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猛于虎口

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老虎咬人致一死一傷事件仍在持續發酵中。受害者一家始終保持沉默，與虎口造成的傷害相比，喧囂狂熱的公眾之聲，讓人心更冷。

“模糊”的真相

從7月23日開始，網上瘋狂轉發著一段“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老虎咬人”的視頻，配文是：“女游客跟自己的丈夫爭吵，在虎區私自下車被東北虎拖走，受了重傷。她的媽媽也下車去救她，被老虎殘忍咬傷致死。”

配文還表示，視頻將女游客的憤怒表達得淋漓盡致：“私家車在虎區停車之后，她怒氣沖沖地從副駕駛下來，跑到駕駛位要拉他男人下來。而就在他們接觸的一瞬間，身后的老虎沖出來抓走了女人。”

打開那段視頻，的確可以看到：女游客在虎區下車繞到駕駛位跟丈夫說著什么，而丈夫把門關小，看起來似乎是要求她盡快回去。幾秒鐘的空當，老虎撲來，叼人而去。丈夫趕緊下車去追，一度折回，似乎是想關上車門，又想到妻子的安危，再度去追。隨后，后座車門也打開，一位中年女子下車跑出畫面。

到此，視頻戛然而止。新聞后來的報道是：該次事件造成一死一傷，重傷的是女游客，死的是她的母親—就是那個跑出畫面的中年女子。

女游客為何會下車？八達嶺動物園的官方說辭是：“那天，他們的車子還未駛出虎園，卻突然停了下來。與此同時，動物園內的廣播還反復播放著‘珍愛生命，禁止下車。而且景區內到處都掛有安全提示牌，受傷女子下車前巡邏車還用喇叭喊讓她別下來，她還是下來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一段沒有聲音的視頻，根本無法弄清。但大眾選擇相信了那個“女游客怒而下車的版本”。當有人質疑這個版本時，又有媒體說，女游客沒有與丈夫爭吵，只是嫌棄丈夫開車“肉”，于是堅持要丈夫停車換自己開。

總之，大家都愿意去相信，一個在虎區隨便下車的女人，不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你被老虎咬傷，你活該”

慘劇過去多天后，網上的喧囂仍沒絲毫消退的跡象。

網友每天都在刷新這樣一些評論：“該女子咎由自取，不作死不會死！”“自己作就算了，還害死了媽媽！”一大波自媒體文章很快在網上轉載開——《別跟易怒的人戀愛結婚。老婆被老虎吃了，你不得傷心嗎》《透過老虎咬人事件，遠離‘垃圾人》，只要以評判女游客為觀點，都不難獲取100 000+的傳播量。

后來，有人將女游客被老虎咬傷之后傷痕累累、面部肌肉撕裂的照片發布到網絡上，受眾的聲音形成第二波輿論：“被咬成那樣，活著也痛苦吧，不如死了算了！”“活下來就是個悲劇！自己母親都被她害死了！”

而之后的事態發展，開始超出媒體的預料。無數個版本的“真相”開始在網上流傳：有人稱，女游客不是什么正經妻子，而是情人，車上還有一個“非婚生的兒子”；又有人稱，女游客是北醫三院著名的“醫鬧”，這次出了慘劇，又被送進了北醫三院，堪稱“現世報”……

女游客被冠以的“罪名”越來越多，“易怒”“不作不死”“拖累母親”之外，她還成為“不守規則的人”。《你成為老虎的食物，就是因為你不守規則》，把事件升華到另一個高度。這類文章中，女游客被類比為“那些隨意橫跨護欄的行人，那些在紅燈前飛速通過的電動車，那些隨意變道、動輒逆行的汽車”等。

某南方省級日報也發表評論稱：“比老虎更可怕的，是一個人對規則的蔑視與無知。”

網友對女游客的評價，最終匯成了兩個字：活該。

“男人活下來，是茍且貪生”

