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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救藥(短篇小說)

2016-10-13 00:30:39金海龍
地火 2016年3期

金海龍

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市城建局副局長陳浩杰職務前面的那個“副”字終于去掉了,來宣布任職文件的組織部領導前腳剛走,后腳前來祝福道賀的人就踏破了門。祥和之氣濃得簡直化不開,溢美之詞震得人腦門子嗡嗡直響。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時間,陳浩杰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出辦公室,抬頭一看還有十幾個人等在那里,便問道:“你們怎么還不下班?”

“局長,這么難得的日子您老就給我們一個機會吧!”眾人異口同聲地說。

“唉,我不是早就告訴你們了嘛,現在都什么時候了,還搞那一套。吃什么升遷宴吶,算了、算了!你們回去吧。”陳浩杰擺擺手,繼續朝門外走去。他早就想好了,今天晚上哪兒都不能去,一定要回家吃飯。這些年在副局長這個位置上謹小慎微,苦巴苦熬,現在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了,這喜悅應該先與家人分享。

走到車跟前,司機小李拉開了車門。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你往回走了嗎?我大哥和大嫂也來了,一家人都在等你呢……”電話中傳來妻子的聲音。

一聽這話,陳浩杰剛剛踏進車內的一只腳不由自主地收了回來。“稍等一下!”他對司機說。

拿著手機邊聽妻子在電話里嘮叨,陳浩杰邊向停車場的邊上走去。他心里明白,盡管妻子說大家都是為他的進步而高興,但實際上,他們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尤其是那位大舅哥,早就盯上了市政工程這塊肥肉,多次攛掇妻子給他吹枕邊風,非要把正要實施的一項排水改擴建工程項目給他不可。可他能那樣做嗎?雖說這件事以前是他主抓,現在全面負責,更有這個決策權了,但多少人都在眼巴巴地看著哩,他能冒這個天下之大不韙嗎?

“喂、喂,我說話你聽著沒有?”電話那端的妻子大概猜到了丈夫的心事,連聲問道。

“我知道,可是……我今晚回不去,你們吃吧。”陳浩杰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了靈感,順口回答道。

“你……”啪的一聲,妻子把電話掛了。

陳浩杰感到渾身一陣輕松,他活動活動四肢,來回踱起了方步。這時,司機小李走到跟前。

“局長,我過去有個初中同學現在開了一處農家樂,是那種賓館式的,檔次很高,也很干凈。”

“他是干啥的?”陳浩杰警惕地問。

“就是開飯店的,沒見過他干什么別的。”小李想了想,認真地回答道。

“好,我們就去放松放松。”陳浩杰高興地甩了甩胳膊,快走了幾步,一貓腰鉆進了汽車。

司機小李這位初中同學姓洪,叫洪少發。這個名字讓陳浩杰聽起來有點不舒服,商人味太重。不過一見面,看他長得五大三粗的樣子,也就釋然了。尤其是酒過三巡之后,他再次過來敬酒,非常豪爽。二兩的口杯,一口一個,連喝了三杯,把他看得眼睛都直了,連忙滿懷歉意地說:“你別干了,你看我每次就喝這么一小口,實在不好意思,我的酒量不行。”

可對方卻爽朗地說道:“那有什么,你只要舔一口就行。我干不了別的,就是愿為朋友兩肋插刀,喝點酒是毛毛雨,毛毛雨哈!”

陳浩杰被徹底感動了,想想這六七年,在副局長的位子上屁股都磨出繭子了,哪有這么放松的時候?也罷,今天就喝他個一醉方休,免得回家還得聽那個婆娘沒完沒了的數落。想到這兒,他把那個小酒盅一扔,也端起了大杯子,高聲說:“你這個朋友我今天交啦!”說完,一飲而盡。

時間過得飛快。

漸漸地陳浩杰感覺自己的頭腦開始麻木起來,舌頭也有些不聽使喚,他急忙呼喚司機小李,沒人應聲。這時,他才恍惚記起,剛才小李接了一個電話,說是家里有急事先回去一下,過會兒再來接他。“那個老洪呢?”他又想起了小李的那位同學,那位喝酒玩命的農家樂老板。

“我在這兒。”陳浩杰的手背被另一只粗大的手掌拍了拍,這時他才發現這位洪老板也喝高了。只見他的頭耷拉在胸前,右手在半空中不時地揮舞著。

“來,再干一杯!”陳浩杰又端起了酒杯,可還未送到嘴邊就被旁邊一只鮮嫩細膩的小手給抓住了。“哥哥,來,妹妹替你喝吧!”

陳浩杰急忙側身一看,啊!這不是芳芳嗎?“小芳,你什么時候來的呀?”他失聲叫了起來。那個被他稱為小芳的女孩一愣,隨即笑了起來:“是呀,我都來了半天啦,你都不理人家。”

陳浩杰一仰脖把杯里的酒全都倒進了肚子里,然后喃喃地說道:“我怎么不理你了,我能不理你嗎?是你那個哥哥老跟我要活,我煩啊,煩!”說完,又把空杯子遞過去,嚷道:“給我倒滿,快!我要和小芳干一杯。”

“來!給我也倒一大杯,我和哥哥一起把這杯酒干了。”那個叫小芳的女孩站起身,滿滿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不行、不行!” 這時,陳浩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道:“你跟我結婚后就沒喝過酒,你那點酒量我知道。不行!你別干,我干!”

這是第幾杯酒,陳浩杰已完全記不清楚了。他只知道這杯酒還沒喝完就天旋地轉起來,胃里開始翻江倒海般地攪動著,他心里大叫一聲“不好”,便一頭栽倒在桌子上……

不知過了多久,陳浩杰被一陣陣濃烈的香水味熏醒,眼皮沉得睜不開,頭也疼得厲害。他感到有一個溫暖松軟的肉體緊緊地貼在身上,不時地發出歡快的呻吟。“這是什么?這是什么地方?”腦海中這個念頭一閃,陳浩杰不禁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啊!這是一張寬大的雙人床。

天啊!自己為什么會一絲不掛呢?媽呀!這又是什么?在他身上蜷伏著的,竟是一個熱乎乎的同樣沒有任何遮擋的女孩,烏黑的長發,光滑的肌膚,還有……他一陣眩暈,再一次癱倒在了床上。

方一言到洪發公司上班已經一個多月了,可他對這個公司的情況還是一無所知。

論經營范圍,這個公司從內外貿易到工程維修無所不包,可他始終見不到公司到底有哪些隊伍、廠房或設備。論辦公條件,這個公司在市內最豪華的一棟寫字樓內租了幾間辦公用房,可他每天見到的工作人員就那么幾個,而且也搞不清楚他們整天都在忙乎什么。他的辦公地點在最里邊的一間小格子里,名義上是法律顧問,可沒有什么事情可顧,也沒什么事情可問。每天一杯茶,一張報,按時上班也按時下班,簡直就是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尤其是到了下班時間,辦公室要清場,你想不走都不成。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公司呢?方一言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他打心眼里是不愿意撇家舍業地來這個公司做什么法律顧問的,無奈家里人逼得緊,說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去律師事務所找工作了,他要再在這個行當里混下去,還不知又要給家里惹什么麻煩哩。尤其是嫂子,一再聲明這個洪發公司的老總是她們家一位故交的孩子,人家是看在她們家的份上才破格接收他的,他要是不去,就傷了好多人的面子,以后就沒人再好管他的事了。這話方一言怎么聽怎么別扭,敢情自己快成了一坨臭狗屎了,對人家的施舍和憐憫就差要跪地磕頭謝罪請安了。可他什么也不能說,畢竟他們是自己的親人,畢竟自己的那些行為使他們受到了牽連,在他們面前,自己永遠有一種負罪感。

電話響了,是洪總。“方律師,你到我這兒來一下。”

方一言一陣激動,總算是有活干了。這個洪總,只在他來公司報到上班那天與他講過兩句話,后來幾乎連面都沒照過,今天找自己會是什么事呢?方一言心里一邊想著,一邊快步向總經理辦公室走去。

