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教改殉道者的最后假設

鄭旭

“這場改革并沒有失敗，只是縣里沒有給我證明它成功的時間。”

“沒有7月5日那二三百名家長到縣委縣政府信訪，‘三疑三探會在爭議中繼續前行，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有關涿鹿課堂教學改革的爭議聲會越來越小。”

8月23日，《民生周刊》記者在北京見到了河北省張家口市涿鹿縣教育和科技局（以下簡稱教科局）原局長、黨組書記郝金倫。因不滿當地暫停了一項持續進行近三年的教改工作，他在7月11日主持召開的一次全局大會上，宣布辭去一切職務并為此發表辭職講話，有細心者將其整理成文字，以《涿鹿縣郝局長激情辭職講話》為題，在翌日發于網絡。

“辭職講話”很快便生成了一輪輿論風波。從7月中旬開始，圍繞“是改革者無力回天還是個人英雄主義的敗筆”以及“區域性課堂教學改革路在何方”等話題，在網絡上引發了熱烈討論。

事實上，作為當事主角，郝金倫盡管已被視為改革的殉道者，但在受訪時，他堅持認為這次發起于冀北小城，歸屬于民生領域，關乎“百年樹人”大計的改革實驗并未失敗，而他的假設之說，也讓改革重啟并順利接續變得更有意義。

“辭職演說是即興發揮”

“會前做了一些準備，但當天的辭職演說還是以即興發揮為主。”郝金倫說，剛一開始他也沒想明白是誰又是為什么把自己的講話發表到網上的，“后來想想，應該是那些一直以來支持我改革的、正義的校長和老師們。”

在邀約采訪郝金倫本人之前，《民生周刊》記者在網上找到了這篇接近5000字、被其特別強調是“辭職演說”的講話文本。

“縣委叫停全縣教學改革，我想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作為黨員，我舉雙手贊成。”他強調說，“在接下來的時間內，無論多長時間的滿堂灌、題海戰術，以及對孩子們野蠻的張榜公布成績等，在我郝金倫看來都是誤人子弟，哪怕是一個月，我都不能接受。”而看客之多，也讓他萌生退意。

郝金倫說：“在改革的道路上，只有我和幾十位校長，還有一部分力挺我們的老師。萬里行軍，回頭一看，孤軍深入，既無援兵，又無糧草，知己甚少。”

他指出，三年當中，他與在座的校長、老師經過艱苦奮戰引進了受人詬病的“三疑三探”等教學模式，但在他看來，目前全縣教育是一派欣欣向榮的，包括今年涿中高考成功實現翻番目標，他覺得所有學校形勢一片大好。

“成績擺在那兒，你抹殺也抹殺不掉。”現場，郝金倫說他之所以強調這些，并不是在捍衛自己的尊嚴，“因為這里有我三千教師和幾十名校長的心血，你想抹殺老師們不會答應，我們會誓死捍衛。在教改的實施過程當中，我僅僅是一名參與者、協調者、見證者，而絕非領導者。

郝金倫告訴《民生周刊》記者，無論自己是否辭職，上述這些都是他自改革以來最想說的心里話。

“涿鹿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現年43歲的郝金倫出生地為河北省滄州市鹽山縣，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張家口市涿鹿縣，曾在該縣的團縣委和鄉鎮工作過18個年頭，2013年調至教科局主持全面工作。

郝金倫坦言，自己履職科教局局長之前沒有主抓過教育，因此對教育管理和教學工作并不太熟悉，盡管如此，家有一女的他實際上很早就知道涿鹿縣的教育實力“很薄弱”。

“一個有著30多萬人口的涿鹿縣，這么多年來一本上線率很低，考上清華北大簡直就是奢望。”通過任后一段時間的調研和走訪，郝金倫所到之處幾乎都是“孩子們起早貪黑學得費勁，老師廢寢忘食教得疲憊，家長披星戴月跟著心碎，可是成績始終難以提高”的意見反饋。

