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曦
說起大提琴你只知道“大衛朵夫”,講到園林我只曉得“拙政園”,但不要緊,我們還有比藝術更相通的東西。
遲信洲畫完手稿出來,天已在不知不覺中轉成了深藍色。
他蹭了一手鉛粉,要拐出走廊去洗,走到門口才發現公司門已然鎖上了,人早已走光。他擰開門,靜謐撲面而來,暮色之下,整棟寫字樓像被沉默浸泡過一般。
他剛踱進盥洗室,就聽聞一個女聲在里問喋喋不休:“我也不知道是選白色那款還是黑色那款啊……你知道我們天秤很難做決定的嘛。”
這么晚了還有人沒走——哦,沒走的是個選擇障礙癥患者。遲信洲一邊這樣想,一邊就要去按水龍頭。
里間忽然又說:“先不說這個,我現在還在公司呢,門都關了,根本進不去啊,我包還在里面呢。都怪李會計那個老頭,看司機不在就叫我送文件……”
遲信洲按水龍頭的手頓住了,他似乎有點知道里面的是誰了。
“那么遠!還在快下班的時候叫我去!我不來的時候他們都不送文件的嗎?說什么傳真機壞掉了,我看根本就是欺負我!三番五次這樣,是不是當我傻——你知道啊,我就是很難拒絕別人啊!”
遲信洲想起下午的時候,他在辦公室閉目養神,聽到門外李會計用他那一貫的大嗓門喊:“小莊,你把這些送到青年路的建行去。”
遲信洲靠在椅背上,被這中氣十足的一聲喊得睡意全無,定了定神,端起杯子去茶水間泡咖啡,眼角瞥見一個穿及膝裙的背影拐出公司大門,李會計站在會計室,一臉自得地和同事說:“以后跑腿什么就叫她呀,反正她也沒事做的啦。”
遲信洲在心里“呵呵”了一聲,面無表情地穿過會計室,聽到還有人隱隱約約地應和:“就是講呀,文員么,還想做啥啦。”
莊寧寧,里面的是莊寧寧——遲信洲下了這個論斷。他歸國重返公司不久,對這位莊寧寧卻素有耳聞。據說雖然話不多,倒是出了名的好脾氣。
不過聽起來,當事人似乎對自己的好脾氣不是很滿意的樣子。遲信洲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縮回了自己按在水龍頭上的手……
里面還在講:“不過你放心,我有數的,他要是實在沒完沒了,我一定和他攤牌!什么東……”女聲戛然而止。
場面確實蠻尷尬的——莊寧寧握著手機從里面出來,與洗手臺邊站著的人打了個照面,臉“蹭”一下就紅了。遲信洲當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偷聽被抓包,還要擺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朝對方頷首。
本來一切可以在彼此的心照不宣下結束,但莊寧寧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來遲總,你有公司大門鑰匙嗎,我想進去拿東西。”
洗著手的遲信洲回過頭來,“門開著。”
莊寧寧“噢”了一聲,道過謝,走出盥洗室。
但遲信洲忽然覺得不太對……
他洗凈手回到公司,在門口遇上拿了提包正要走的人,他叫住對方,“你知道加班后車費可以報銷的吧?”
“嗯?”
“太晚了,打車回去吧。”
遲信洲回到辦公室,打開母親的微信,找到兩個月前那條“大提琴總決賽選手合影”的朋友圈。放大看,握著季軍獎杯的那個姑娘,氣質平和,笑容甜美,容貌與方才盥洗室遇到的那一位百分百重合。
兩個月前,遲母應邀去當大提琴比賽的評委,遲信洲跟著一起去。是在一個園林風格的劇場,他到得早了些,便在園子里四下參觀,忽然聽到一陣悠揚的竹笛聲,他循著聲音走到后院。
六七月的光景,什么枝葉都是碧綠的,人工湖里的荷花開得正盛,荷葉田田,覆得幾乎瞧不見水面。空氣里飄散的熱氣都像被這綠意驅散了。
一個穿白色長裙的姑娘正側對著他立在樹蔭里,舉著竹笛在吹一首《喜相逢》,遲信洲愣了一秒,還在想:今天不是大提琴比賽嗎?姑娘已經放下笛子,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做了個“握拳”的手勢,信誓旦旦地自言自語:“莊寧寧,不要緊張!你是最棒的!”
