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畫中的女孩

陳賽

我多么希望，能一直活在自己畫出來的世界里。在這個世界，沒有暴力，沒有歧視，沒有戰爭，沒有饑餓，沒有悲傷，沒有孤獨……這個世界，充滿了歡樂，充滿了愛。——安德烈婭·侯賽諾維奇

第一次讀到《藍色的天空》，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早晨。我剛收拾完屋子，洗好碗筷，晾好衣服。兒子小蟲被爸爸帶出去玩了，我難得清閑地坐下來，喝一杯茶，隨手翻一本畫冊。

“人人都知道灰姑娘的故事。她從小就失去了雙親，和她一起生活的人，永遠不可能像父母那樣愛她……”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一個小女孩失去了母親以后，漸漸將自己封閉起來。她住在一個高塔的閣樓里，一個人生活，自己與自己對話。她每天看云，每一朵云的形狀都提醒她關于過去的美好記憶，那些與母親一起度過的日子。有一天，一只奇怪的藍鳥出現了，在它的幫助下，小女孩走向天空，回到了媽媽的身邊。

小女孩一身灰裙，兩根長辮子柔軟地垂下來，微微閉著眼睛，一臉憂傷，一只藍色的大鳥俯在她的胸前，深深淺淺的藍色背景里浮動著一朵一朵的白云。我突然記起來，這一天恰恰是我母親的忌日，而她去世已經7年。

這本書從此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腦海里。是的，不是每個孩子都有幸在父母的愛和溫暖中長大。即使那些在愛與溫暖中長大的孩子，總有一天也會失去父母，面對同樣的傷痛與失落。

據說大人和孩子在讀這本書的時候，讀到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結局——對孩子來說，小女孩最后終于和媽媽在一起了；在大人看來，小女孩死了。

當然，你可以說，這是孩子的不諳世事。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是他們的成長本能，他們更天真、更快樂，有一顆更開放的心，所以看到一個更明亮、更溫暖的世界。

當我見到作者安德烈婭·侯賽諾維奇時，我也忍不住問了一個成年人式的問題：最后，小女孩是不是死了？

她笑了一下，顯然已經被同樣的問題問過很多次。“是的，但要很久以后，當我很老很老的時候，我會死掉，作為一個死去的小女孩，在云海深處見到我的媽媽。”

在遇到侯賽諾維奇之前，我想象她是一個有點抑郁傾向的人，也許對現實世界過于失望，所以更愿意活在自己創造的畫中世界里。到真的見了面，卻發現她原來是一位自信開朗的女士。一頭長長的紅發，眼睛很美，雖然有歲月風霜的痕跡，但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要年輕許多。她的丈夫和兒子也在身邊，夫妻倆愉快地品嘗著魚香茄子，10歲的兒子在一邊掛著耳機盯著iPad。她看向兒子的目光里是一個母親滿滿的愛與寵溺，就像千千萬萬平常的幸福家庭一樣。

我問她，為什么她所有的故事都這么悲傷？

“也許是我更傾向于看到這個世界的問題吧。”她說，“如果你的人生里曾經有那么一個階段，被獨自一人留在世上，沒有愛，只有無邊無際的孤獨，你會對這個世界的問題變得更敏感。當別人受苦時，你也感到物傷其類的悲傷。那些沒有受過苦的人不會明白。”

有一次，她兒子問她最害怕什么，是死亡嗎？

她回答說：“不，不，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受苦，怕活在世上，卻沒有愛。”

“現在我的生活很好，作為藝術家，作為妻子，作為母親。我無法想象有一天悲劇會再次降臨，讓我失去這一切。”她停頓了一下，“但這是人生，是可能發生的。”

侯賽諾維奇是克羅地亞人，父母都是畫家。20世紀60年代中期，捷克斯洛伐克與蘇聯關系緊張，局勢混亂，所以在她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父親就棄妻女于不顧，獨自遠走德國。

盡管沒有父親，但母親仍然給了她一個幸福的童年：雪花和雪人、油畫顏料和松脂的氣味、媽媽的畫筆和畫布、法語兒童雜志《阿皮的蘋果》、莫里斯·桑達克的圖畫書、《愛麗絲漫游奇境》和看懷表的兔子、《世界最美童話100篇》、王爾德的《自私的巨人》、素描本和氈尖筆、薩格勒布夏天的氣息、大海……

