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偉
風,吹瘦了戈壁
“獨山子周圍十余里間,除一山峰外,余皆平地,面浮咸水,下含油質。掘至三五尺深,即有泉水涌出,油亦徐徐浮露。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有當地居民土法開采,用于點燈膏車。” ——《西北地理》
除了零散的幾戶牧民居住之外
轉場的綿羊、牛群和牧羊犬
更加偏愛大山的翠綠、流水潺潺
白肩雕也只是偶爾掠過一字嶺的黃昏
秋風,吹瘦了千里戈壁的荒蕪
唯獨把一片寂靜留給空白的月夜
風,吹矮了泥火山的秋草
又毫不停頓地去晃動絲路沿線的風鈴
日子漫長。風吹拂、云飄逸
大海揚起的波浪涌到準噶爾盆地終于擱淺了
生靈們骨頭縫滲出的黑色液體,略帶海的澀
逐漸浸濕了一小塊需要重新認定的地方
無邊的緘默中,微不足道的獨山子
需要一個讓風放慢速度的理由
需要一段光陰能夠成為屬于它的源頭
需要一首氤氳迷蒙的詩,抑或一個制高點
從缺失之間,漸漸得到羽翼豐滿的體驗
背影,隨風而去
一條路因絲綢而聞名,口口相傳了千百年
也就淪為傳說。概念化的史冊文字
像月亮表面一樣荒涼
仿佛虛無原本就是穿行于時光縫隙的風塵
狼煙燃起,又隨雨雪一同蒸發、枯竭
桃花石炫目的錦緞,絢爛如大漠的幻影
一座座烽火臺、城堡、佛塔、驛站
就這么從一代又一代人的眼前坍塌、風化
眾多商旅漂泊的影子迷失在他們的塵埃里
盧文簡牘是孩童手中可有可無的玩物
死寂的紅柳包,堆集成了久遠時代的從葬地
黃沙、古道……文明退潮后的海灘
失去之后,再去找回榮光
只是摩爾人丟失安達盧西亞的最后一聲嘆息
習慣造就習俗,遺忘成全了現實生活
月光舒朗,春風渡物
新的認同替代了往日的糾纏不清
如果在閑暇之時轉個彎,對傳聞略加修飾
增添一點傳奇,補充幾筆神秘色彩
也許會引申出一曲凄婉的絲路花語
海市蜃樓里隱現幾聲駝鈴的清脆和悠長
然后,將焦距對準1901年春天的探險:
斯文·赫定,因為偶然遺失了一把鐵锨
羅盤無意間幫他闖入一處溢滿流沙的遺址
日落時分,馱夫撿回兩塊寫了東西的木板
向斯坦因交差,傳言中的古國——樓蘭
于是,就這么跌跌撞撞地
從離海岸線最遠的亞洲腹地重返人們的視線
一條運輸絲綢、天馬、柔巴依、情歌的道路
一條反復被風沙、鐵騎刀鋒和遺忘塵封的路
一條曾經什么都有,就是沒有生命的古道
與枯萎的精絕、丹丹烏里克、喀喇墩隱退
而那些依然延續或者冉冉興起的各種思緒
盡力復蘇傳說的內容,讓時間再次擁有歸宿
風云1936年
一
和一千多年前駝鈴的節拍相比
新疆鑿鉆第一口油井到建立第一座煉油廠
二十七年的空隙,誰的手仿佛彈指一揮間
與時局動蕩、世道衰敗引發的蕭瑟對照
二十七年的時間跨度,則顯得過于修長
為了清晰近代石油工業舉步維艱的脈絡
海靜回到內心,于無垠中苦苦期待
二
褐色的泥火山如同一個小個子弟弟
臥在一字嶺黑色山體的北坡
海拔數百米。低矮、乏味,不起眼
只有一些噴出濃厚原油氣味的泥沙巖
間歇性的氣泡,才讓人感到某種滄桑在抖動
三十二處油泉也許預示了一點點不平靜
三
行吟歌者加爾肯游歷牧野,把一個傳奇
融入在絲綢之路不著痕跡
地理圖上沒有標示的泥火山
一只黑胸歌鴝,飛越千山萬水