一進屋,見洪少發正在收拾幾份文件,桌子上擺放著一個手提包,看樣子是要出門。看到他進來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你看看那份合同,然后跟我去一趟城建局。”

方一言順著他的目光拾起了桌角上放著的一份合同文本,快速地瀏覽了一遍后,沒有吭氣。“有問題嗎?”洪少發問。

“這件事我還不十分了解,所以不好說。”方一言謹慎地回答道。

“有啥不好說的,你不是律師嘛?”洪少發有些不耐煩了。

“我的意思是,這樣的合同條款,對方恐怕不會接受。”方一言連忙作著進一步的解釋,“因為,這上面的條款幾乎都是有利于我們的……”

“屁話!沒有利的合同我們要它干啥?走吧!別 嗦了,跟我走。”洪少發抓起合同文本塞進皮包,順手一丟扔給了方一言,轉身朝門外走去。

時間不長,他們走進了城建局長陳浩杰的辦公室。屋子里很清靜,陳局長謙卑地把他們引到沙發上,公務員過來倒了兩杯熱茶,然后悄悄地退出屋子。

“這是我的法律顧問,姓方。”洪少發首先開口。

“您好,方顧問。”陳局長探過身子,使勁地握了握方一言的手,樣子極為誠懇。

“現在這樣謙和的政府官員太少了。”方一言心中暗想,見對方還是一臉堆笑地站在那里,連忙起身說:“局長,您坐、您坐呀!”

這時,洪少發又說話了:“局長大人,合同我帶來了,您看咱們現在就簽了吧。”

“哦,好、好!不過簽合同這事,得有個程序。不在乎這幾天,不在乎這幾天啊!”陳浩杰臉上的笑堆得更多了,連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但方一言卻覺得,這種笑怎么瞧怎么別扭,笑聲的后面好像在哭。

“那咱們晚上一起吃個飯,再聊聊?”洪少發蹺起了二郎腿,大大咧咧地笑著說。并順手從茶幾上擺放的一包中華煙盒內抽出一支煙來,啪地一聲摁開了打火機,點著后大口大口地吸起來。

“哎呀!不行、不行,我晚上還有個會,飯就不吃了,不吃了。”陳浩杰一聽洪少發說要吃飯,仿佛被煙頭燙著了一般,差一點跳起來。

“那好吧!我把方顧問留在這里,你們好好談吧,啊!哈哈……”洪少發看到陳浩杰的神態不禁放聲大笑起來,只見他把手中的煙蒂往煙灰缸里一丟,從沙發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方一言云里霧里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實在是不得要領。政府官員過去接觸不少,從沒見過這么窩囊的,企業老板也見過許多,更沒見過如此狂妄的。這個洪發公司也沒聽說有多大背景呀,怎么這洪少發和陳浩杰之間的你來我往倒像是貓和老鼠的游戲?方一言茫然地看著陳浩杰,希望從他那里能找到一點答案。

這時,一個秘書模樣的人輕手輕腳走進來低聲細語地在陳浩杰耳邊說:“局長,會議室里的人還等著吶,這個會……”

“誰讓他們等了,都給我滾!”一聲怒吼從陳浩杰的喉嚨中突然噴發,差一點震落方一言手中的茶杯。方一言不由自主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臉驚愕地望著陳浩杰。只見這位城建局長額頭青筋暴跳,臉上扭曲變形,兩只粗大的手掌緊緊地攥在一起……這暴怒的形象與剛才那一副溫文爾雅、謙恭低下的表現,竟完全判若兩人。

秘書嚇得臉色發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空氣壓抑得令人窒息。方一言見此情況,覺得自己沒必要在此久留了,便說道:“陳局長,要不我改日再來?”

陳浩杰看看他沒有說話,看得出他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問:“你真是他們公司的?”

“哦,是的。”方一言詫異地回答。心想,剛才洪總不是已經向你介紹了嘛,怎么還要這樣問?

“唉!”對面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方一言看到陳浩杰一身松散地癱坐在椅子上,“您……不舒服嗎?”他問道。

陳浩杰聽見他的這句問候,顯然有些意外,但也沒說什么。只是用手撥了一個電話號碼,對著話筒說:“你來吧!”這一切,好像事先都準備好了一樣,方一言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

門開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走進來。陳浩杰對他揚了揚手,然后沖著方一言說道:“你跟他去吧,合同怎么簽由他辦。”

方一言巴不得趕緊離開辦公室,連忙點點頭跟著那個人走了出去。來到走廊上,“眼鏡”伸出手:“給我吧。”言語中明顯帶有不悅,甚至是反感。

“什么?”

“合同呀,不是要簽字畫押嗎?”

“哦,在這兒呢!這些條款你不好好看看嗎?”方一言越發困惑不解了。

市排水系統改擴建工程合同簽下來了。從那天洪總帶著他去見城建局陳局長,到今天雙方簽字確認履行完全部程序,整個過程用了還不到三天。這個速度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尤其是方一言。

此刻,他拿著那份蓋著鮮紅大印簽有陳浩杰大名的合同文本,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心想,這樣一份涉及好幾百萬元的工程合同怎么簽訂得如此草率?尤其是合同中明顯缺乏對乙方的約束,這樣的漏洞甲方怎么竟會看不出來?人們在菜市場買幾斤青菜還會和小販們翻來覆去地討價還價呢,何況這是關系到老百姓切身利益的市政工程,怎么連認真的審查論證都沒有進行呢?再想想那天在陳浩杰辦公室里,那位局長大人與洪大老板彼此的表現,方一言本已是疑竇叢生的雙眼變得更加迷離起來。

洪少發與陳浩杰的關系非同一般,但又極為特殊。說它不一般,是因為這份合同在此之前他們一定是談好了的,所以簽訂得才那么順利,也就是說他這個法律顧問和那個“眼鏡”后來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走過場。說它極為特殊,是因為他們兩個“一把手”在感情上似乎并不融洽,這一點明眼人一看便知。雙方的談話雖然簡短,但充滿猜忌甚至是敵意。特別是那天洪總離開陳局長辦公室后,陳浩杰對秘書的那場莫名其妙的怒吼,足以說明他們兩個人其實正在內心深處進行一場殘酷的較量。

這是怎樣的一種關系呢?

對這個問題,要是以前,他方一言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可現在不同了,哥嫂和妻子那一句比一句懇切的話語讓他無論如何也忘不掉。他們都是好心,怕他再冒傻氣,再去為那些所謂的公平正義而丟掉這個飯碗。

“你這次再和人家鬧翻,可真的就不可救藥了。”哥哥的這句話說得很重,也說得他心很痛。“我到底怎么啦?”他的內心不斷地翻騰著這句話。

就這樣,方一言想著想著竟伏在辦公桌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正在法庭上侃侃而談,為他的當事人據理力爭……直到他對面的公訴人被問得理屈詞窮,連連敗退……直到法官高舉的法槌重重地落下……身邊,響起了此伏彼起的喝彩聲,耀眼的燈光刺得他眼睛一陣劇痛……他醒了。這時才發現,天已經很黑了。整個辦公室除了他,早已是空無一人。

方一言所在的辦公室是一個大開間,他所在的位置是用隔板隔成的十幾個工位之一,每塊隔板都有齊胸高。一定是剛才他伏在桌子上睡著的時候,人們沒有看見他。“時間過得真快啊!”他在心里暗暗地慨嘆一聲。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不覺吃了一驚:“怎么,都快11點啦!我還出得去嗎?”

