贍養協議打折：“孝心”不兜底，老母親怎么辦？

莫特

老伴先她而去，日益年邁的趙冬，晚年生活愈來愈讓幾個子女心焦。趙冬有兩兒兩女，四個孩子對母親都算孝順，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最終四兄妹達成一致意見，簽了一份贍養協議：老大、老二、老三各出2萬元，母親的贍養自此由老四承擔。贍養協議給了老人經濟保障，卻難保老人精神愉悅，因為沒過多久，老四竟然將母親送到了敬老院。雖老有所養，卻老無所樂，這是老人無法接受的。不高興、不樂意的趙冬，一紙訴狀將四個子女告上法庭。一場特殊的贍養官司就此拉開序幕——

簽訂贍養協議

80年前，趙冬出生于湘北某縣一個普通家庭。新中國成立后，到了婚嫁的年齡，趙冬經人介紹與孫永結為夫妻。那時候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正所謂多子多福，趙冬夫婦一口氣生了兩兒兩女4個孩子。隨后，他們靠著勤勞肯干、省吃儉用，把兒女們都拉扯大。再后來，在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下，趙冬和孫永抓住機會，掙了些錢，日子過得紅火起來。身體安康，衣食無憂，兒女孝順，過著這樣的日子，趙冬和孫永心里別提多舒坦了。然而，上天并沒有一直眷顧他們。2001年，該安享晚年了，孫永卻突然撒手人寰。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伴先趙冬而去，趙冬的晚年生活可怎么辦？

那時的趙冬年紀不算太大，身體不算太差，經濟上無需子女負擔，生活上無需子女照料，老伴走了，她還有兒子、女兒，還有孫子、孫女，所以她也不打算再找老伴，只想享受幾天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正好當時次女孫麗離異在家，便很自然地與母親住到了一起，“蹭”房的同時，順帶照顧母親的起居。老人的其他三個子女，長子孫江、長女孫紅、次子孫海也隔三岔五來探望母親。因此，趙冬的日子過得倒也悠閑自在，直到13年后……

2014年，趙冬快80歲了，健康狀況大不如前。她的兩兒兩女也一個接著一個升級為祖父母、外祖父母，步入人生晚年，照顧80歲的老母，縱然有心，身體卻時不時地鬧罷工。這不，2014年初，一場疾病襲擊了孫麗，她病倒了，雖經治療逐漸康復，體力、精力還是大大地打了折扣。此前，她對母親的照料大包大攬，14年如一日，從無半句怨言，可如今，她自顧不暇，照料母親自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怎么辦呢？孫麗只好找哥哥、姐姐、弟弟商量。母親的贍養問題一下子擺上了桌面。孫江、孫紅、孫海都知道無法回避，贍養母親義不容辭，這個道理他們都懂。可道理歸道理，現實歸現實，不商量不打緊，一商量隱藏的矛盾便毫無遮掩地暴露了出來：都有一家老小，把母親接到家里來，這困難怎么克服呢？協商來協商去，各人都說自家困難，想不出一個辦法來。

“不如抓鬮兒吧，誰抓到了，就由誰贍養母親。”不知誰提了一句。沒有比這更公平和更好的辦法了，兄妹四人一番協商，終于就贍養人選的產生方式取得了一致意見。很快，四人用白紙做好四個字條，一個里面寫上“贍養”字樣，另外三個里面則是空白。結果，老四孫海抓到了“贍養”。

趙冬由孫海贍養，并不意味著其他三個子女完全靠邊站，可以不出力，錢還是要出的。于是，2015年初，孫江等四人又經過一番協商，在親朋見證下，簽訂了一紙贍養協議：

關于趙冬的贍養（包括日常生活照顧、生病治療護理、死后喪事操持、安葬等所有的一切，包羅萬象），經孫江、孫紅、孫麗、孫海協商一致，簽訂家庭協議，孫江、孫紅、孫麗三人一次性以現金方式各付給孫海2萬元，趙冬現有的現金1萬元、廉租房1套及其他一切物品均歸孫海所有，今后趙冬的贍養全由孫海個人承擔，孫江、孫紅、孫麗三人均不再盡任何義務，均不再承擔一切責任。承擔人孫海和趙冬不得以任何理由和借口找其余三人的麻煩。如承擔人不幸去世，其余三人依法承擔趙冬的贍養責任，另簽協議。本協議為家庭最終協議，由各當事方簽字生效，具有法律效力，永不反悔。

該贍養協議征求趙冬的意見，得到了她的認可，可因年邁眼花，她在協議上的簽名由侄兒代簽后，她在名字上按了手印。孫江因身體不適未能參加，委托女兒在協議上簽名按手印，而孫紅、孫麗、孫海，自始至終全程參加家庭協議的簽訂儀式，并簽名按手印。