按照網絡暴力的一貫套路，很快，女游客的家人也不可避免地成為關注焦點。

女游客受傷后，被送到北京大學第三醫院搶救，后脫離生命危險住在重癥病房，但一直處于昏迷狀態。病房外，除了她的家人，還有每天來來去去的記者。

有個記者在8月2日的報道中說，女游客的丈夫每天都會提前近一小時來到病房門口，像一具空殼般木訥地坐在長椅上，等候探望因老虎撕咬而受重傷的妻子。

“周圍的人大多在看手機，他沒看，目光向下，一動不動地盯著3米外的電梯門。那里已經站著幾位等待探視的病人家屬，熱烈地討論著各自家人的傷情和對策。一靜一動的情景，一直維持到病房門打開，醫生走出來喊：‘1到10號的家屬進來。他‘嗖地一下站起來，第一個鉆進了門。半小時的探視時間結束，他又最后一個出來。”

該記者在醫院連續蹲了兩個下午，表示該男子還壓根不知道網上的輿論，“他（女游客丈夫）情緒低落，不搭理記者的任何話，也不趕記者走。”

但沉默并沒讓他的“網絡名聲”好起來。自媒體們對女游客的行為消費完畢后，轉向了她的丈夫，給他安上了“與妻子惡意吵架”的嫌疑。他下車救人過程中的一度折返，沒來由地被視為“膽小懦弱”；兩位女士一死一傷，他安然無恙，被說成是“茍且貪生”。

“原來這一家人都是職業醫鬧”

女游客的父親也很快成為輿論焦點。

出事兩天后，老人慌忙從老家趕來北京。到達北醫三院時是中午，并非探視時間。老人心急，按門鈴，要求進去看看女兒，“讓我看看她……”“喪妻傷女”之痛讓他顧不了那么多，呼喊的聲音漸漸變大。

隔著玻璃門，里面的醫生向他解釋不讓進的理由，“一，這不是規定探視時間；二，擔心危重病人感染和情緒不穩定。”一來二去的“聲音大”持續了1分多鐘，老人的請求被拒絕，并沒發生所謂的“激烈沖突”。

但這個事被傳到網上后，變成了“原來這一家人都是職業醫鬧！”

北醫三院李大夫在微信朋友圈里首先發牢騷：“那廂是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猛獸區，財狼虎豹出沒，這邊是北京大學第三醫院ICU，危重癥患者集中救治場所。沒有規則感，不遵守秩序，已經付出喪妻傷女的慘重代價，在探視病人上還要提非分要求，不到規定時間就想給他開綠燈。一心為己的自私心理，外加凡事裝弱勢群體的陰暗目的，那邊逼停業了野生動物園，這里還要鬧個感染播散關停ICU嗎？做人就不能素質高一點點嘛！”

這段聲音隨后被阜外心血管病醫院一位“大V醫生”的微博轉發，并配文字：“焦點人物走到哪里都是焦點，這不，剛剛在野生動物園成為全國焦點，這會就在北醫三院折騰。”

有頭有臉的人都出來發話了，還能有假？大家似乎很滿意于事態如自己預料的發展，紛紛留言：“壞人活該。”

某天，我們也可能成為那個受害者

網上的喧鬧與醫院里的沉默形成鮮明對比。但并非所有人都以消費別人的苦難為樂趣。重癥監護室的病人家屬們同情女游客丈夫的遭遇，他們極少議論這起新聞事件，盡可能為他提供一些善意的幫助。

在這個家庭不求被社會關愛但亟需被輿論淡忘的節骨眼上，冷血的言論、子虛烏有的謠言將他們的傷口一遍遍撕開。

事實上，女游客是否主動違反規則仍不可知，可即便她違反規則，也已付出遠遠超出這一舉動的慘痛代價。而那些以“活該”之勢對女游客指手畫腳的聲音，是這個時代莫大的悲哀：失去人性中的憐憫，比易怒的女人、不遵守規則，更可怕。

因為，說不定哪一天，我們也會成為被網友討伐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