方一言想起了上班第一天洪總對他說的話:“你在我這兒上班不會累著,上班時間無所謂,只要有事隨叫隨到就行。下班嘛,你到了6點就走人,啊!別加班。”說心里話,那時他對這個洪老板非常佩服,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豪爽仗義,又如此體恤下級,這才叫文化治企哩。當然,后來他們一起去市城建局找陳浩杰談合同時,洪少發的表現又讓他心里感覺不舒服,因為他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也許,人無完人吧。

想著這些,方一言已快步走到了大廳門口。“哈!門竟然沒鎖。”他心中一陣高興,伸手拉開了房門。然而,就在他的雙腳剛邁出那道玻璃門的那個瞬間,他眼睛的余光突然發現直對門廳最里側那個房間的門底下,竟透出一縷微弱的燈光。他知道那是洪總的辦公室,平時很少有人。是什么人這么晚了,還在總經理辦公室呢?會不會是……一種責任感,在方一言心中油然而升。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朝那處燈光走近。漸漸地,方一言聽到里面斷斷續續傳出一個女人的哭泣聲,他心里一驚。把頭再往前探了探,“啪”的一聲脆響傳來,是打耳光的聲音,接著是一聲怒吼:“閉嘴!你還敢哭?這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想回頭?晚了!”這是洪少發的聲音。方一言頓時感到有一股寒氣從腳底板下升起,迅速襲滿了全身。

“啪、啪!”又是抽耳光的聲響,以及那種極力壓抑著的悲鳴……方一言聽不下去了,他轉身向外走去。隱約中,他聽到那種令人心顫的聲響在擴大,緊接著響起高跟鞋“嘎嘎”叩地的聲音,是那個女人要出來了。方一言連忙急走了幾步離開大廳,一拐彎閃進了電梯里。

走進電梯里的方一言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他摁下了通往一樓的按鈕。這時,他聽到那個高跟鞋的嗒嗒聲也已來到了電梯前,他和她近在咫尺,他多么希望腳下的電梯盡快啟動啊。但是,令人遺憾的事還是發生了,剛剛關上的電梯門忽地一下子又打開了,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撲了進來。他尷尬地扭過頭去,用眼睛的一角偷偷地觀察著這個令人同情的女人。可他看到的只是一頭垂下來的長發,就像漫無目的隨勢而下的一道瀑布,隨著劇烈起伏的胸口微微顫抖。

一樓到了。方一言有禮貌地側過身,向那頭長發作出了一個請先走的手勢,對方這時才抬起頭,向他凄然地點點頭,隨即向電梯外邁出了雙腿。然而,就在他們剛才四目相視的一剎那,彼此都愣住了:“是你?”

“怎么是你?”

這時,等候在電梯外的人們已經一擁而入,把還在原地愣神的方一言緊緊地圍在里面,電梯的門關上了,又開始了新的上升。方一言的大腦,頓時陷入了一片空白。

“真的是她嗎?”他想起了來公司前一天的那個下午。當時,一片茫然的他孤寂地走進一座寺廟,那是這個城市里唯一的一座廟宇,聽說香火很旺,算卦很靈。他手捧著剛剛抽出的卦簽站在那位住持的身旁,等待他的解析。住持正在對上一個求簽者說著最后的話:“血光之災看來是免不了了,不過你近期會遇到一個貴人,他也許會幫你。阿彌陀佛!”

“大師,我的血光之災不能破嗎?求求您啦!”方一言這才注意到,眼前這位求簽者竟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只見她衣著時髦,面施粉黛,胸前掛著一串看樣子價格不菲的玉墜,但眉宇間又透出些許學生的味道。

“求您啦,大師!我真的想好好過日子,真的想。您幫我解解吧!”姑娘又央求道,可住持的兩眼已經閉上,雙手已經合十。后邊還在排隊等待解簽的人開始抱怨:“走吧!別磨嘰了,人的命天注定。”

聽到這亂哄哄的抱怨聲,姑娘掉轉了頭,一頭烏黑的長發從肩頭滑下,在這長發的深處方一言看到了一雙充滿哀怨的眼睛,是那樣的惶恐和無奈,眼淚正在里面打轉。

方一言頓時心生幾絲憐憫,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遞了過去:“別在意,事在人為。”

姑娘感激地接過紙巾,向他投來了深深的一瞥。就是這一瞥,讓方一言至今難忘。因此,剛才在電梯里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立刻就想起了這一幕。“她怎么會在這里出現,怎么會與洪少發打交道,又怎么會遭受如此虐待呢?”

電梯的門又開了,又一撥人走了進來。方一言這才意識到電梯已經到頂了,并開始下行。他再次摁亮了一樓的指示鍵,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心情頓時平靜了許多。突然,電梯又停了。“壞了!是洪發公司所在的樓層,一定是洪老板出來了。”方一言立即把身子背了過去。

“得了、得了,少他媽的廢話。我還不知道質量重要?就這么定了,要那家最便宜的。”果真是洪少發的大嗓門。看來他正在打電話,電梯里信號不好,已經收住了話題。可這個收尾電話在方一言聽來,怎么聽都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方一言心里的疑云越來越厚。

市排水系統改擴建工程破土動工了,甲乙雙方對此都很低調,既沒有舉行開工儀式,也沒有來什么領導視察講話,而且施工機械進場、挖掘機推出第一鏟土,都是從凌晨開始的。因為,他們第一仗就是要鏟除一個釘子戶,這個釘子戶在整個工程的樞紐位置上,城建局做了近一年的工作也不見效。所以,洪發公司就來了一個“以暴制暴”。凌晨進場,凌晨開工。等到釘子戶這家人早上醒來一出門,才發現自己的家已成了一座孤島,不僅斷了水電,而且連進出的路都變成了三級跳。氣得這家人拎著棍棒找到工地辦公室,想故伎重演,耍潑撒野。沒料到一群彪形大漢早已全副武裝地等在那里,不用瞧他們手上都拿了什么家伙,光看他們胳膊上、胸口上那些五顏六色的文身,他們就嚇傻了,只得乖乖地打道回府,暗自叫苦去了。

洪發公司旗開得勝。

據說城建局正是看上了他們這一點,才把這么大的一個工程沒有經過公開招標就議標給了他們。有人還繪聲繪色地描繪陳浩杰在班子會上的一句話:“你們誰能把這個釘子戶弄走,我就把這個項目給誰。”

這件事包括這句話無論是否真實,都無疑給這樁頗有些神秘的交易披上了一層“合法”的外衣。洪發公司的威信仿佛一夜間提高了許多倍,仿佛一下子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公司頓時變成了令人矚目的能夠破解難題的大公司。但只有方一言心中有數:“什么議標呀,鬼才信呢!”

工程開工的當天,洪少發就把自己的坐騎換了。這款最新型的加長奔馳他朝思暮想很久了,只是苦于賬上沒錢。所以,當城建局第一筆工程啟動資金打來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訂下了這臺車。為了能趕上在開工這天排排場場地兜上幾圈,他還特意給經銷商多交了10萬元加急費。所以,此刻的洪少發可以說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手里數著大把大把的鈔票,耳朵聽著一陣高過一陣的阿諛奉承之聲,屁股坐著全市數一數二的頂級豪車,他感到自己已經坐到了一個商業帝國的塔尖之上。

他樂暈了。

可方一言不這么看。且不說這個項目那令人生疑的開頭,也不說這種對“釘子戶”的處置方式所留下的巨大隱患,單就工程本身而言,就連他這個對現場施工一竅不通的外行,都漸漸看出了許多問題。

那一天,他有急事要找洪少發,可電話怎么也打不通,無奈之下只有趕到現場。他以為這個工程是目前洪發公司唯一正在運行的項目,總經理一定會在這里。結果他想錯了,不僅連洪總的影子沒看見,就連他身邊的幾大金剛也一個不見,整個工地上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這也太奇怪了。他只好向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詢問,誰知道那個人卻搖搖頭說:“不認識,不知道!”

于是,一股強烈的好奇心再一次地涌上方一言的心頭,他在工地上留了下來,他要弄清這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這一留,方一言才搞明白,現在在工地上干活的這些工人都和洪發公司沒有任何關系。整個現場施工都被洪少發轉包了出去,而且接手轉包的這家公司是一個臨時拼湊的野雞班子,互相也都不認識,彼此用“哎、哎”這樣的術語稱呼著。難怪那些真正動手干活的人,怎么看怎么都像剛剛放下鋤頭的農民,這樣的隊伍能把活干好嗎?

