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幸福

故池悔

醫院里，生命垂危的老太從容淡定地叫來老頭，一輩子就這么過了，什么也不帶來、什么也沒留下。

老頭顫顫巍巍地走到病床前，此時的老太面露微笑，眼神安詳，一點也不像即將離世的病人。老頭眼眶里噙著淚水，感慨良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頭放下拐杖，抬起雙手，撫摸著老太爬滿皺紋的臉頰……

老太走了，走得很安詳；老頭哭了，哭得很徹底。

老頭和老太攜手走過半個多世紀，相敬如賓、相濡以沫。兩口子的磕磕碰碰，老頭總讓著老太，不爭辯、不動氣。人活一輩子，總有一些不順心，對于老太來說，終身遺憾的事就是膝下無子。老頭對此，毫無怨言，反而對老太倍加呵護。“既然生不出，那就領養一個唄！多大個事兒！”老頭安慰老太說。大病在前，老太回想今生的種種，覺得很滿足，很幸福。嫁給老頭，是對的。

老太的離去，老頭踽踽獨行，形單影只，不到一年便抑郁離世。故事本到這里也無其他，但是年紀大了的人就是容易落下東西，比如老頭。

養子楊俊盡心盡力地料理后事，一切安妥之后。楊俊便打算變賣父親母親的老宅，楊俊已到不惑之年，有一賢妻并育有一女。一個周末，楊俊整理著老宅的零零碎碎，一個精致的木箱尤為扎眼。那是父親的遺物，楊俊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警告過他，不許動這個箱子。如今，父親已不在，楊俊帶著好奇打開了這個箱子。

箱子里既沒金銀首飾，也沒大洋現鈔，就是一些發黃的書籍，和兩套中山裝，另外還有一雙手工制的布鞋。楊俊更加疑惑了，翻著那些泛黃的紙張瀏覽著，楊俊發現了日記！父親的日記！蒼松有勁的字跡楊俊一下認出此乃出自父親之手。

洋洋灑灑上百頁的手寫稿，楊俊都一字不落地拜讀完了。可是心里百感交集，原來父親心中藏著這么大的秘密！

五十年代，父親知青下鄉。在那個美麗寧靜的小村子里，父親有了一次浪漫的邂逅。那時候，父親已經成了家，就那一次的錯誤造成了一輩子的內疚。那個美麗大方的農村姑娘叫劉美英，對父親已成家的事毫不知情，父親做了這輩子唯一的錯事就是隱瞞了婚姻事實。不久，劉美英懷孕了。父親悲喜交加，按照當地習俗和劉美英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次年四月，劉美英誕下一子，取名——楊俊！同年，父親接到通知返城。聞訊后的劉美英傷心不已，父親好言相勸，并許諾自己會親自回來接他們娘倆的！這一別就是三年，三年后父親按照承諾回來了，但是只接走了小楊俊。那次回來，劉美英未曾露面，曾經的感情已不復存在。父親向劉美英雙親許諾，定會善待小楊俊，并留下部分所謂的“贍養費”。之后，老死不相往來。可是父親的心里卻一直內疚著，對于原配夫人，對于劉美英，這種內疚是一輩子的事。

楊俊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并非親生，但卻不知道養父就是生父。這種感覺說不上來，有喜有悲。對于劉美英，楊俊有一種想去看一看的沖動，根據父親留下的線索，楊俊只身前往了當年的那個小村落。現在的小村落已被開發，高樓大廈矗立在這片土地上，人來人來的街道，楊俊幾番打聽終于找到劉美英的家。楊俊很高興，劉美英還活著！可是，楊俊又發愁了，生母就在眼前，做兒的他該如何見他？相認么？劉美英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還育有一男一女，楊俊突然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但楊俊轉念一想，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見生母快樂的活著，這就夠了。出于掛念，楊俊跟蹤了劉美英兩天，劉美英日子過得舒適愜意，遠遠地，楊俊能感覺到丈夫待劉美英不錯。

帶著滿足，楊俊準備繼續過自己的生活，他輕輕地來，也輕輕地走，也許劉美英不知道他的造訪會更幸福。在車站，楊俊想了很多很多，“楊俊！”這呼喚如此咋耳，透著熟悉的陌生。

楊俊略帶遲疑地回過頭，不是別人，正是劉美英。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望著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掛著一絲驚喜，雖然劉美英已經蒼老，但是難以掩飾她年輕時的輪廓，曾是風華絕代嬌顏時！

“媽！”心底的呼喚，楊俊終于喊了出來。

那一聲“媽”，背負著太多的辛酸，劉美英淚流滿面，是思念、是恨、是感動還是其它？對于劉美英和楊俊，多少次想象相見的場景真的發生時，他們都不敢相信了吧！

劉美英拉著楊俊久久說不出話來，情緒平靜些后，劉美英深情地說道，“能叫你一聲‘兒啊是我期盼已久的事情，對于我這個不稱職的母親，從你第一天打聽我家我就知道你來了！你偷偷摸摸跟蹤我，我也發現了。你可知道，血濃于水，就算你不說，我也能認出你來。可是，我現在過得很好，我現在的丈夫對于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你的出現，我倒有些無措。好想與你相認，可又擔心我的丈夫知道我的過往。正好今天他有事出門了，我這才來找你。好在我們這里不大，否則這次的錯過我死也不得安心……”劉美英哽咽了。

楊俊伸出左手，輕撫母親的右手，泣不成聲。良久，楊俊開口，“父親母親都去世了，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他的日記，這才找到您的。”

劉美英平靜道，“他們都還趕在我前面去了，唉……我也料到你終有一天會找到我，我一直期盼著，也害怕著。你的養母是個好人，四十二年前她就找到我，我們聊了很久。記得那天，我和她相擁而泣，可是她比我寬容，她終究還是選擇了原諒。”

“我的養母四十二年前找過您？這么說她早就知道父親……？”楊俊很是吃驚。

“是啊……事情發生了，她心里也很難過，沒想到自己的丈夫會不忠。更不能想象的是，她撫養你這么多年，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天天面對著自己的丈夫跟別的女人生下的兒子。相比之下，我心里充滿了仇恨，把你送走以后，我去了別的城市，重新嫁人。也是近幾年，我才回到老家養老，知道我過去的人差不多已經入土。回到家鄉沒幾年，你也來尋我了，看來老天也希望我們母子相認啊！”

“我原本以為母親您是最不幸的，現在想來，養母是最艱難的，知道還要裝作不知道。”

“其實最難過的是你父親吧，他一直不知道你養母找我的事，一輩子都活在內疚里。這些年，我也想通了，不恨他了。”劉美英望著遠方，一臉釋然。

最后，楊俊走了，帶著五味雜陳。他記得劉美英哭得像個淚人似地叫他留下，也記得他反問劉美英“不怕現在的丈夫知道嗎？”，以及劉美英低下頭的無奈。他還是選擇了離開，在返回的車上，四十多歲的楊俊像個小孩子一樣哭得稀里嘩啦。此時，手機里收到那個女人的簡訊，楊俊按著菜單鍵將其號碼拉黑、刪除。接著他從皮包里翻出他已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撕了個粉碎。他已不再年輕，不想重蹈覆轍，只想和妻子女兒好好生活。

又一條簡訊，來自妻子：你今天又出差了嗎？晚上回家吃飯嗎？楊俊微微一笑，發出一條簡訊：回。心里不禁想到養母，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