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魏則西事件的倫理反思

蘇潔+韓躍紅

摘 要：魏則西事件一發生就引起了社會各界廣泛關注，暴露出一系列倫理問題：互聯網廣告的倫理失范、公立醫院違規科室外包、醫療技術的臨床試驗及其監管問題，違背了廣告倫理原則的真實可信及消費者至上原則、生命倫理的尊重與有利原則及臨床診療原則，誘導患者走向錯誤的求醫道路，危害患者健康安全。建議嚴格遵循廣告倫理原則，健全廣告審查和監管機制，創造和維護公平、公正、公開的廣告環境；遵守生命倫理“四原則”，完善對醫療機構的管理及監督機制，開放社會監督平臺；規范醫療技術的臨床試驗，將生命倫理融入醫院管理和醫院文化，遏制利益驅使下有違醫德和法律的行為運作。

關鍵詞：魏則西事件；倫理反思；生命倫理；社會監督；臨床試驗

中圖分類號：B82-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1254（2016）04-0017-05

2016年4月至5月，“魏則西事件”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21歲的魏則西是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大二學生，因為患有罕見病滑膜肉瘤，輾轉多家醫院求治均不見好轉，而后通過百度搜索了解到武警北京總隊第二醫院（以下簡稱“武警二院”）腫瘤生物治療中心能夠運用一種“DC-CIK生物免疫療法”治療該病，經過幾期治療后并不見好轉。后來在網友的幫助下，魏則西了解到這項治療技術并不成熟，北京武警二院也沒有像其所介紹的那樣與美國的斯坦福大學有任何合作，這對魏則西精神上來說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在整個治療過程中前后花費20多萬元，最終還是于4月12日去世 [1]。

在魏則西對某網站的經典提問“你認為人性最大的‘惡是什么”的回答中和公眾輿論的關注下，整個事件將百度、科室外包、“莆田系”“DC-CIK生物免疫療法”和“人性”等關鍵詞推向風口浪尖。在對當事人表示同情和對整件事情質疑的同時，我們有義務和責任對事件凸顯的倫理問題進行反思。

一、魏則西事件中的三大問題

（一）百度推廣的競價排名模式導致欺騙性廣告橫行，百度公司內部廣告審查機制不完善

在魏則西事件中，指引魏則西前往武警二院進行治療的是百度推廣。百度推廣的前身就是“競價排名”，是一種按效果付費的網絡推廣方式。打開百度搜索引擎，只要輸入相關關鍵詞，返回的頁面中標有商業推廣的醫院相關結果多達上千條，點擊這些鏈接打開醫院主頁，其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介紹醫生專長時夸大其詞，大多使用絕對性甚至結果導向的描述，如“治愈”“專家”“上過中央電視臺某節目”，或與國外某權威機構合作等，廣告內容片面夸大，脫離實際，實屬欺騙性廣告。在此事件受到社會民眾關注前，筆者曾嘗試輸入某公立醫院名稱，在首頁顯示的全部是標有“推廣”二字的廣告頁面，找不到本想要找的醫院官方網站。醫院本來是治病救人的社會公益性機構，這里卻充斥著大量的欺騙性廣告。欺騙性廣告，是指廣告內容與事實不符合且廣告主的許諾不能兌現的廣告，容易導致人們失去公正和客觀的判斷。

魏則西事件發酵之后，百度公司公關部負責人發表聲明稱，百度只與武警北京總隊第二醫院簽訂了推廣合同，審查時，相關醫院手續資料真實齊全，而且本身是國家三甲醫院，沒有發現這家醫院資質存在問題。而通過搜索發現，百度推廣的武警北京總隊第二醫院的網站ICP備案是個人的，且具有“莆田系”背景[2]。可以看出，百度簽訂網絡推廣合同還只是停留在對紙質手續資料和資質的審核層面，對于資料和資質的真實性和現實的經營狀況并沒有進行實際核查，其公司內部的廣告審查機制不完善。

（二）公立醫院部分科室被“莆田系”非法承包

“莆田系”是莆田人所轄醫院的簡稱，莆田人在全國各地開設私立醫院，并且逐步抱團形成一定的規模[3]。這些醫院大部分是專科民營醫院，也包括承包部分公立醫院的科室。他們主要從事的是醫院與科室的官方網站建設、維護、百度競價和在線咨詢，甚至直接參與臨床治療。其中，相當一部分醫生并沒有專業的醫學背景，而是應聘后經過簡單的培訓就直接上崗，以營利為直接目的，無視患者的生命健康，對患者的生命安全極其不負責任。

