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蕓英
他閉上了眼睛,打開了身體其他的器官。
而我們,也許睜開了眼睛,卻封閉了其他所有感知世界的通道。

搬到高雄后,我每天都會陪俊宏走一段,“送”他到公交車站。盡管俊宏并不需要我送。
因為早產,俊宏先天失明。但他個性開朗,行動自如。撇除外觀,你不會知道他“目中無人”。
第一次和他同行,我展開了一段非常驚訝的旅程。一出大樓電梯,他便跟大樓管理員打招呼:“爺爺,byebye。”左轉聞到面香的攤子,又喊:“阿伯,你好。”我看見每次阿伯都會抬頭沖他點頭,“去上班啦。”
臺灣是個非常有人情味的地方,盡管他們從沒停下腳步了解彼此,但那不曾間斷的問候,竟也成為坐標。
步入騎樓時,俊宏會興奮地和我分享他的“經驗”:當聽到打手杖的聲音從墻壁反彈,表示旁邊有建筑物;再走幾分鐘,感覺周圍開闊了,“應該到了大馬路。”
他有時就像小孩子,捧著心愛的玻璃珠,問我:“是不是很漂亮?”
有的人會覺得好無聊,可我覺得這真可愛。
轉過建筑物,他仔細地在轉彎處找到一根大柱子,用腳踩踏地板,確認與大馬路的接縫處呈凹陷狀,再以此為基準往旁跨出兩步,“這就是斑馬線。”
手杖是眼睛的延伸,他靠此搜集資訊所建構的藍圖,的確是真實世界的大部分。
終于,我們來到十字路口,我問:“你怎么判斷紅綠燈?”
“你看,現在車子在我正前方開過去,表示紅燈。”沒錯。一分鐘后,跟我們同方向的車啟動,“當車子行駛的方向跟我們平行,表示綠燈,我們可以走了。”視覺被剝奪后,聽覺變敏銳的事實,我在他身上得到了印證。
這時俊宏的手杖打到一個“斜坡”,“公車站到了。”他悠悠地說。
我輕輕發出驚嘆,非常佩服他的勇氣。他必須勤于探險又懂得防守,才能走到這里。那要經過多少的挫折才能腳步輕盈?
外面的世界,俊宏曾經也很怕。那時他剛離開啟明學校,在大學校園常迷路,某個假期結束甚至不想返校。
有一次他跟一個全盲的老師等車,前輩氣定神閑地問:“有沒有人可以幫我看公車?”聲音剛落,馬上有人上前協助。頓時他覺得好震撼,原來恐懼才是靈魂的枷鎖,從此便積極學習走路。
俊宏給我買過早餐,從決定走到外面的世界那天起,他就開始獨自去買早餐。后來我來了,他會在每天晚上問我:你要吃什么?明天一早我幫你買回來。
第一次聽到他這么問,我不好意思,拉拉他的衣角,小聲說:“你買自己的就好,不給你添麻煩了。”但他回我:“舉手之勞而已,找個路、拎個餐,有什么困難的?”
怎么會不麻煩?剛剛住進來時,我都在公寓附近迷了路。房舍櫛比、街巷縱橫密布,正常人都會蒙,光靠手杖,俊宏能行嗎?
可是閉上眼的俊宏,解讀出路上所有隱藏的密碼,精準地抵達目的地。在充斥著紛擾與雜亂的早餐店里,冷靜地搜尋聲音,面向老板,說出他的需求。
我帶你去喝咖啡。那個周日下午,陽光特別好,俊宏看不到太陽,可他能感覺到空氣里的溫度。
這是俊宏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出丑”。他本以為光聞味道就知道位置,然而飄香的咖啡綿延好幾千米,他愣在商業大樓的走廊里舉棋不定。我袖手旁觀,笑說要出糗了。沒想到他竟伸手一間間觸摸,猜想咖啡店應有木質或做舊的古銅門把。
他找到了那家店,大膽推開,一股濃郁的咖啡香撲鼻而來。
我靜靜地凝視他那凹陷的雙眼,想起從臺南出發前,媽媽說的話:“你哥哥很厲害的。”
我的哥哥俊宏其實不需要我每天“送”他到車站。上帝閉上了他的眼睛,卻把他身體的其他感官都張開了。
和我一樣,我們只是在享受這一小段血緣手足相處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