直到10歲那年，母親與繼父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去世，她的童年就此被粗暴地打斷。她開始跟著祖父母一起生活，而11個月的弟弟由另外一個親戚撫養。她又孤獨又悲傷，唯一緩解孤獨與悲傷的方式是畫畫——她繼承了母親對色彩、顏料和畫筆的熱愛。

所以，她不停地畫畫，躲進達利和馬格利特營造的超現實世界，沉溺在瓦薩雷里豐富多變的色彩和畢加索筆下悲傷的小丑形象之中。她喜歡粗重的線條、強烈的色彩、怪異的色彩組合，紫與綠、紫與紅，也許是因為她的感情太過強烈，所有的激情需要以這種爆炸式的色彩呈現出來。

在與畫筆為伴的日子里，她慢慢長大，從美術學院畢業，戀愛，結婚，并成為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的媽媽。但創作的靈感與激情，似乎總是在她最孤獨的時候到來。

2001年8月，她正在布拉迪斯參加國際插畫雙年展。毫無預警的，“9·11”發生了。所有人都在談論戰爭，電視上全是大廈傾倒、一片廢墟的景象。她不可抑制地思念萬里之外的家，丈夫，才4歲的女兒，感到無比的憂傷。于是開始畫畫。回到家后，她一個小時之內就寫完了所有文字。“因為這是我的人生，多年前被我埋葬在內心深處。你讀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這就是《藍色的天空》，第一部由她自寫自畫的作品。

“當我為孩子寫書的時候，我是以那個10歲的小女孩的心靈在寫作，我將那時候我所感知到的世界，無論愛、悲傷、孤獨、快樂，都真實地分享給讀者。”

“快樂？”我問。

她說：“是的，我的童年并不總是悲傷，跟母親在一起的那10年里，我是一個非常快樂的孩子。那個快樂的小姑娘也仍然住在我的身體里。”

比如有一天早晨醒來，她發現媽媽在床邊放了一個漂亮的洋娃娃，有兩條橙色的稻穗辮子，后來她的書中幾乎每一個女主角，都長著那個娃娃的臉。

那時候，她喜歡《愛麗絲漫游奇境》，她喜歡它像一個夢，一切不可能的事情都發生了。她喜歡那只帶著懷表、神色匆忙的兔子，給了她無限的遐想。她幻想著有一天，她也可以畫她的愛麗絲和兔子。后來，她真的畫了一本《愛麗絲漫游奇境》，愛麗絲有一頭黑色的長發，而兔子戴著一只藍色的單眼鏡片。

小時候，她有一只陪她一起長大的貓。當父母去世的時候，所有的大人都在葬禮上哭成一團，沒有人過問一個剛剛失去了父母的小女孩的心情。那是大人的世界，他們有很多事情要做。只有她是孤獨的，只有貓和她在一起，它看著她的眼睛，理解她的痛苦。后來，這只貓幻化成了她書中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它們永遠在小主人公最孤獨的時候給他們帶去愛與撫慰。

是的，世界上有很多幸運的孩子，在父母的愛與溫暖中長大。但她的目光總是聚焦在那些不那么幸運的孩子身上，他們有的失去家園，有的失去父母，被人誤解、排斥、拋棄……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些孩子一直在尋找愛與溫暖，這才是她真正的主題。

就像在《白鸛的旅行》中，一只因為戰火而被迫遷徙的白鸛一直在尋找新的家園，一路上，它目睹無數被大火吞沒的森林和村莊，孩子失去了父母，一座座城市滿目瘡痍。它在摩天大樓的頂上睡覺，被經過的飛機吵醒；在煙囪上停留，被噴出的黑煙熏成“黑鸛”……但最終，戰火停息，它還是回到了家鄉。

在《愛》中，她借一個小男孩之口，道出她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我是一個小孩。我希望有一個家，有愛我的人。我愛我的朋友，也愛公園里的綠樹。我想出去玩。我想學習，想懂得更多。我不喜歡仇恨，也討厭不公平……我想快快樂樂的。因為，我是一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