魏則西生前所就診的武警二院腫瘤生物治療中心，正是被“莆田系”所承包。科室外包的現象多年前就被曝光過，早在2004年，原衛生部就曾經發布過緊急通知，明令禁止這一違規行為，至今卻絲毫沒有得到緩解。武警二院是國家三級甲等醫院，并且屬于軍隊醫院，卻在有法可依的情況下公然將科室外包。患者到醫院就醫時對就醫科室是否為外包并不知情。這種出租科室的情況造成醫院無法對這些被外包科室的醫療產品、醫療技術和醫療質量實行有效的監管和控制，隱藏著巨大的危害，擾亂了正常的醫療秩序，引發一系列不負責任的醫療行為。

[BT2]（三）醫療機構對臨床試驗的私自濫用

201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發布了《限制臨床應用的醫療技術（2015年版）》，規定自體免疫細胞治療技術并不屬于臨床應用范疇。由此可見，自體免疫細胞治療技術在我國并沒有獲得開展臨床醫療服務的資質，只能在保證安全性的基礎上申請開展醫學研究，獲得批準后必須嚴格按照醫學研究的規范開展臨床試驗。在該事件中，武警二院腫瘤生物治療中心使用的DC-CIK生物免疫療法，屬于自體免疫細胞治療技術。但從魏則西的治療過程看出，該醫院將此免疫細胞治療技術按照臨床應用實施，并且向患者收取了大額醫藥費，已經屬于嚴重違法行為。

二、魏則西事件中三大問題的倫理分析

（一）欺騙性廣告違背了廣告倫理原則，使醫患關系日益緊張，相關部門監管不力

1.欺騙性廣告，違背廣告倫理的真實可信原則和消費者至上原則。在互聯網信息如此發達的時代，人們獲得信息的主要來源是網絡。百度公司是傳播媒介、公信平臺，是當下互聯網領域的領頭企業，它所發布的網絡廣告直接對人們的認識和行為具有導向作用。信息的真實和客觀是對廣告最基本的道德要求。真實的廣告可以滿足消費者的實際需要，欺騙性廣告會導致民眾獲取的信息與真實信息不對稱，誘導消費者做出不利于自身的選擇[4]。

對于醫療廣告，普通患者作為弱勢方，對醫療信息缺乏準確的判斷力，無法辨別其真假。廣告內容對患者有著引導作用，如果把商業推廣機制應用到醫療領域，大量發布欺騙性廣告，會對患者形成誤導，使其做出錯誤的判斷，誘使消費者走向錯誤的求醫道路，有時甚至導致無法挽救的后果，影響其生命安全。這對患者的心理也造成一定的負面影響，特別是重大疾病或疑難雜癥患者，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從看到欺騙性廣告時的希望到事實上病情沒有得到緩解甚至無法治愈而失落的落差，極易造成患者情緒的波動，對病情惡化起到催化作用。

百度公司以經濟利益驅動而發布欺騙性廣告的不自律行為，沒有盡到其應盡的社會義務和責任，有違倫理道德。醫院，是治病救人的專業機構，發布虛假的醫療廣告更是對人類生命尊嚴的踐踏，明顯有悖于倫理道德，違背了廣告倫理的真實可信原則和消費者至上原則，并且使醫患關系日益緊張。

2.監管部門缺乏有效的監督機制，監管不力。魏則西只是這一亂象的受害者之一，也是此次輿論的導火索。網絡欺騙性廣告早已橫行多年，卻一直無人問津。

魏則西事件中百度推廣顯示的廣告主是武警二院腫瘤生物治療中心，而2015年9月1日開始實施的《醫療廣告管理辦法（修訂稿）》（意見征訂稿）第五條明文規定：“非醫療機構不得發布醫療廣告，醫療機構不得以內部科室名義發布醫療廣告”[5]。該規定還指出醫療機構必須在獲得醫療廣告審查證明之后才可以發布醫療廣告，并且醫療廣告的表現形式不能包含治愈率、診療方法、疾病名稱等內容，更不能使用武警部隊的名義。這些足以證明百度推廣的這則廣告屬于違法廣告。

相關的管理部門對互聯網五花八門的廣告不只是缺乏正確的引導和約束，而且視而不見，一直未對這些廣告進行全面的清查，更沒有履行相關的懲罰措施，任由其發展、泛濫，監督機制形同虛設。