回到了公司,方一言還是沒有找到洪少發。晚飯后,電話終于打通了。“什么事?”老板有些不悅。

“哦,是這樣。”方一言急忙把要找他請示的事情說完。

“嗯,知道啦。”洪少發打著哈欠回應道,說完就要放下電話。方一言見狀,急忙補充說:“還有一件事,我今天到工地上才發現那個工程被轉包了……”

“怎么啦,不行嗎?”洪少發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反問道。

“這樣的轉包是違規的。”方一言聽出了老板的反感情緒,便擇其要害,單刀直入。“也可以說是違法的。”

“胡說八道!”洪少發憤怒地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你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別他媽的沒事找事!”

“我、我是為您好,為公司好,您知道嗎?”方一言也抬高了聲調,大聲反駁道。可對方已經放下了電話,他的手機里已是一片忙音。

這一夜,方一言沒有合眼。他為自己剛才在電話中受到的羞辱而氣憤,為自己的好心受到誤解而不平,更為洪發公司所處的險境而擔憂。

第二天天一亮,方一言又來到了工地。不久,那個干部模樣的人走到他身邊,問:“你是來監督我們的嗎?”

方一言看看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用手指著不遠處正在深溝里往外掘土的幾個工人說:“那么深的溝,兩邊連護坡都沒有,萬一塌方下來,還不砸死人?”

那個人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了一眼,又把滿臉疑惑的目光轉了回來,說:“工程我們接過來了,該扒的皮你們也扒空了,還操這個心?”

方一言聽到這番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狠狠地白了對方一眼,再一次把手指向又一施工處,說道:“你們那是在搞隧道吧?那里用的水泥可至關重要呀,怎么連一個檢驗員都沒有?萬一質量……”

“行了、行了,別在這兒裝腔作勢了,那水泥可是你們供的,與我們半毛錢的關系都沒有,什么質量不質量的,少來這一套!”那個人,很明顯是被方一言剛才的話給激怒了,大聲地嚷了這么一句,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們供的……質量?”方一言一頭霧水。

他猛然想起了那天在電梯里偷聽到的洪少發的那個電話:“得了、得了,我還不知道質量重要?就這么定了,要那家最便宜的。”

昨天晚上那個折騰了他一夜的責任感,再次在方一言的心中騰起,并迅速地在周身擴散開來。他要立即面見洪老板,要向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要讓他明白這樣做的嚴重后果,他覺得自己不僅是公司的律師,而且更是一個應該奉公守法的公民。一個奉公守法的人,怎么會見死不救呢?

然而,現實再一次擊毀了他的善良。

就在那一天的晚上,他興沖沖地推開洪總辦公室的房門,剛剛把自己的好意闡述到一半,屋子里就響起了洪少發那雷鳴般的吼聲:“誰讓你來這里的?誰讓你去工地的?誰讓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來啦?”

一連三個“誰讓你”把方一言罵得啞口無言,他那顆熾熱的心,刷的一下子涼到了腳后跟。他這才注意到,屋子里不僅洪老板一個人,還有他那幾個形影不離的馬仔,這些人顯然他都認識,但今天看上去氣氛卻有些反常。

“也許今天自己來的不是時候。”想到這兒,他向門口退去,口中喃喃地說:“我是真心地想幫幫您,想幫幫公司啊!”

對方沒有回應,他嘆了一口氣,轉身推門欲出,但就在一轉身的那一刻,他突然看到,在那幾個馬仔身后,有一團陰影蜷縮在那里,一頭烏黑的長發深深低垂著。雖然看不見面孔,但他腦海里立刻就閃現出那個讓他充滿疑惑的面孔。

他猶豫了一下,但終究什么也沒說。拉開門,方一言大步走了出去。

夜深了,那位備受方一言關注的長發女孩從一家歌廳的大門里閃出,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馬路邊,舉手示意。顯然,她想打的。

這時一輛黑色的捷達靠了過去,輕輕地停在她的面前。車窗搖下,方一言探出頭來:“是你呀!上來吧,我送你一程。”

長發女孩一怔,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大情愿地鉆進車里。“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車啟動后,她問。

“是順路。正好經過這里,遠遠地我就認出了你。”方一言故作輕松地回答。

車走了一陣,見長發女孩沒再說話,方一言只好問道:“你住哪里呀,我往哪兒開?”

“我還以為你知道哩。”她回答得仍是那么簡短。

方一言一打方向盤把車停在了路邊,轉過臉嚴肅而又誠懇地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幫助你,我是一個律師。”

聽到這話,長發女孩的眉梢向上揚了一下,但還是沒有開口。

方一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說:“我知道你很難,一定有什么難以解決的問題糾纏著你,你能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嗎?”

“你都知道些什么?”她異常警覺地反問道。

“哦……沒有,那天……”方一言沉吟著。

“不就是那個算命的說我有血光之災嘛,你還真信呀!”她忽然笑了起來。

這一笑,方一言才發現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他知道,她還沒有察覺到他的來意。這也好,免得她戒備得那么森嚴。想到這兒,方一言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遞了過去,又說:“這上面有我的電話,如有困難需要幫忙的話,可隨時給我打電話。那么,我該怎么稱呼你呢?”

“噢!名字就是符號。你知道有個農村女孩在城里要拼命掙錢,因為她要養活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這就行了。”長發女孩的話匣子好像就要打開了,方一言有點興奮。

“那他的父親呢?”

“父親?”她沉默了。過了許久,才從口中輕輕地吐出一句話,“早死了!”

方一言立刻感到剛才這句話問得很不得體,急忙又說:“哈!我也是從外地來的,在這里兩眼一抹黑……所以,我很想幫幫你,就算是……”

他本想說就算是同病相憐,或者是互相幫助之類的話,但遺憾的是這位長發女孩沒等他把這句話講完,就伸手拉開了車門,兩腿一伸站到了車外。“謝謝你,你幫不了我。”說完,揚長而去。

第二天早上,方一言早早就來到了辦公室。

自從那天遭到洪少發的怒罵后,他就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公司。可他得對哥哥嫂子和妻子有個交代,自己畢竟是憑著他們的關系來的公司,得把要說的話說完。你洪老板要是聽進去,就算是我對你情義的回報,要是聽不進去,也算我走得光明磊落,不給大家丟臉。

坐在辦公桌前,方一言提起筆開始給洪少發寫信。他知道現在要想與這位大老板見面很難,而且就是見了面也說不了幾句話。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意愿,就算是辭職信吧。

昨天晚上,他是有意去找那個長發女孩的。就在他被洪少發辱罵的那天夜里,他跟蹤了她,所以才能如愿地“順路”搭上了她。他確實是看著她可憐,想幫她,同時也想弄清楚一些事情,也好在這封辭職信里把想要說的話說透。

可天不遂愿,在女孩那里一無所獲。

他該怎么向這位一會兒陰一會兒陽的洪老板說明白自己的想法呢?告訴他做生意應遵紀守法,否則一定會有滅頂之災,可人家有什么不守法的事實嗎?告訴他對人要守禮儀、講誠信,否則一定會眾叛親離,可人家除了脾氣大點,說話粗魯點,你又能指責他什么呢?想來想去,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沒想到,這幾天滿肚子的怨言、不平和意愿,此刻竟不知從何處落筆。

突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穿過大廳直奔洪少發的辦公室而去。方一言沒有抬頭,已經要走的人了,還操那些閑心干嘛。

然而,命運好像特別愿意捉弄人似的,你越不想聽的東西,它卻偏偏越圍著你轉。可能是洪少發辦公室的門沒關,里面一陣高過一陣的對話聲,一個勁地往方一言的耳朵里鉆。

“死人了,是你的事情,可工期你不能給我耽誤了。”這是洪少發的聲音。

“你是按工作量給我的錢,我沒有處置善后的費用。”這是一個陌生人的話語。

“我不管那么多,這是包給你的,你自己負責。”洪少發的嗓門越來越大。

“可那水泥是你們供的,就是因為水泥的質量出了問題才塌方的。”另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方一言一聽不覺一驚,這聲音好耳熟啊。

是他!那個工地上干部模樣的人。“怎么,工地上果真出事了?”方一言的腦袋嗡地一下子大了起來。

那種暗藏在心底的沖動再次騰起,方一言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那邊的爭執聲越來越大:“屁話!你憑什么說老子供的水泥有問題?”