遲信洲頓時了然,無聲地笑起來,不著痕跡地退出了后院。
比賽的時候,遲信洲特地留心了她:季軍,還算令人欣慰。
回憶起這些的遲信洲給母親撥了個電話:“媽,你有朋友要招大提琴演奏嗎?”
隔兩天,莊寧寧又被李會計逮住,“莊寧寧,你去稅務局把這個資料拿過來。”
莊寧寧有點想發作,但又覺得沒有必要,一翻臉勢必會毀了她云淡風輕的優雅,作為一個天秤座,她天生只適合安靜地做一個美女子。所以只好微笑著應承對方。
結果剛出了公司門要坐電梯下去,忽然身后跟上來一個人,“我順路!要不帶你一程吧。”
莊寧寧回過頭去,只見來人一臉淡然,她知道沒必要拒絕,便笑著說:“那就謝謝遲總了。”
兩個人并不太熟,除了最開始的寒暄后,一路無話,直到駛向稅務局的那條街,遲信洲開了口:“一個專業的大提琴演奏者,做這些不會覺得大材小用嗎?”
莊寧寧一臉震驚地望向他。
遲信洲解釋,“我看過你的比賽,很棒。”
莊寧寧松了一口氣,據實以告,“那也沒辦法啊,考不上管弦樂團嘛,難道要去西餐廳拉琴?”
“也就是說……”遲信洲笑了一聲,“你其實心里很抗拒現在的工作?”
“遲總,你這樣問我,我很難說真話啊……”
遲信洲失笑,在稅務局前停穩車,“我有個朋友,是音樂制作人,缺一個大提琴手,要去試試嗎?”
莊寧寧愣住了,“我、我考慮一下。”奪門而出,邊走還邊想:他的意思是說我不適合現在這個工作嗎?
遲信洲望著她的背影,忽然很想問自己:到底是為什么,他總希望這姑娘過上更有意義、更值得歡喜的生活。
雙休一過,遲信洲便追去莊寧寧辦公室,“上次的事,你考慮好沒有?”
“我還在想……”
“不用想了。”
“嗯?”
“我知道你是個天秤座的選擇障礙癥患者,所以我幫你決定。你明天下午請個假,三點的時候帶上琴,去見一見他。”遲信洲把一張名片輕壓在桌上,“這是地址。”
這臨門一腳治好了莊寧寧的選擇障礙癥,她認真朝遲信洲道謝。
“不客氣,”遲信洲揶揄她,“如果緊張的話,記得帶上笛子先吹一曲《喜相逢》。”
懵掉的莊寧寧滿臉寫著:Excuse me?
晚間正要下班時,遲信洲接到莊寧寧的短信,“遲總,我可能要辭職了!”附上一個偷笑的表情。
遲信洲由衷祝福,“恭喜。”
“你還沒吃飯吧?此時此刻,特別想請你。”
“接受邀請。”
莊寧寧看上去狀態很好,笑容比以往多不少。
吃完飯散步經過公園時,她天秤座的自戀發作,“遲總,很快我這個人才就要去別的地方發光發熱了。說真的,我以前從沒見過像你這種挖自己墻角的領導。”
遲信洲失笑,“我這是送神。”但他很快正色起來,“你放松很多,這是追求理想的意義,也是我挖自己墻角的意義。”
“遲總你很懂‘理想這東西嘛!”莊寧寧拐進公園,找了張椅子,“我們坐會兒吧。”
“以前不懂,不知道為什么要夜以繼日那么辛苦地做事,后來有了成果,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遲信洲沉默了一下,忽然笑起來,“你知道嗎,這個公園……”
“我知道,”莊寧寧打斷他,“這個公園是你職業生涯的第一個成果。”她笑得揶揄,一口小白牙露著,是平素少見的模樣。
這回懵掉的是遲信洲,但他隨即釋然,“喲,還上公司網站看我資料了啊。”
莊寧寧笑瞇瞇地搖頭,“這公園是我父親承建的,他夸你是很棒的設計師。我在開工典禮那天還跟你合過影,記得嗎?”
遲信洲斂起笑,回頭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
莊寧寧沒得到回應,便抿著嘴努力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默默從包里摸出一小袋奶糖,拆開遞給遲信洲,“我們坐一會兒,吃完再走好不好?”
遲信洲接過來,笑意從心里泛上來,流遍四肢百骸,“就沒有能吃久一點的硬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