（二）公立醫院科室外包及“莆田系”的一系列行為有違生命倫理基本原則

公立醫院將科室外包，導致醫院無法統一規范管理，醫生的積極性也難以調動，逐漸形成惡性循環。

自《貝爾蒙特報告》（1979年）[6]之后，“尊重”“不傷害”“有利”“公正”逐漸被公認為全球生命倫理學的“四原則”，用于指導下一層次道德規范或準則的制定[7]2。而被“莆田系”所承包的醫院科室的共同點是醫生大多沒有醫學背景，應聘后的上崗培訓就是“百度百科”，對接診病人的診斷常常是模棱兩可，對患者的傷害不明顯，其直接和根本目的就是為了營利。他們善于利用患者求治心切的心理，從中賺取超額利潤。

“人是目的”，是康德對“尊嚴”之道德要求的明確表述，反對將人作為達到目的的手段。在一項實踐中，當有人被僅僅當作了其他目的的工具或手段時，那么這個人的尊嚴就遭到了侵害或貶損[7]3。“莆田系”的一系列行為正是把人當作是營利的手段，是對患者生命尊嚴的踐踏。在重大疾病患者面臨生死攸關的選擇時，他們不尊重患者的生命尊嚴，將利益放在首位，嚴重違背了生命倫理學的尊重原則和有利原則。尊重原則包括尊重患者的知情同意權，要求只有在確認患者充分理解并同意的基礎上才能對患者實施臨床試驗。魏則西事件中的武警二院不僅沒有尊重患者的知情同意權，而且夸大此種免疫療法的效果，實屬欺騙性行為。有利原則是指在醫療過程中，醫務人員應該維護和促進病人的利益和福利，幫助病人恢復健康。而該事件中武警二院所使用的自體免疫細胞治療技術被限定在臨床研究范疇，存在一定的倫理風險，不可以用于臨床治療，將此技術應用于對魏則西的治療行為嚴重違背了生命倫理的有利原則。

（三）對臨床研究的違規應用背離了臨床倫理

2014年10月28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發布《醫療衛生機構開展臨床研究項目管理辦法》，該管理辦法指出：“臨床研究是指在醫療衛生機構內開展的所有涉及人的藥品和醫療器械的醫學研究及新技術的臨床應用觀察等”，并且規定醫療衛生機構開展臨床研究應該具備相應的能力，獲取法律法規規定的資質。在臨床研究項目的委托方已經支付了受試者相關費用的情況下，不得再向受試者重復收取任何費用。魏則西事件中的武警二院對臨床研究的違規應用背離了臨床研究的倫理要求。

臨床研究是安全性和有效性還沒有得到證實并存在倫理風險和安全風險的治療技術，保證研究的科學性和保證受試者的權益與安全是臨床研究的兩個最基本要求。在臨床研究實施之前，應該在盡可能減少受試者風險、保護受試者安全的基礎上設計詳細的研究方案。《赫爾辛基宣言》[8]對臨床研究工作者提出，只要受試者具備知情同意能力，研究者就必須告知研究的目的、方法、預期獲益和潛在風險，幫助受試者理解研究可能帶來的利益沖突等信息，并且在受試者簽署知情同意書后，他仍然隨時可以以任何理由退出研究。現在，這類被限定為臨床研究的治療技術在全國各地的很多醫院中卻成為了營利的工具，并隨醫療推廣宣傳而愈演愈烈。這也說明相關部門對醫療技術的臨床應用和臨床試驗缺乏有效的監督管理。

三、基于魏則西事件的對策建議

（一）遵循廣告倫理的真實可信原則和消費者至上原則，健全廣告審查和監管機制，創造和維護公平、公正、公開的廣告環境

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很多廣告經營者和發布者經常是屈服于業績的壓力與金錢的誘惑“審而不查”。監管部門形同虛設，放任違法廣告和欺騙性廣告堂而皇之地走向各類媒體。目前，在我國廣告管理體制還不完善的情況下，廣告審查機制不健全給社會和廣大消費者帶來極大危害。

“真實、客觀的廣告信息在引導受眾正確消費的意義上，是一種有效用的善。”[9]所以，廣告的道德基礎是誠信。廣告倫理的最基本的判斷標準是有沒有背離誠信經營。真實可信原則是廣告機構和個人自我約束的首要道德原則。作為互聯網行業的佼佼者，百度公司更應該嚴格遵守廣告倫理的基本原則，把消費者的利益放在首位，完善廣告審查機制，在對送審機構進行資料和資質審查的同時，也要認真調查其資料和資質的真實性，適當進行社會調查，以準確地限定其投放廣告的內容及范圍。在廣告最終發布前，相關人員應該根據送審資料和實際情況認真核實廣告的具體內容，以確保其真實性、可信性。對于專業的醫療技術，更應該由專業人士進行復核，真正嚴格遵循廣告倫理中的真實可信和消費者至上原則。在此基礎上，堅持實行社會監管機制，結合多方力量，努力創造和維護公平、公正、公開的廣告環境。