“沒問題它能塌?那可是三條人命吶,三條!”

方一言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了洪少發辦公室的門前。果然,門大開著,三個氣勢洶洶的大漢圍著洪少發,這位大老板的身后站著那個文了身的保鏢。

洪少發看見方一言突然出現在門口,頗有些意外,白了他一眼后沒有吭聲。“我看現在不是爭論問題的時候,應該趕快處理好死者的后事。”方一言瞅準了雙方略一停頓的空隙,急忙說道。

“方顧問。”洪少發拖長了聲音吆喝道,語氣明顯是在說:“去、去!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

可方一言沒有理會這些,只是把坦誠的目光投向他,語重心長地繼續說:“洪總,如果不馬上處理好后事,死者的親屬就會鬧起來,甚至可能到市政府去……”

“方顧問,你來得太好了。”方一言的這番話還沒講完,洪少發就立刻轉怒為喜,來了個大變臉。

“看看!還是我的顧問高明,他的一句話就把事情說得再清楚不過了。你們趕快去處理后事,別把事兒弄大啊,趕緊走人,別在這里泡著了!”

“可你得給我錢吶,我干的不是分包工程,你是按日工作量給我的錢,而且又摳得那么狠。”那個陌生人的話語幾乎帶著哭腔。

“哎呀!不就是錢嘛。錢是什么?是王八蛋!咱們的哥們情義不比錢重要?你們就先墊著,錢回頭我能少給你?”洪少發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又恢復了那個豪爽仗義的大哥形象。

來人一看這陣勢,也只有借坡下驢了。“是啊!洪總要是早這么說不就沒事了嗎?那我們先回去忙活了,回頭結算時您可得說話算話呀!”

“走吧、走吧,趕緊把事兒給我擺平!”洪少發一邊拍著那個人的肩膀,一邊用手推著他們往門外走。到了門口,他扭頭對自己身后那個馬仔說:“你把哥幾個送到樓下。”

好說歹說,那幾個人總算走出了辦公室。洪少發反手關上了房門,一臉堆笑地對方一言說:“你說得對,這件事得趕快整利索了。還得辛苦你去他們那里看著點,對這些人我真是不放心。”

方一言沒有回應洪少發的這個請求,因為他此刻正在盤算該怎樣開口提出自己辭職的事情。可是,他的這個心理活動,還是沒有逃脫掉洪少發那鷹一樣的眼睛。只見這位洪老板極為虔誠地走到他面前,說:“我這個人是個大老粗,脾氣不好。過去如有什么言語不對的地方,請你多包涵,多包涵哈。”

“我……”方一言心軟了,已經涌到嗓子眼的那番話現在卻吐不出來了。正在沉吟猶豫間,洪少發手中的電話響了:“喂!誰呀?”

“是我,你們怎么搞的,出了那么大的事?”對方的聲音很大,方一言立即聽出這是市城建局陳浩杰的聲音,語氣中充滿焦急。

“哦!局長大人,沒事沒事。”洪少發一邊應付著,一邊向墻角邊走了幾步。

對方的聲音聽不到了,方一言只能看見和聽見洪少發那不斷抖動的嘴巴,以及陰陽怪氣的言詞:“放心吧,局長大人!我正在工地上呢,坐鎮指揮。啊!好,我讓我的法律顧問馬上到你那兒。”

電話掛斷了。洪少發轉過身笑容可掬地對方一言說道:“還得勞駕你去一趟陳局長那里,啊哈!沒事,你就說我們這里的一切,都在順利進行,沒問題。”

方一言心里一陣惡心:“明明在這里,卻張口就說自己在工地上,真是惡習難改呀。”

看著方一言沒有說話,洪少發哈哈大笑起來:“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有點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呀?哈哈!其實人都一樣,都一樣。你不是說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處理好事故嗎?現在他就是為這事才找咱們的。你去聽聽,看他說啥。”

“我能說啥?”方一言反問道。

“你說啥?除了不說錢其他說啥都行!”洪少發立刻回應道。

聽到洪老板反應如此之迅速,方一言心里差點笑出聲來。這個看似粗魯異常的人,對核心問題竟是如此敏感,也真算是一枝奇葩了。“算了,懶得跟他糾纏了。為了處理事故這個大局,去就去一趟吧。”想到這兒,方一言沒有吱聲,轉身就要離去。

“哎,還有一句話你帶給他。”見方一言要走,洪少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住了他。“你得告訴陳浩杰,這場事故可能會影響工期。還有,得再給我撥點錢,叫什么……安全隱患整改資金。”

“這可過分了。”方一言繼續邁動著向外走的雙腳,冷冷地拋出這樣一句話。立刻,從身后傳來了洪少發咬牙切齒的回應:“就這么說!”

走進陳浩杰的辦公室,方一言看到的是一副容貌憔悴、神態沮喪的面孔,和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陳局長!”他謙恭地叫了一聲。

“你們怎么搞的嘛,說是不能轉包、不能轉包,為什么又包出去啦?”

“事情已經發生了,您看還有什么指示?”

“指示?”陳浩杰聽到這個詞一愣,不由自主地重復了一下。然后,仔細地打量了方一言一遍,苦笑地說道:“我能有什么指示,我敢指示嗎?”

屋子里的氣氛變得更加壓抑。過了許久,只聽陳浩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去吧!把事故一定要處理好,再不能出亂子啦。市里已經組織了調查組,明天就會到你們那里,你們好自為之吧!”

“嗯,知道了。”方一言答應著,可腳卻沒有動。

“你還有什么事?”陳浩杰警覺地看著他,問道。

“我來時洪總說讓我帶個話,說是……說是這次事故可能會造成工期延誤,還說……”

“還說什么?”

“還說需要追加一筆安全費用,用于……”

“啪”的一聲,陳浩杰把桌子上的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你、你告訴他,不要把人逼急了,就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

“好的,局長!那我回去了。”方一言看見陳浩杰氣得臉色發白的樣子,心中十分不忍。他輕輕地答應了一聲后,便悄悄地退出了屋外。

幾乎在方一言走出門去的同時,陳浩杰一屁股就倒在了椅子上。他雙手捂面,憤怒和悔恨的淚水奪眶而出……那個令他永遠也無法抹去的畫面,又一次在他的眼前晃動:白花花的大腿、胸脯和黑得那么神秘的一頭長發,以及嗆得讓人發暈的香水,還有那嗲聲嗲氣的呻吟……“我怎么這么糊涂啊!”