“一定是哪里出現了問題。”郝金倫試圖尋找問題根源。

他問身邊專職做教學研究的工作人員，所得到的答案是全縣一直在進行教改，而且比起全國其他地方，實施得還早很多。“言外之意，理念前衛，教法無誤。”他說。

《民生周刊》記者了解到，2001年前我國共啟動了七次課堂教學模式改革，涿鹿縣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就成為了當時全國屈指可數的教改課題實驗縣。而后教改似乎成為該縣教育教學領域的“新常態”，時常邀請國內名師來縣里演示授課方法。2001年后，全國第八次課堂教學模式改革開始之后，已經參與教改十多年的涿鹿縣成為國家基礎教育課程改革省級實驗縣，各種教改模式開始輪番上陣。

既然這樣，那么會不會是生源的問題？郝金倫又去問與其個人關系較為不錯的朋友。有幾位在他上任前就把孩子送去外地讀初、高中的學生家長告訴他，孩子剛出去后成績也跟不上，“但人家學校教得好，沒過多久成績就上來了。”

“孩子都是好孩子，問題出在教法上。”郝金倫意識到，盡管教改一直是涿鹿的傳統，但還是形式大于內容，“沒有改到點子上。”

得此結論后，郝金倫想找到一種“能夠改變眼前教學現狀，又能讓學生愿意學，學起來不費勁，成績還能明顯提高的教改模式”。

“改革難度早有預期”

現在看起來，燃起郝金倫思想火把的那顆火種來得有些偶然。

“2013年年底，我在網上看到了一篇關于吉林省東豐縣教育局組織大批一線教師赴河南西峽一高參觀學習的新聞。當時我就想，從東北到中原將近2000公里，是什么吸引了東豐縣教育局？”

通過進一步檢索，郝金倫發現，原來西峽一高的高考成績排在全地區（南陽市）倒數，但2009年起在時任校長楊文普的主導下，推行“三疑三探”教學模式后，2011年這所學校一本上線率和本科上線率分別達到了雙雙超過70%，特別是后者達到了令人刮目相看的94%。“這就是我們涿鹿一直想要卻難以得到的成績。”郝金倫決定帶隊去河南取經。

實地調研后，郝金倫著實被“三疑三探”教學模式所推崇的理念所吸引。“這種模式的核心其實就是自主、合作、探究，而這種理念是被寫進教育大綱中的。”在他看來，這是將“三疑三探”教學模式引進涿鹿的理論依據。

除此之外，河南西峽無論是地理現狀還是經濟發展環境都與涿鹿相似，因此，在郝金倫的認知里，“三疑三探”教學模式在經過本土化升級后，一定會為涿鹿創造奇跡。

然而，郝金倫明白，如果沒有形成共識，即便將新模式根植于涿鹿，并借此推行一場新的課堂教學改革，其難度也是可想而知的。

為了穩妥起見，2014年上半年，他又分批分次帶隊去西峽求知“三疑三探”理念之外的更多細節，一行的隊伍中就包括部分一線教師。為了讓涿鹿更多的校長和教師都能為此而產生共鳴，郝金倫還把楊文普請到涿鹿進行現場授課。

“改革在爭議中前行是好事”

2014年5月，涿鹿縣教科局下發《關于深化教育教學改革工作的實施方案》，標志著一場和課堂教學模式息息相關的改革順利啟動。

《民生周刊》記者注意到，上述方案強調要在涿鹿推廣學習力提升技術、思維可視化技術、元認知心理干預技術、學習方法指導及“三疑三探”課堂教學模式等五項技術。

這也就是說，按照《方案》設置的“時間表”，涿鹿縣公立學校從小學到高中都要在三年內實現不同程度的發展目標，而“三疑三探”課堂教學模式只是目標實現的途徑之一。而且三年當中有一年的適應期，在這期間內，各校推行五項技術以試點示范為主，每個年級選出一兩個班級試行。