飛經一座禿山時,把油泉認作靈性之水
從此不再離開。抖落的羽毛化作山的褶皺眼神變成油苗
這里的暗夜,從此透出一絲光芒
四
金黃色的十月,草木瞬間達成驚人的和諧
安集海煉油廠與新蘇石油考查廠合并
獨山子煉油廠成立,鄰國蘇聯提供設
備技術
一字嶺山下,開始了機器鉆探的新階段
一件彪炳史冊的事正在發生
油礦從土法開采過渡到工業性勘探
五
又臨近年底。風雪交織仿佛一幅狂草
《新疆日報》只言片語解釋了這個區域的變化
二百多名員工搭起二十多座帳篷
電光與白布相映,遠望異常輝煌
一字嶺山下,再次出現人聲鼎沸的景觀
于是,時代向第一任廠長邊燮清頒發了關防印
六
時光的肌理深處沒有淡忘之前的安集海煉油廠
先行者的名字:張鳴蕃、楊慶熙、朱自廉……
依然生輝。還有一句提神補氣的話語:
——等著吧,半年后用我們親手煉出的油
來取代你們油燈里的洋油
七
一群花彩雀鶯,環繞一字嶺上下翻飛
風吹藍天,渺小的身段穿透氣流
抖動的翅膀如震動的心,無暇聽天由命
天空,仿佛是它們生命之中唯一的通道
這一年,地面上的暫時歸屬雀類使用
地表下的屬于第一代石油人自我做主
風吹荒原,草木披靡
不經意的告別,也許造成終身的分道揚鑣
幾經風雨,楊鋒等東北籍石油工人
離開了新疆。遷徙,宛如一次水土流失
東去玉門關,依舊從事鉆探、煉制行業
獨山子或者成為他們記憶里永久的休止符
相遇是兩者的緣分,分離卻是糾結的賬目
1943年之后,油礦幾乎形同廢墟……
火災、罷工、告密、猜疑、秘密逮捕
人員四處飄零。中蘇談判無功而返
地面上的工業設施、地表下的管網
地質構造圖,油田、煉油基礎數據、技術資料
整體打包,轉身跟隨軍車駛回蘇聯
挪不走的十一口油井注入泥漿
井口加焊法蘭盤封死。合營到此離異
荒蕪熄滅了燈火,這里的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
一句“幾度磨難氣猶存”權當聊以自慰
先是重慶資源委員會委托甘肅油礦局接辦
著手解決供水、啟封油井,恢復石油煉制
不久,三區騎兵營進駐空無一人的泥火山下
依靠自愿返回、招收的百十位各民族工人
使用小型手搖式抽油機采油,馬勺瓢起
在烽煙飄蕩的東溝口,燃起兩口透支的
釜式蒸餾鍋,慘淡經營了五年
掠過玉門輪廓的秋風
在晚霞中猶如絲綢起伏不定的羌音
鋪展著荒野。穿過獨山子曾經八年的時光流轉
松動往事,過往或許會在某個地方耐心徘徊
等候霞光最燦爛的一幕
那瞬間的絢麗
已然從楊鋒憂郁的眼中奪眶而出抵近彼岸
撥動和弦,與流水的光陰一同喚醒沉睡的志向
越是抵近彼岸,接近永恒的思慮就越顫抖
埋藏心靈深處的感悟,沉默猶如一種視覺回流
或者憂傷的思索已郁結成塊壘。遼遠中的微小
說出希望這個詞,可以粗糙,卻不能避而不談
途中,要么保持平視姿態,用簡短的母語表述
要么凝視流星滑落,下意識回顧尚存的痕跡
不求結果完美,但需心靈的坦坦蕩蕩
安靜前行,行囊里可以攜帶最初的衷腸。
一縷夢
一片楓葉,或者有關一滴石油為背景的故事
醒來或者迷惑,還有時針依舊,送走新年的鐘聲
仰頭或者低首,沿著溝溝坎坎,迎來年輪的飽滿
蘋果樹就在林中,波斯菊可以忘情于沙漠
之前,我心目中一直無法將它們聯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