的開明家長是很少見的。可要說姥爺愛他的二女兒，也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他怎么會給自己如花似玉又有文化的女兒找這樣一個明顯不般配的丈夫？依我對二姨的了解，她也不是那種懦弱膽小逆來順受的性格，她又怎么會同意呢？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能使這樁看起來有悖情理、不合常規的婚姻成了現實呢？我曾經問過母親，可是她當時已經嫁為人婦，離開了娘家，對此毫不知情。而始作俑者和知情者皆已作古，沒有人能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二姨當時是懷著怎樣絕望、痛苦、悲傷的心情離開的家，不得而知。但很多人都知道，開朗活潑愛說愛笑的二姨從此變得沉默寡言悶悶不樂。結婚不久，二姨就和丈夫一起去了東北，一去20多年，中間很少回來，更是絕少再登娘家門。對我的姥爺她的父親，二姨一直不能釋懷。一次母親叫二姨一起去探望生病的姥爺，二姨雖勉強去了，卻自始至終在姥姥家的院門口倚門站著不肯進去，也不肯到病床前去問候一聲，直到姥爺去世她都不愿意原諒他。后來舉家返回河南老家后，他們一家就靠姨夫微薄的退休工資生活，日子過得有些拮據，二姨還是不正眼瞧她的丈夫一眼，直到他去世，兩個人的關系都沒有緩和。

當時我年紀小，印象里二姨每次來我家，必和母親徹夜說話，必是把姨夫的所有劣跡體無完膚地徹底掀出來。

她內心深處，到底有多苦，別人無從知曉。

1980年代中期，二姨曾幫我照看孩子，那段朝夕相處的日子，最是可以了解彼此的機會。卻因為我的先生遠在部隊，我一個人又要忙工作又要弄孩子，狼狽不堪地應付自己的緊張生活，心里沒有一點兒縫隙再顧及其他，從來沒有和二姨正經聊過天，沒有給過二姨一點兒心理撫慰。

后來二姨又回了東北，和大兒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兒子媳婦都很孝順，每次打電話聽著二姨有些歡快的聲音，覺得她總算過上了比較踏實的幸福生活。可是這次聽表弟說，從剛到東北的那年開始，一直到臨終時刻，二姨念念不忘的、說得最多的還是要回老家，一直、一直要回老家。盡管那個貧寒的家沒有給她留下多少溫馨美好的回憶，但那塊土地是她生命的根系和歸宿所在。

年齡越大，我才越來越多一些理解了二姨。我從內心里心疼命運多舛的她，也總想有機會去看看她，聽她說說心里話，讓她變得更開心些。

可是，可是，我沒有機會了，再也沒有機會了。

但愿，在另一個世界的二姨，過上和小時候一樣無憂無慮的、她所向往的快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