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幾天再老

劉博文

夕陽西下，母親干練的短發從園子里竄了出來，迎著落日的余暉，她手上那把韭菜青翠歸青翠，卻已經老了，開出了白花。

得知母親得那病時，那病已深入敵后，占據了母親的五臟六腑。

通俗點講，就是人們常說的中晚期，母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病入膏肓了。

從醫院的電梯里走出來，我突然感覺陽光有些刺眼。

去哪呀？

先回去看看媽吧，她知道今天出結果，怎么著也得給她個交代。

關鍵時刻，小麗倒比我理智許多。

驅車回家，成了我們一家三口此刻的心頭大事，以至于在兒子幾次吆喝著要吃餃子時，我和小麗竟然都沒有聽到。

仔細想想，還是生平第一次呢。

旅途不算顛簸，新修的這條公路也還不錯，換檔的一個片刻，我突然想起，上次回家，這條路還沒修好呢，光陰真的如白駒過隙，眨眼間小半年了。

兒子，等會記得跟奶奶說，她的身體很好，沒啥大病。

媽媽，那不是騙人嗎，老師說了，撒謊不是好孩子！

你這孩子。

小麗一把攔住我那憤怒的手，說別打孩子，心理書上說了，以后會有陰影的。

哼，他要是說實話咱媽心理該得有陰影了。

一路爭執不休，窗外明媚的風景和車內沮喪的氣氛形成極大反差，我們總算安全到了家。

不對，應該是到了老家。

青山綠水，門前的棕櫚樹依舊在晨風中搖晃，從竹林中那條路走進去，不大一會，便來到了家門口，看到這棕色的大門后我才真正感到了回家……

媽——媽！

別喊了，我在這呢！

聲音剛落，從菜園子竄出了一顆頭，雖然隔得遠，但那一頭干練的短發告訴我，是媽沒錯。

奶奶，你的頭發像白雪一樣，真漂亮。

哎喲，還是我乖孫會說話，來來來，吃一個奶奶剛摘的香瓜。

兒子接過香瓜，屁顛屁顛地跑在前面，我看了一眼，瓜是本地品種，上面還沾著露水。

小麗給我使個眼色后，卷起褲腳，也進入了菜園。

哎喲，這點小事，不用你們幫忙，中午不走了，留下來嘗嘗媽的手藝，媽人雖老，包餃子的手藝可好著呢。

媽，你那個……

咋話說到一半又不說了，成心吊媽胃口呢。

媽，你也別燒中飯火了，快點收拾收拾東西，跟我去住院吧。

思考再三，我還是決定先瞞著她，以糖尿病為幌子帶她去醫院。走的時候，我看見媽在園子里愣了一下，手中的鐮刀掉在地上。

量她也不會想到自己得了什么病，估計是不舍得菜地里那一筷子長的嫩韭菜……

再次回到醫院，來蘇水的味道倒顯得沒那么刺鼻了，也許是習慣了，按規矩兩班倒，我守白天，小麗守夜晚，攤上這種病，在醫院一住下可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

起初媽還能在走廊上跟人嘮嘮嗑，分享一下種菜的訣竅和心得，人老了，最愛往人多的地方擠，我看過一個心理分析，說人是群居動物，最怕孤獨，特別是上了歲數的老人。

按老話講就是聚人氣，很多時候我留神觀察與人談笑風生的老母親，甚至覺察不出她有患了絕癥的跡象，是不是誤診了？

我希望是誤診，盡管有那么點一廂情愿。

先生，你母親的這種病屬于中晚期，雖說現在看不出來，但不出一個月，她的身上一定會出現黃疸，這病源發病快，結束也快，你還是跟老人實話實說吧。

醫生的提醒的確沒錯，小麗這幾天經常悄悄告訴我，幫媽洗澡時，媽的背后生出了一大片黃疸。

如期而至的黃疸成功打敗了媽的喋喋不休，走廊里徹底安靜了，靜得讓人有些憂傷。

媽，我實話跟您說了吧，您得了……

話剛完，媽笑了，她用手揩了揩因為疼痛而滲出的汗珠，緩緩說道，我這老身子骨，自打第一天住院起，我就約莫猜到了幾分，你看，我的癥狀和手機上寫的一模一樣。

我看了一眼，是關于這病的百度百科，小麗見氣氛有些凝重，上來打圓場，媽，您還想去哪玩，想吃啥喝啥，都告訴我們，雖說現在醫學發達，可心態好才是治病的最佳良藥！

我想回家！媽輕聲說，家才是給你媽治病的最佳良藥。

驅車向南走，一家四口頭一回在車上團聚，兒子這回怪聽話的，一路上對奶奶噓寒問暖，還輕輕地哼著歌。

穿過熟悉的竹林，總算是回到了家里，母親一個人去了菜園。

爸，你看，是大雁！

順著兒子的小手望去，一行大雁正往南飛，沉默了兩分鐘，小麗挽起了我的手。

媽——媽，快回來吃飯。

哎喲，著什么急呀，我馬上來。

夕陽西下，母親干練的短發從園子里竄了出來，迎著落日的余暉，她手上那把韭菜青翠歸青翠，卻已經老了，開出了白花。

韭菜花餃子，你們一定沒吃過，媽說得有點難為情，這韭菜，就不曉得等幾天再老啊……

結婚那當兒，小麗跟我咬過耳朵，說媽包的嫩韭菜餃子，是她肯嫁給我的最大誘惑。

兒子在吃上隨小麗，見了嫩韭菜餃子，就邁不動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