“完了,一切都完了!”陳浩杰絕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茫然不知所措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這些天來,他不能躺下甚至是坐下,因為只要一躺下或坐下,剛才那些痛苦的回憶就會像潮水一樣涌來。他意識到自己真的快要完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突然,他看見剛才方一言坐著的沙發上丟著一本書,急忙拾起來一看,是一本《領導干部法律讀本》。他怎么會落下這樣一本書呢?一種奇怪的念頭在心中一閃,他急忙快速地翻開書頁。果然,在書的扉頁上赫然夾著一張名片,名片上“方一言”三個大字分外醒目。

正如陳局長所言,事故調查組很快就進入了洪發公司,先是去現場勘查,然后是找人談話,接著是查找資料,再后來就是調查走訪,忙得是不亦樂乎。帶隊的是一位姓張的處長,人很威嚴,不茍言笑,一副公事公辦不徇私情的樣子。但方一言還是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了前后不同時期的變化。剛來時,威嚴之中帶有冷漠。后來,威嚴之中已表露出一些謙讓。等到最后,威嚴的表情已無法掩飾住時不時就流露出來的情感。

洪少發這些天變得像一個謙謙君子,每天勤勤懇懇,滿臉堆笑。他全程陪同調查組,就連喊人問話這樣的小事,都親自上手,伺立左右。一晃半個多月過去了,調查組要撤了,他便在酒店里擺了一桌,為調查組成員送行。

這是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大家都喝得很高興,互相攙扶著走出了酒店大門。幾位調查組成員先后鉆進了那輛專門為他們準備的商務車,只有那位張處長還站在車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你們一定要吸取這次教訓,啊!千萬不能再出問題了,否則的話……”看來,他不是不能講,而是平時不愿意講。

“是、是,處長,你教訓得對!以后你就看我的行動吧,我洪少發如果再帶不好這支隊伍就枉為這個總經理。”

“好、好!”張處長高興得連連點頭,這才躬下身坐進了車里。車慢慢啟動了,突然他又探出頭來,“哎!那個抽檢的水泥樣桶呢?”

“在后邊的那臺車里呢,您老呀,就放心吧!”洪少發連連擺手,示意商務車趕緊離開。開車的那個小伙子本身就是他的一個馬仔,一見這陣勢,油門一踩轟的一聲,駕車飛馳而去。

煙塵中,傳來那位張處長的最后喊聲:“那你們一會兒一定要把樣桶送來啊,明天上午要進行第三方檢驗。”

商務車走遠了。洪少發一招手,他那幾個馬仔便都圍了過去。只見他連說帶比劃地向他們交待著什么,表情十分嚴肅。方一言站在稍遠一點的位置上,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也不想聽清。但他心里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現在他們所說的和一會兒要去做的,一定會與放在那臺車里的水泥檢驗樣本有關。

“這是什么事故調查組呀,簡直就是在為虎作倀,誤國殃民。”他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后,轉身朝停車場走去。

走進停車場后,方一言不由得回轉身再次向洪少發等人剛才站著的那個方向望去,看見他們幾個人仍然滯留在那里,顯然他們在等著什么。方一言不屑地收回目光,反轉身向自己的停車位走去。可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突然與一個人撞了一個滿懷。“哎呀!是方顧問,你怎么在這里?”一個公鴨嗓意外地叫了一聲。

方一言定睛一看,是洪少發的另一個馬仔。他平時總愛戴著一副墨鏡,就連吃飯也很少摘下來。“你……”他詫異地張開嘴,本來想問:“你怎么在這兒?”可一見他手上提著的東西,立刻收住了話題。

那是一個標準的取樣桶,式樣和顏色與事故調查組的那個取樣桶一模一樣,而且看樣子還很重,里面一定早已裝上了要送去檢驗的樣品。尤其搶眼的是取樣桶頂蓋上的封口處,一張封條還沒有完全粘住,其中的一頭忽閃忽閃地飄動著,上面一顆圓圓的大印被停車場上的燈光照射得分外鮮紅。

“這……”馬仔尷尬地笑了笑,用一只手想把取樣桶往身后藏一藏,可沒有提動。

方一言笑了。他擺擺手繼續走著自己的路,只是在與對方擦肩而過的時候,大聲說了一句:“那個封條要掉啦!”

又過了幾天,事故風波好像過去了,市里委派的那個事故調查組的調查結論好像也出來了,說這是一起由于施工人員違章作業而造成的責任事故,因此責成洪發公司要對相關責任人進行嚴肅處理。

洪少發又坐上他那輛加長奔馳,耀武揚威地開始四處兜風了。

他先是到工地上把上次去他辦公室與他叫板的那個包工頭狠狠地罵了一通,責令他三天之內把相關的工人統統換掉,以免再生禍端。然后又在大酒店請來一群小報記者,熱熱鬧鬧地撮了一頓,喝得那些人是酩酊大醉,紛紛大表決心:“洪老板,您放心!我們明天就發稿,要讓全市人民都知道您是怎樣為大家嘔心瀝血謀福祉的。”

晚上,洪少發回到了辦公室。方一言知道他最重要的工作可能馬上就要開始了,于是趁他的那些心腹還沒到場的間隙,敲開了他的房門。

一進門,洪少發就哈哈大笑起來:“你真的要走?”

“是的。”方一言點點頭。心想,這個老狐貍,原來你什么都知道呀。

“好吧,強扭的瓜不甜!”洪少發又哈哈地笑起來。同時他拉開了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個檔案袋塞到了方一言的手上,繼續說:“這是一點心意,請收下。我這個人做事的原則就兩個字:義氣!我相信,你也是。”

方一言低頭看看那個沉甸甸的檔案袋,又抬頭看看洪少發的臉,感覺又一次受到了侮辱。只聽“啪”的一聲,他把袋子扔到了桌子上,說:“我不需要。”

“你嫌少?這是10萬塊!”洪少發瞪大了眼睛。

“不!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堅決不能要!我希望洪總您也是這樣。”

“你威脅我?”洪少發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而且露著一種兇光。

見此情景,方一言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向前又走了一步,緩緩說道:“我是搞法律的,違法的事絕對不做,我也真誠地希望你不要做。”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大踏步地向屋外走去。

“你……”他聽到一聲巨吼從身后傳過來,接著就是一陣稀里嘩啦雜物落地的聲響。“你……你敢威脅我!”

離開了辦公大樓,方一言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他去理發店理了一個發,然后在路邊店吃了一碗全鹵面,見時間還早,便來到一處街心公園散步。

走了幾圈,他發現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公園,不僅林木繁茂,鮮花盛開,而且還配有許多健身設施。“自己來這個城市這么久了,怎么就沒注意到這些呢?”他在心里暗暗遺憾。明天就要離開這里了,什么時候還能再來卻全然不知。想到這些,方一言不禁有些傷感。又一份工作沒了,回家該怎樣向他們解釋呢?

“這次你再和人家鬧翻了,可就真的不可救藥啦!”哥哥的這句話,在方一言的耳邊再次響起。他呆呆地坐在路邊鐵椅上,心中一片茫然。真涼啊!他這才意識到,美好的季節已經開始溜走,冬天就要來了。

正在感慨間,他的手機突然響了。低頭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便順手掐斷了電話。不一會兒,又響了,還是那個號碼,他又掐斷了。再過一會兒,那個號碼又把電話打了過來,方一言無奈地拿起了聽筒。

“您好!”他習慣性地向對方打著招呼。

電話里沒有回應。

他又問候了一句:“您好,哪位?請問您有什么事嗎?”

電話里還是沒有人說話。他搖搖頭,伸出拇指想再次掛掉電話,但隱約中卻聽到有人哭泣的聲音,便急忙問:“您是誰,為什么要哭?”

令方一言沒想到的是,他這么輕聲一問就像打開了一扇閘門似的,一陣慟哭之聲突然從話筒中爆發出來:“嗚嗚……方律師,我是……我是那個沒有告訴你名字的那個……你快來救救我吧。”

“你怎么啦?你在哪兒?”方一言腦海中,立即閃現出那個神秘的長發女孩的身影。

“我在自己的屋里,我遇上大麻煩了,你來幫幫我吧!”對方的哭聲越來越大,幾近是一種哀嚎。

方一言感到周身的熱血一下子沸騰起來,他大聲說:“告訴我你的住址,我馬上就到。”

“謝謝、謝謝!我住在……”女孩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費了好大的勁才說清楚那個地址。在方一言要掛上電話的最后一刻,她還用央求的語氣連聲說:“您一定要來呀!我等著、等著。”

這個長發女孩住的地方,出租車司機很熟。車啟動后,司機對氣喘吁吁坐在座位上的方一言說道:“你說的這個地方全是出租房,單身女孩多。”說完,詭異地朝他笑了笑。

方一言沒有理會出租車司機面部的表情,只是翻來覆去地猜測著這個女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并在心里做著各種各樣的預案。

目的地到了。

方一言一溜小跑來到了那個門牌號碼前,“咚咚”敲了幾下門,沒人答應。仔細聽聽屋里還有陣陣的抽泣聲,用手一推門開了。屋內的光線很暗,原來兩個窗戶上都還拉著厚厚的窗簾。再一看,一張大床橫在屋子中央,上面堆著凌亂的被褥,被褥之間裹著一個佝僂著身軀的背影,這個背影正是那個長頭發的女孩。

“你……”方一言站在門口,遲疑地欲言又止。

“你可來了,快進屋。”女孩像燕子似的從床上躍起,一下子撲到了方一言懷里。

方一言嚇壞了,急忙用雙手推擋。連聲說:“別、別這樣,別這樣!”