協議打折咋辦？

四兄妹經協商一致，自愿簽訂贍養協議，從形式上看，協議是書面的不是口頭的，所謂空口無憑，立字為證，應該干什么，可以不干什么，都寫到紙上，以文字固定下來，誰若耍賴，翻出書面協議一對照，想逃也逃不掉；從程序上看，自愿協商，無外力干擾，完全遵循了意思自治原則，當事方都參與進來，贍養對象趙冬老人對于協議也給予認可，都簽名按手印，承諾簽字生效，永不反悔；從內容上看，對贍養對象趙冬的生養死葬做出了統籌安排，生怕有遺漏，還特別以“包羅萬象”予以概括。因此，不管從形式上，還是從程序上、內容上，這份贍養協議都堪稱周全。

協議簽訂后，不同當事方，感受各不相同。對趙冬來講，這是余生的保障，房產百年之后歸贍養人所有，還有點贈房養老的味道；在孫海看來，這是他承接全部贍養義務的開始，也是此后繼承母親全部遺產的依據；而對于孫江、孫紅、孫麗而言，更有著特別的意義，母親還是母親，不過，從此他們對于母親再無贍養之責，因為他們已經用貨幣“買斷”贍養義務。不同的當事方從協議中看到不同的含義，好在，協議簽字后各方忠實地予以履行。第二天，孫海開始負責母親的生活起居，而孫江、孫麗各自將約定的2萬元交給孫海，孫紅一時困難，也將1.5萬元送到孫海手中，母親自有的1萬元，過去由孫江代為保管，孫江也將這筆錢轉交給了孫海。

此后，趙冬在孫海家開始了新的生活。可老人畢竟年邁，身體很多時候由不得自己，在小兒子家才住一個月，說病就病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趙冬特別想家，人老了，就喜歡跟家人在一起，雖然兒女們都來探望，可醫院里怎么也整不出家的感覺。住了一段時間，病情稍有好轉，趙冬就強烈要求出院，由孫海接回了家。然而，老人在家里住得也不愉快。老人有老人的生活習慣，沿襲了幾十年根深蒂固，過去與孫麗住時也沒覺得什么，現在跟孫海一家住在一起，環境變化太大，矛盾很快就顯現出來，彼此都覺得生活太不方便。

“姐，我想把母親送到老年公寓托養。那里有專人照顧，有老人嘮嗑，比住在家里好……”見母親過得不快樂，自己更被這攤子事攪得頭大，孫海找二姐孫麗商量。孫麗跟母親生活了14年，對母親的習性非常了解，聽了孫海的提議，沒有反對。于是，孫海和孫麗到縣里多家老年公寓考察，選定地方后又征得母親同意，姐弟倆一起將母親送到縣里一所老年公寓托養，托養費由孫海承擔。

贍養協議約定母親由孫海贍養，卻沒有對贍養方式做出特別約定，結果孫海擅自將親自贍養變為公寓托養，這樣行嗎？這還是對贍養協議的忠實履行嗎？好在，去老年公寓，趙冬是同意了的，母親不反對，孫江、孫紅便也保持沉默。

趙冬住進老年公寓，如果在這里有所養，有所樂，有所安，未嘗不可。但好景不長，僅僅幾個月，趙冬就過不慣了，吵鬧著要回家。對回哪里，趙冬有自己的想法——四個子女輪流照顧。老有所養，心無所安，由于孫海將親自贍養變成了貨幣贍養，在執行贍養時打了折扣，老人提出了新的贍養方式，四姊妹怎么來安撫年邁母親的心呢？

孫江、孫紅、孫麗、孫海又聚到了一起，可前有贍養協議，后有母親要求，中有孫海違約，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怎么也談不攏。爭論了幾次，每次都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不歡而散……

贍養不能買斷

等不到兒女們滿意的答復，趙冬于2016年初一紙訴狀將四個子女告上法庭。趙冬訴稱，她年事已高，體弱多病，已喪失勞動能力，無經濟來源，且多次患病住院，生活不能自理，訴請四子女每人每月支付贍養費400元，每人到其住所輪流護理3個月，共同承擔醫療費用及護理費用。

接到法院送達的起訴狀副本，孫江、孫紅、孫麗、孫海無奈應訴，湘北某縣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了這起特殊的贍養糾紛案。垂垂老矣的母親與子女對簿公堂，看著子女們爭執不已，老人只能默默流淚。