（二）完善對醫療機構的管理及監督機制，全面清理科室外包，開放社會監督平臺

醫療機構將部分科室外包，將臨床試驗當作臨床治療使用的違規情況長期存在，國家此前也出臺過相關的規定禁止此類違規操作，但一直沒有取得好的效果，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相關部門的執行力軟弱和信息反饋渠道匱乏。

1.管理部門明確細分責任。應該根據相關規定完善對醫療機構的管理及其監督機制，各個地方部門應該把責任落實到具體科室和個人，實行責任終身制，嚴格遵守上級規定，制定具體的實施方案、限定實施時間、明確提出對違規操作的懲罰方法，規范醫療機構的經營模式，嚴格規范醫療機構中社會資本的運作。

2.尊重公共衛生倫理學的信息公開透明原則，開放社會監督平臺。除了有關部門要加強監督外，還可以發揮社會力量，開放社會監督平臺，對醫院服務進行信息反饋，從而對醫院起到監督作用。建議醫院建立患者打分制，借鑒大眾點評的做法，對醫院的服務、技術、環境、效果等進行打分，允許匿名評價。保證信息的公開透明，讓民眾能夠及時獲得對稱的信息，患者可以感同身受，進行評價和比較，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醫院，在得到信息的同時也對醫院進行監督。

當前我國政府正在鼓勵大力發展互聯網行業，微信、微博等公眾賬號就是一種典型的服務反饋入口。公眾可以對管理部門進行反饋監督，比如權力部門可以建立公開的反饋渠道，并且大力宣傳，甚至可以建立獎勵機制，調動和發揮群眾的積極性來向管理部門反饋信息，把問題及早暴露出來，通過公眾的輔助監督作用幫助相關部門加強監管力度，促使問題及時解決。

（三）遵守生命倫理的基本原則，規范醫療技術的臨床試驗

規范醫療技術的臨床試驗工作，對開展臨床試驗的醫療機構進行嚴格把關，避免臨床試驗的濫用情況繼續發生。要明確要求醫療機構嚴格遵守生命倫理學的“四原則”，并充分尊重患者的知情同意權，確保被試者充分理解臨床試驗的方法、效果及其風險，在患者確定知情并且同意的情況下方可實施臨床試驗。在臨床試驗中，醫療衛生機構不得向被試者收取任何費用，在被試者有生命危險時，必須做到優先搶救被試者。

（四）將生命倫理融入醫院管理和醫院文化，遏制利益驅使下有違醫德和法律的行為

醫院管理制度是醫院針對醫療技術、醫療服務、醫院管理等活動所制定的各種規則、標準及規程的總稱[10]。管理制度的建立容易，但持續有效的落實并達到長效管理則是管理者面臨的難題[11]。在市場經濟大潮中，一些醫院的工作重心偏向經濟收益，醫生被迫承擔與其正當職責相悖的工作[12]。當前，很多醫院的業績考評過于強調效益，醫院分配制度把科室、醫生的業務收入直接與其個人收入掛鉤。這種管理體制把病人的健康利益和醫務人員的經濟利益置于對立面，極易導致過度醫療，致使醫務人員忽略自己的倫理職責。

在一定的制度環境下，人們對虔誠商品的需求減弱，價值信念、倫理規范、聲望信譽等意識形態的東西就會失去吸引力[13]。受此背景影響而形成的醫院管理制度是導致醫療亂象的主要原因。醫院管理制度有必要承擔起治理醫療亂象的責任。醫院管理制度的作用對象是具有較高素質且具有專業特長和成就需求的知識型員工和腦力勞動者，這樣的員工對制度管理的強制性具有較高的敏感度，他們更傾向于遵循使命、責任、自律等內在的德性倫理，而不是外在的強制性條框約束。所以，僅僅依靠強制性的醫院管理制度可能會引起醫務工作者的反感，達到與預期相反的效果。醫院文化是醫院的內在特質，是醫院特色和存在意義的表征。因此，建立合乎倫理的醫院管理制度，形成醫院特有的制度文化，使員工從內心認同并接受，最終內化為穩定的優秀品質，這樣才能為醫院向公眾提供優質的醫療服務奠定基礎。

醫院管理者首先要追求制度之善，而后引導員工個人向善，將生命倫理融入醫院管理和醫院文化，強化制度自身所蘊含的倫理追求、道德原則和價值判斷，將文化內化為醫務工作者的品質，將制度升華為意識，如此才能逐漸遏制機構和個人在利益驅使下的違法或背德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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