經過好一陣子交流,方一言才弄明白,原來是她的寶貝兒子失聯了。

“帶他的阿姨除了這個手機號就沒有別的聯系方式了嗎?”方一言讓她重新躺在床上并蓋上被子,然后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床邊,問道。

“沒有啦。從昨晚到現在我的電話都打爆了,可她始終關著機。這么多年了,這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呀,一定是出了大事!”女孩看樣子很虛弱,頭發散亂著,兩只眼睛紅紅的。

“你確定去縣里的公共汽車停運了?”方一言又問。

“是的,我打了電話問的。說是在修路,要不我今天早上就趕過去了。”

“別著急,不會有什么事的。也許是阿姨手機沒電了,壞了,或者是忘開機了。”

“一定是出事了。他要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也不活了!”女孩突然從床上抬起身,一頭撲在了方一言的腿上,大聲哭起來。

方一言心里一陣震顫,他覺得這個女孩真的很可憐,年紀不大就被一個沒爹的孩子拖累著,她的身后還有那么多奇怪的事情,身邊又沒有一個親人,真是太不幸了。他伸出手,撫摸著她抽搐的肩頭說:“別哭了,要不咱們再打一次電話試試,或許阿姨現在開機了呢。”

“用你的電話打吧,我的沒電了。”女孩沒有抬頭,哽咽著回答道。

“你看看,手機都打沒電啦。”方一言一邊說著一邊掏出了自己的手機,并按照女孩說的號碼撥了過去。

“哈!通了,通了!”他驚喜地叫了起來。

“真的?”女孩從他膝蓋上一躍而起,抓過了電話:“喂、喂!”

“是棟棟媽呀,有事嗎?”電話中傳來一個中年婦女淡定的聲音。

“你……你怎么一直不開機?”女孩大聲喝問道,“棟棟沒事吧?”

“沒事呀!我的手機昨晚沒電了。充好后又忘了開機了,你怎么啦?”中年婦女十分詫異地反問道。

“你……你都急死我了……”女孩又放聲大哭起來。

方一言見此情況,急忙拿過電話把事情的原委簡單地向阿姨敘述了一下,并告誡對方以后千萬不要再這樣了,一定要體諒一個單親媽媽在異地他鄉的心情,隨后便掛斷了電話。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你呀!以后要把事情搞清楚了再哭。”方一言用慈愛的眼神看著女孩,做出了要走的姿態。

“誰讓那個算命的講什么血光之災了,弄得我整天神經兮兮的。”女孩破涕為笑,嬌嗔地嘟囔著。同時,翻身下床走進了廚房。方一言這時才注意到,她僅穿了一件睡衣,性感的身材令人眼前一亮。

他急忙站起身,沖著那個背影大聲說:“我該走了。”

“等一下!”那個性感的身影,突然像旋風一樣地轉了回來,并變戲法似的捧出兩杯咖啡來:“來!喝一杯再走。”

方一言禮貌地接過咖啡,重新回到座位上,目光盡量不看對方,那睡衣的領口開得太低了,他能感受到從那里散發出來的味道。

“嗨!慢點喝,別燙著了。”女孩輕聲說道,隨后咯咯地笑起來。

方一言心里一驚,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笑,原來竟是如此之美。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那個能掐會算的寺廟主持面前,那時她是一臉的虔誠和無奈。第二次見到她,則是在電梯里匆匆的一瞥,包括后來的幾次,看到的幾乎都是哀怨與悲涼。而此刻的她,竟是如此溫柔、美麗和善解人意,這才是真情的流露啊!想到這兒,方一言不禁也笑了起來。他拿著喝完咖啡的空杯子把玩了一陣,隨后交回到女孩手中,再一次用堅定的語氣說:“我該走了。”

“好!稍等一下,我換一下衣服送送你。”女孩一邊咯咯地笑著,一邊又旋風一樣地閃進了里屋。

方一言傻傻地站在原地,心口一陣陣發熱。突然,一種異樣的感覺從腹部升起,慢慢向全身擴散,一個強烈的念頭反復在腦海中閃現:“渴!”

他急忙用目光去尋找水杯,就在這時一道白光出現了,那是一個鮮嫩的酮體在向他撲來,頓時一股濃烈的香水味道襲滿了他的全身……

“渴……”他喃喃地說。

“我來了。”她輕輕回答道。

自從走出那個出租屋后,方一言的內心就一直處于巨大的痛苦之中。

“我怎么會做出這種事來?這是我嗎?”他在靈魂深處反復地拷問自己,他甚至狠狠地扇了自己幾個大耳光:“簡直是禽獸不如,這要是讓老婆孩子知道了,我還有何顏面立足于人世呀!”

整個下午,方一言都在自己的床上這樣反復折騰著。一種難以抑制的自責,像無數只螞蟻一樣無休止地撕咬著他的心。天黑了,他終于理清了自己的思緒:大錯已經鑄成,就此打住。自己要趕緊離開這座城市,永不再來。想到這里,方一言起身洗了一個澡,開始收拾行裝。他要趕明天最早的一趟班車回家,要永遠忘掉這個地方。

夜的時針已經指向了凌晨。方一言拾起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準備關機,這是他要塞進行李箱里的最后一件物品。

突然,郵箱里的提示音響了一下。“誰這么晚了還給我發郵件呢?”方一言自言自語地說著,隨即打開了郵箱。郵件很大,數據在慢慢傳輸中。漸漸地開始出現一些局部的畫面,這些畫面又漸漸展開……啊!是一部淫穢視頻,上面的動作不堪入目。誰這么大膽,竟敢往別人郵箱里轉發這種東西?方一言一陣惡心,正要按下停止鍵,猛然間他看到了那一頭熟悉的長發,怎么會是她?她上面的那個男人是誰?方一言的心臟轟轟作響,他終于看清楚了,那個男人不是別人,那個男人,正是自己……

“啊……”方一言一聲大叫,暈倒在椅子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連續不斷的手機鈴聲把他喚醒。方一言掙扎著拿起手機,正要掐斷,突然看到來電顯示的號碼竟是洪少發,頓時一種不祥之感爬上心頭:“這事兒一定與他有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通了電話。話筒里立即傳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哈哈!我的大律師,還好吧?剛才給你的禮物收到了嗎?”

“果然是你干的。”方一言怒吼道。

“別急、別急!你看,給你錢你不要,我怎么能讓你空著手走呢,那樣我心里也不踏實呀!”

“為了堵住我的嘴,你竟使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你還是人嗎?”

“喲!又要給我上課啊,用不著了。我只是想告訴你,只要你懂規矩,這個視頻就懂規矩,知道嗎?”

“你到底干了多少壞事,那么怕別人捅出去?”方一言氣得渾身發抖,恨不能當面去跟這個無賴拼個你死我活。“你告訴我,你們是不是也用這個圈套對付城建局陳局長了?”

“哎喲!你不提他我還差點忘了,明天上午10點這老家伙要同我見面,你得陪我去走一趟。”

“你做夢吧!不過我最后還是要勸你一句,你們這是在犯法、在犯罪,趕緊去自首吧,這是唯一的出路!”

