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勵
北山故事
周偉勵

梧州的北山,是我青少年時代的精神家園。在二十五歲離開家鄉之前,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北山去鍛煉。
我每天早晨沿著北山環山道跑兩圈,時而全力沖刺,時而緩步放松。穿過一片相思樹,穿過一片羊蹄甲,穿過一片檸檬桉,穿過一道道羽毛球網,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在以規律的節拍跳動,身上的荷爾蒙在四肢百骸游走。雖然大汗淋漓,但是清晨的陽光、青草與綠葉發出的芳香令我無比愉快。
每當快到山頂時,我便放慢腳步,此時通常能看到山友老潘在左側的亭子邊上打太極拳。老潘打一套陳氏四十二式,已打了好些年,動作純熟,開闔之間流暢自然,有行云流水綿綿不絕之勢。
拐了個彎就看到“舞劍仙”了。“舞劍仙”算是個異人,他神情倨傲,但我覺得他的四十九式武當太極劍卻打得不怎么樣。人們叫他“舞劍仙”,似乎有點揶揄的意味,而他也不以為意,每天總是在拐角的那塊草坪上旁若無人地揮動他的劍。據說“舞劍仙”是個世家子弟,先前曾經闊氣過,后來他父親在1949年移居海外,他就與母親守著那點家產,好在他家的屋子夠大,能租出去收租金,所以“舞劍仙”不用忙于生計,悠游度日。
終于到山頂了。山頂是詠春拳的大本營,人稱“六姑”的師傅正率領一眾弟子在第一級平臺上練功。六姑一如往日,穿著那件胸前印有“詠春”二字的練功衫在指指點點,一會兒用手扳一下這位徒弟的肩膀,一會兒用腳踢一下那位徒弟的馬步。
六姑在這邊熱熱鬧鬧地練拳,那邊,大榕樹下,何伯卻在悄無聲息地練氣功。何伯說,他練氣功已有十余年,每天練完,只覺得神清氣爽,身心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
我快步登上第二級平臺,我的好友都聚集在這里。球網已經掛好,場地已經清理干凈,球與球拍也已準備好,就等著我這樣的“高手”上場一較高下。中山紀念堂前的二級平臺,每天都被羽毛球發燒友辟為球場,能來這個場地打球的,差不多都是本地羽壇的頂尖高手了。
我在打羽毛球方面是有點天賦的。我和幾個朋友最初是在環山道上打球,純粹是玩,反正就是你打過來我打過去,看誰能把球打得更遠。有一次,有個叫阿超的球友路過,看到我們打得實在太糟糕,忍不住上來露了一手,只見他手法變化多端,步法輕盈靈活,一下子就把我們給震住了。
我豁然開朗,突然間就明白了羽毛球應該怎么打,于是,我模仿他的動作,練手勢,練步法,很快,我的球技就有了明顯的進步,不到半年功夫,就把環山道上的各路諸侯給掃平了。
我開始在羽毛球圈里有點名氣了,阿超便邀請我到中山紀念堂前的“球場”打球,這意味著,我已經邁進“高手”的行列了。在紀念堂前,我進步神速,轉眼間,阿超已經不是我的對手。說起來,阿超算是我的啟蒙師傅,但我上到更高的平臺后,便發現更利害的對手是阿輝、大夫他們。阿輝出身于羽毛球世家,他的大哥曾當過省隊教練,受此影響,他們兄弟姐妹全打羽毛球,而且都打得很好。而大夫在圈內更是赫赫有名,他球風兇悍,打起球來就是個“拼命三郎”,一如他的醫生職業,認真而嚴謹。他們兩人是當時梧州羽壇最厲害的角色,打敗他們,是北山時代的我朝思暮想的事。
后來的事實證明,打敗阿輝和大夫并沒有多么了不起。1977年,我高考失利,但我卻在這一年經過淘汰賽的選拔,代表梧州市參加了廣西第六屆運動會的羽毛球比賽,并獲得了該屆運動會羽毛球雙打的第四名。
在中山紀念堂旁邊的小路上,那個穿著破舊長衫的“四眼佬”(謔稱戴眼鏡的男子),喃喃自語地走過來了。那個時代,梧州很少有穿長衫的人。其實,他穿的是件風衣。他走得很慢,路過我身邊時,只聽得他輕聲吟哦:“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他看到了我,停下來打了個招呼。我們天天都在北山上的這條小徑見面。我猜想他應該是個中學語文老師,因為我叫他老師,他也不否認。
他每天都在這條小路上吟誦古詩。他告訴我,讀古詩不能用普通話,要用白話讀才有味道。見我不以為然,他又說,白話保留了很多唐宋時的古音,有的唐詩要用白話讀才押韻的。比如王之渙的《登鸛雀樓》,“流”、“樓”這兩個韻腳用普通話讀,韻母是不同的,但是用白話讀就一樣了。“四眼佬”絮絮叨叨地和我講了許多唐詩的故事,也不管我愛不愛聽。我又猜想他是個落魄的人,因為他總是穿著那件邋遢的長衫。他那么有學問,為何整天泡在北山上?他沒說,我也沒問。大多數時候,我就靜靜地聽他講話,偶爾,我也會發表一下看法。
前面林子里又響起了美聲練唱的曼妙聲音,“咪咪咪嗎嗎嗎——”,全世界的女高音都是這樣練出來的嗎?我不知道。反正眼前這位可愛的姑娘是這樣練的。她很投入,聽得出,她的聲音是立體的、有厚度的。她每天反復地拉著腔唱那幾個簡單的音,不厭其煩。她偶爾也會冒出兩句“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千年的鐵樹開了花開了花”,華麗飄逸,艷驚四座。她很漂亮,漂亮的女孩無論做什么都不討人嫌,所以北山上的人也就容忍了她發出的“噪音”。
八角涼亭里,阿平在十分專注地拉小提琴,他在拉一首叫《新疆之春》的曲子。“文革”時玩樂器的人特別多,那時候,隨便一個單位都要弄個宣傳隊,阿平所在的中藥廠在當地算是個大廠,所以該廠的宣傳隊也頗為有名。《新疆之春》是當時十分流行的小提琴曲。阿平十分喜歡這首曲子,他要努力把它練好,作為他們廠參加當年梧州市迎國慶匯演的節目。
阿平家庭出身不好,是工商業主兼地主,可他多才多藝,能玩小提琴、長笛、黑管等樂器,羽毛球打得很好,對中外文學也有廣泛的涉獵,所以,中藥廠對他很重視,把他視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廠里的重大活動都讓他參加。
我和阿平是球友,也是常常在一起談文學、談音樂的志趣相投者。最值得回味的是我們一起偷偷摸摸地聽黑膠唱碟的情形,聽俞麗拿獨奏的小提琴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俞麗拿、丁芷諾、沈西蒂、林應榮的弦樂四重奏《烈士日記》,還有記不清誰唱的印尼民歌《衷心贊美》《椰島之歌》等等,把我們這些當時的“文青”感動得不能自已。
時光匆匆,轉眼數十年過去。眼下,北山的羊蹄甲該開花了吧,那條曲折蜿蜒的環山道,想來從來不會寂寞,梁祝的凄美早已鑲入生命的年輪,詠春的故事鏗鏘,白羽飄零,我把少年的心事輕輕放飛了……
責任編輯: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