母親將自己告上法庭，身為長子的孫江覺得最委屈，他對應訴的準備也最充分。孫江表示，他也59歲了，妻子無業，家庭生活相當拮據，但從未拒絕對母親的贍養，贍養費從每月50元，到100元，后來又增加到200元。而且，他也經常看望母親，對母親生活上的困難都給予及時幫助，現在母親說他不盡贍養義務，這不符合事實。對于母親的贍養，他們四兄妹簽訂過協議，約定由孫海贍養，他和孫紅、孫麗則一次性分別給付2萬元，協議還在履行期內，并不存在贍養糾紛。贍養協議是要讓母親老有所養，無后顧之憂，是要將母親放在子女身邊贍養，孫海擅自將母親送到老年公寓，是對協議的違背。只要協議不折不扣地執行了，贍養官司就沒有了。孫江不認可母親的訴訟請求，他堅稱，弟弟孫海應當根據協議承擔贍養之責。

相比于孫江的堅持，兩個女兒的態度要淡定許多。孫紅對于母親的訴求沒有意見，只是述說自己不便，身體不好經常治療，又與母親不在同一城市，請求允許雇請保姆照顧。孫麗對于母親的訴求同樣支持，此前母親一直與她一起生活，母女相依為命，如今母親為贍養走上公堂，只希望四兄妹能和睦處理贍養事宜。而糾紛的始作俑者，孫海也在法庭上表態，同意母親的訴求并服從法院的判決。

一個回合下來，各方態度明了，母親與子女的贍養糾紛悄然間變成兄長與弟弟妹妹的對抗，焦點指向贍養協議的效力。孫江的觀點是，贍養協議合法有效，他對母親的贍養義務已經買斷，不再承擔贍養之責。孫紅、孫麗、孫海呢，協議有效無效不去管它，既然母親要求改變贍養方式，那就聽之隨之，改變無妨。

庭審之后，鑒于案件的特殊性，法官進行了耐心調解，無奈孫江堅持己見，調解未能成功。

贍養究竟能不能買斷？自愿達成的贍養協議該不該忠實履行？

2016年6月，湘北某縣人民法院做出一審判決。法院認為，根據《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的規定，經老年人同意，贍養人之間可以就履行贍養義務簽訂協議。贍養協議的內容不得違反法律的規定和老年人的意愿。因此，2015年初，孫江四兄妹征得趙冬同意，就老人的贍養事宜自愿協商，簽訂協議，是可以的。只是，協議內容不得違反法律規定，若有違反，相應的內容無效。子女對父母有贍養扶助的義務，該義務不因當事人之間協商一致而消除，協議中約定孫江、孫紅、孫麗三人支付2萬元贍養費即不再盡贍養之責，有違法律規定，沒有法律效力。換言之，贍養方式可以協商，贍養義務不能買斷，故孫江、孫紅、孫麗在支付贍養費后，其對母親的贍養義務仍然存在。同時，贍養關系屬于單方權利義務關系，被贍養人在該關系中屬于單純的權利主體，對于贍養問題所簽訂的協議，權利主體可以隨時行使任意撤銷權。現趙冬主張撤銷2015年初簽訂的贍養協議，作為贍養人的孫江四兄妹，應當尊重母親的意愿。趙冬要求四子女去其住所輪流照顧，考慮趙冬本人生活自理現狀，當屬合理；趙冬拒絕繼續居住老年公寓，從考慮其安度晚年的角度出發，亦無不當；趙冬放棄四子女輪流照顧無須另行支付贍養費的請求，屬于對自己權利的處分，當予認可；趙冬要求四子女承擔醫療護理費用，屬正當要求，應予支持。據此，法院依法判決孫江、孫紅、孫麗、孫海自判決生效次日起，每人依次輪流到趙冬住所照顧其三個月，并分擔趙冬的醫療護理費用。

判決做出后，孫江四兄妹服判息訴，開始輪流照顧母親。百善孝為先，有孝親情在，給“孝心”兜底，讓老人優先，一切贍養糾紛將迎刃而解。人生最美夕陽紅，對于家庭，不正該這樣嗎？

（文中當事人系化名）

贍養糾紛中，父母應當是主角而不是配角，表現在生活中，就是父母對于贍養問題處于主導地位。子女簽訂贍養協議，應當征得父母同意，而且作為贍養關系的權利主體，父母對贍養協議有任意撤銷權，體現的正是父母在贍養糾紛中的主導作用。父母是主角，老人是中心，只要子女心中有“孝”，都奔著父母老有所養，老有所安，老有所樂的目標努力，那么縱有糾紛，滿滿孝心亦能兜底，老人安享晚年亦不是夢想。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