“得了、得了!給你臉還真往鼻子上蹬呀。明天上午10點,我們在‘老東西那里見面。你要是不到的話,我立刻就把這個視頻給你老婆孩子寄去,還有你哥哥嫂子。你哥哥說你什么來著?不可救藥,你知道這是啥意思不?”

“你無恥,卑鄙!你才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大壞蛋!”方一言再一次怒吼起來。“你逼迫良家婦女去干這種勾當,又在咖啡里下藥……你罪不可赦!”

“良家婦女?誰是良家婦女?你太天真了吧!哈哈……”電話里的笑聲充滿邪惡、淫蕩和狡詐。

方一言再也不想聽到這個魔鬼的聲音了,他毫不猶豫地掐斷了電話。可剛才洪少發所說的那最后一句話,卻怎么也揮之不去。他把雙手枕在腦后,仰面躺在床上,兩眼死死地盯著天花板,他要把這些天發生的一切都認真地梳理一遍,他被洪少發剛才的那句話驚醒了,他對那個長發女孩的了解太少了,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

“她是個受害者?是的。她是個害人者?也是的。她的哭是真的,她的笑也是真的,可她說的話是真的嗎?”想著想著,方一言不由得又拿起了電話,撥通了她的號碼,他要痛斥她,他要給她指一條通往光明的路。

電話通了,可她不接。再打,還是不接。方一言飛快地給她發出了一條短信:“去自首吧,還來得及!”

上午10點,方一言準時出現在市城建局辦公大樓的走廊上。他的如期而至,有那封郵件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為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預感在他前兩次同陳浩杰見面時就產生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強烈。尤其是最后一次,他們單獨談話后,他有意留下了那本法律讀本和自己的名片,可對方卻一直沒有響應。此刻,他的這種預感愈發強烈起來,他知道陳浩杰要出事了,可他真的不希望這件事以最壞的結果收場。

“你就要退休了,你本還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可千萬不能干傻事呀!”

陳浩杰的辦公室到了。方一言屏住呼吸正要敲門,突然他感到自己身后也有人走了過來,便立即轉過身。“啊!是你。”

方一言看到,一頭烏黑的長發在他的眼前低垂著。

“是……是陳局長打電話讓我來的。”對方的聲音像一縷游絲,在空氣中若隱若現。

“陳局長果然是被你下了套?”方一言憤怒地厲聲問道。

門開了,陳浩杰的聲音傳出來:“你們來了,怎么在門口吵?進屋吧。”方一言循聲望過去,正好與陳浩杰目光相遇,對方一愣:“怎么是你?那個、那個洪大老板呢?”

“我在這兒!”一個大嗓門在走廊的另一端響起,只見洪少發正大搖大擺地朝這里走來。“哈哈!你們都來了,好、好!”他放肆地笑著,率先走進了屋內。

落座后,洪少發和陳浩杰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樣子看起來很和諧,這讓方一言更加緊張起來,“這太反常了,一定要出事。”

可他環視了屋里好幾遍,也沒發現什么異常,只是看見在陳浩杰辦公桌上擺了一個托盤,里面有一瓶紅葡萄酒和三個高腳杯,這個物件前兩次沒見過。“會出什么事呢?”方一言在心里暗自想著。

一晃十幾分鐘過去了。洪少發率先把話引入了正題:“我說陳大局長,你有啥話就直說吧,今天我特意把方顧問也帶來了,他是個律師,絕對公平公正。啊!哈哈……”

一聽這話,陳浩杰的表情立即嚴肅起來,這與他以往和洪少發見面時那種唯唯諾諾的風格迥然不同。“那個東西帶來了嗎?”他問道。

“帶來了,在這兒呢。”洪少發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光盤在手里晃了晃。然后,話鋒一轉反問道:“我的錢呢?”

“在這兒!”陳浩杰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支票也在手里晃了晃,然后起身走到一直坐在那里一聲不吭的長發女孩面前,把支票塞進她胸口的內衣里。繼續說:“我得把這錢交給你,你是我和洪老板的牽線人吶。”

“哈哈!”洪少發一聽這話又大笑起來,“是呀,她昨晚一跟我說你讓她也來,我立即就猜到了你的這個意思。所以我才把方顧問也一起請來,免得我一個人當電燈泡呀,啊哈!”

陳浩杰見洪少發笑得如此狂妄,臉上不禁閃出一絲不屑與惆悵,但很快就被他“嘿嘿”兩聲干笑掩蓋過去了。只見他轉回辦公桌前,扭開那瓶葡萄酒的蓋子,往三個高腳杯中各倒了半杯酒,態度誠懇地說道:“我們彼此的心愿都了卻了,慶賀一下吧!”說完,端起托盤來到了洪少發面前。

洪少發從沙發上站起身,拿起一杯酒,沖著窗戶外的陽光照了照,又晃了晃,然后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嗅了一下,連聲說:“好酒、好酒哇!難得陳局長今天心情這么好,來,咱們就陪他喝了這杯!”說著,他把手中的那個酒杯順勢遞給了那個女孩。接著他又拿起了托盤上的另一杯酒,再次哈哈大笑起來:“聽說省紀委的人這幾天來調查你啦,是不是他們走了?沒事啦?”

“是呀,是呀!”陳浩杰也跟著笑了起來,并端起了托盤上那最后一杯酒。“干了吧!”他把酒杯送到了唇邊。

“哎!等等。”洪少發像是突然發現了方一言的存在似的驚呼道:“怎么沒有我這個法律顧問的酒杯呢,來!你先用我這杯干一個。”說完,便把端著酒杯的那只手往方一言的方向伸過來。

“這個人,我不喜歡,請他出去!”陳浩杰憤怒地一字一頓地說,并攔住了洪少發伸過去的那只手。方一言不知所措地站起身,頭腦中一片混亂。

“哦?為什么?”洪少發多疑的神態頓時堆滿雙眼。他心里明白:“你不喜歡他,那你喜歡我嗎?”

“是這樣的,這個人上次單獨見我的時候,給我留下了一本書和他的名片,并暗示我要依法保護自己。我雖然也不喜歡你們,但我更討厭這種賣主求榮的小人。你給我滾!”陳浩杰高聲怒罵起來。

方一言聽完陳浩杰的這番話,一種被出賣的感覺在心底驟然升起,這種感覺昨晚看到那封電子郵件時有過,而短短的幾個小時之后,這種感覺竟又一次地向他襲來,這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你……”他厭惡地喊了一聲,轉身憤然向門口處走去。

緊追身后的是洪少發那哈哈的笑聲:“我的大局長,你看人還真他媽的準。來!就沖你這種義氣勁,我們干杯!”然后是“啪”的一聲碰杯聲,震得整個房間轟轟作響。

“你們真是……真是不可救藥。”方一言大吼一聲,摔門而去。

走出城建局大樓,秋風徐徐吹來,方一言感到了一股寒意,剛才極度惱怒的心情漸漸有些緩解。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想著,想著走著,突然收住了腳步。“不行,我不能就這么走了。我要在這兒等一會兒,我還要單獨去會會這位陳局長,問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陣涼風刮來,卷起路邊的塵土,眼前變得有些撲朔迷離。幾團五顏六色的紙屑在空中盤旋著,忽沉忽起,忽隱忽現,漸漸地消失在遠方。

方一言不禁觸景生情起來,“它們會被風兒帶到哪里去呢?”突然,他的心頭一震:“這么長時間了,洪少發和那個女孩怎么還不從樓上下來?”

猛然間,剛才陳浩杰見到他時那種吃驚的神態再次浮現出來:“怎么是你?那個洪大老板呢?”這是什么意思?他看我時的目光,怎么那么深沉而又悲傷呢?難道……

“不好!”方一言突然在心中大喝一聲。立刻,他像箭一樣地朝著城建局辦公大樓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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