“這也說明，這場改革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讓‘三疑三探全面開花、徹底鋪開。”郝金倫認為，有對改革不了解的人指責他急功近利，一意孤行地推行“三疑三探”是“很不負責任的”。

盡管如此，如果沒有2014年的高考“成績單”，作為由改革者親自參與指導的頂層設計方案，或許依舊會按“時間表”推進。

2014年涿鹿縣高考“成績單”公布后，涿鹿中學（高中）800名應屆生只考上4個一本，這讓身為教科局局長的郝金倫備受打擊。“那時我才發現，涿鹿的孩子們不能再等了。”

有報道援引涿鹿縣教科局一副局長的話稱，2014年9月1日新學期開學，按照入模、習模、劃模、創模四步走方案，全縣公立學校被要求從小學四年級往上，以中學為主，全面推行“三疑三探”。而到了2015年春季開學后，四年級往下也被要求推行“三疑三探”。

在此前后，質疑甚至反對參加教改的聲音開始在老師和家長兩個群體當中出現。雖然老師一邊未有波瀾，但家長的反對浪潮還是在2015年6月集中涌現。

“在我看來，改革就是在爭議中前行是好事，因為改革實際上就是把事物中不合理的部分改成新的、能適應客觀情況的過程，沒有爭議也就不需要改革了。解決爭議的關鍵在于有效溝通。”

“這場改革并沒有失敗”

2015年7月的一天傍晚，反對參與教改的家長被教科局請到涿鹿縣實驗小學操場上參加交流會。

當地一位不愿具名的政府官員對《民生周刊》記者說，“當天去參會的家長有1000多人，一些情緒比較激動的家長還與郝局長進行了面對面的理論，無論郝局長怎么解釋，家長們都很難信服自家的孩子不是改革試驗品。”

郝金倫最終選擇顧全大局。2015年秋季開學后，涿鹿縣實驗小學、涿鹿縣初級中學停止“三疑三探”教學模式。雖然心有不甘，“但并不影響我推進教改的決心和信心。”他說。

接下來的日子里，除了一些沒有退出的學校外，深思熟慮的郝金倫決定將對“三疑三探”的主要精力放在涿鹿中學上，決心據守這塊改革試驗田，相信“只要理想不死，理念不滅，‘三疑三探早晚都會開花結果”。

芳香果味在2016年高考后撲面而來。

據當地媒體報道，6月23日，2016年河北涿鹿高考大捷，普通高中高考文理一本上線人數190人，在去年一本上線人數118人的基礎上有大幅上升，增長率為61%。文理二本上線人數870人，藝術、體育本科提前批上線97人。

其中，涿鹿中學2016年文理一本上線93人，文理二本上線519人，藝術、體育本科提前批上線52人，一本上線人數在去年44人的基礎上實現了翻一番，增長率為111.36%。

盡管這是一個讓郝金倫怦然心動的消息，也是他就任教科局局長三年來最想得到的結果，但讓他始料未及的是，7月5日上午，二三百名學生家長到涿鹿縣委、縣政府門前信訪，要求罷免他的局長職務，停止“三疑三探”。

當日下午，涿鹿縣委11名班子成員召開緊急會議。“我被通知列席此次會議，并要求我匯報情況。但不知什么原因，最后還是沒讓我進入會場。”

同日當晚，一個讓郝金倫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的信息傳來：經涿鹿縣委常委會議研究決定，全面停止“三疑三探”模式教學改革。

郝金倫說，他不明白“策動”家長們信訪的個別人，為什么會想出這樣的理由去達到阻止改革的目的，縣里的決定他也不愿評價，總而言之，“辭職是我自愿的。我想說，這場改革并沒有失敗，只是縣里沒有給我證明它成功的時間。假如留給我的時間和空間都很充足，涿鹿孩子們的身上還會發生更多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