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和平里有一家電影院,叫“第五工人俱樂部”,我在那里看到了《悲慘世界》,連續看了四遍,電影開頭似乎有一行字幕,說,只要世上還有苦難,這個故事就還會流傳。窮苦的冉阿讓偷了一塊面包,被判罰五年苦役。后來他變成了一個有錢人,樂善好施,還當上了市長,他幫助妓女芳汀,救助孤兒珂賽特。里面有個貪婪的壞人,名叫德乃第,他寫信的時候問:“絕望的絕怎么寫?”他的女兒回答說:“絞絲旁加色。”德乃第說:“絞絲旁放在左邊還是右邊?”我當時覺得這對話太有意思了,難道法國人會用漢字寫信?后來,我看了雨果的小說。再后來,我在倫敦西區看到音樂劇《悲慘世界》的大幅廣告,一個青年在街頭堡壘中揮舞著紅旗,跑去買票,才知道場場爆滿,《悲慘世界》是全球上演次數最多的音樂劇之一。前兩年,安妮·海瑟薇主演了《悲慘世界》,音樂劇中的那幾個著名唱段頓時流行起來。如此說來,這個故事我反復看了三十年,它在我心中激發的道德震蕩卻越來越小,最早的那個少年,在電影院的木頭椅子上,發誓要建造一個更人道的世界,后來是一個中年人,躺在沙發上,看音樂劇紀念版藍光碟,驚嘆于德乃第夫婦的那一段對唱,覺得這兩個人也不那么討厭,那個唱段太詼諧可愛了。
一般來說,描寫苦難的作品會得到較高的評價。但在我讀小說的過程中,那些描述苦難的現實主義小說越來越顯得無趣。為什么會這樣?我從來沒認真想過。直到有一天,讀到文學評論家特里林的一篇文章叫《惰性的道德》,特里林從一本美國小說談起,那本小說的大概情節是,某個青年,本來在技校讀書,看似有不錯的前程,但父親生病了,他不得不接手父親的農場。不久,父親病故,母親也染病,有個女子來農場幫忙,青年和那女子草率地結婚了,結果那女子變得不通情理,而且,很不幸,也生病了。于是夫婦倆請來了一位溫柔的姑娘幫工,男主人公和這位姑娘墜入情網,妻子發現了,要把姑娘送走,男青年便和姑娘商定要殉情,他們從一座懸崖上跳下,結果沒有摔死。男的變成了瘸子,女的癱瘓在床,妻子照料這對受傷的戀人,把他們看管起來,同時,妻子也忍受著一種奇怪的病癥。小說情節這樣一歸納,幾乎有一種喜劇效果。特里林教授說,這個小說沒有提出任何道德問題,小說中的角色都根據自己的社會身份,做出本能的被動的反應。
作者只是再現一個悲催的場景,特里林說,對人類痛苦進行的文學再現受到某種禮儀的制約,這種禮儀規定,再現不能是沒有緣由的,不能為再現而再現,赤裸裸地對人類痛苦進行再現是一種自我放任,而且是一種殘酷行為。這種殘酷行為并不是悲劇,悲劇總會引導我們看到更深刻的東西。我們觀看悲劇時會產生愉悅感,會有負罪感,也會產生某種理性。單純地描繪人間慘劇,是對陰郁生活的真實寫照,但這樣的作品也表現出道德上的惰性。
特里林這篇文章醍醐灌頂,然而,我也不想以此為借口,說自己對苦難的漠視全是因為那些描繪苦難的作品太幼稚。我知道,世間許多苦難,其間的主人公除了赴死一途,并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既然無從選擇,也就沒什么能讓我們這些看客審美的東西。小說《米德爾馬契》中有一段話非常有名——如果我們有敏銳的目光和感受去體察他人的生活,那種感覺就會像聆聽青草生長和松鼠心跳的聲音,寂靜另一側的巨響或許會要了我們的命。正因如此,我們當中最敏銳的人在四處走動時,用愚蠢封閉了自己的感官。
《悲慘世界》中那面戰斗的紅旗,我們都很熟悉,也曾為之激動不已。然而,我還是樂于看到青年馬呂斯和珂賽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們念及冉阿讓的一生,心中會有善良與正義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