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寺

兵哥

小和尚憋了好些天，終于小聲地問師傅，對岸，為什么就不能去呢，那里，肯定也有塵緣未了的人等著我們去點化呢。

那刀也忒快了。就像一只餓瘋了的羊，在小和尚的腦袋上刷刷地啃，一會兒，小和尚的頭發就被啃光了。老和尚捋干凈刀，對著佛祖的塑像將它舉過眉。好了，剃度的儀式結束了。老和尚嘆一口氣。結束了嗎？小和尚嘆一口氣。

蓮花寺很小，小得就像一枚紐扣，小得只能容下一老一小兩個和尚——一個瘦葫蘆頭，一個胖葫蘆頭。兩個葫蘆頭坐在門檻上，不說話，目光，躲躲閃閃地往河對岸看。

能看見什么喲？說會子話吧。胖葫蘆頭說，師傅呀，你是什么時候到這廟里來的呀？瘦葫蘆頭愣了半天，嘆口氣說記不得了呀，真的記不得了呀。胖葫蘆頭說了聲哦，然后也嘆了口氣，師傅也是半路出家的吧？嗯。可有未了的塵緣？老和尚又愣了一下，瘦瘦的腦袋在暮色中格外地白。我不記得了呀，我真的不記得了呀。哦。你呢，剃了發，該有的塵緣真的都放下了？小和尚不吱聲，胖胖的腦袋在暮色中格外地白。

念會子佛吧，一念，不想放下的也就放下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兩個葫蘆似的腦袋在佛號聲中有節奏地晃，一晃，天就黑透了。

河面不是很寬，水，也不是很深，老和尚卻從不愿到對岸去，也不讓小和尚去。小和尚憋了好些天，終于小聲地問師傅，對岸，為什么就不能去呢，那里，肯定也有塵緣未了的人等著我們去點化呢。老和尚嘆了口氣，說想去你就去吧。小和尚到對岸去了。

他在對岸的碼頭回轉身，看了看那枚紐扣似的蓮花寺，覺得更像一枚紐扣了。師傅的那個白白的瘦腦袋可是一點也看不見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對岸，有什么好的呢？回來時，老和尚問。小和尚就流淚了：師傅呀，我再也不去了呀。為什么呢？不為什么。老和尚說那你還是去吧。塵緣未了，是做不好和尚的。塵緣了了，也是做不了好和尚的。這么說，我真的還得去？去吧。老和尚瘦瘦的腦袋在暮靄中晃。

再去，小和尚就抱回來一個清水綢的包袱卷兒。老和尚就嘆口氣。老和尚只是輕輕地嘆一口氣，并沒有說什么。他，能說什么呢？

小和尚又出去了。老和尚一躺下，小和尚就抱了那個清水綢的包袱，輕輕地從外面帶上門。老和尚說話了，老和尚說，門，就別關了吧。夜風很大哩。夜色中，小和尚的臉紅了紅。開著吧，空門不用關，關，也是關不住的。門愣了一下，就發出呀的一聲。老和尚愣了一下，盤腿坐了起來。

第二天，老和尚正坐在蒲團上念佛，有人進來了。說小和尚死了。落水淹死的。老和尚哦了一聲，嘴里喃喃地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和尚的尸首被撈了上來，撂在對岸的石碼頭上。老和尚來了，看見了他懷里的清水綢包袱。這個包袱里，會有什么呢？一個繡了蓮花的肚兜。蓮花下，好像是準備再繡一對鴛鴦的，你看，下面空白的地方已經有了一只粉色的鴛鴦腦袋。可是老和尚不看，老和尚把那只包袱收了起來。

埋葬了小和尚，有人來找老和尚要包袱了。夜很深，看不清來人的臉，好在老和尚也不想看清她的臉。我是替我的徒弟來討那個包袱的。哦。我還想要回一件屬于我的東西。哦？這么多年了，我想它也沒有必要留在這世上了。老和尚又愣了一下，嘴里開始喃喃地念佛。

對岸的水月庵在下半夜的大火中化為灰燼。老和尚第二天趕到時，看見唯一的小尼姑攜了一個清水綢的包袱正坐在船頭順水而下。已經走得很遠了，老和尚看不清她的臉。還有一個老尼姑，她已經在這場大火中圓寂了，沒找到她的尸體，小尼姑只好給她造了一個衣冠冢。老和尚雙手合攏，嘴里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念。手心里，是他珍藏了多年的一枚玉佩，一枚鴛鴦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