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偉
摘要:司法供給實際產生的外部效果與司法供給應當產生的較為理想的外部效果之間的差距即是司法供給效應的局限。鑒于司法供給宜區分為產品性供給(包括常規性司法產品供給與敷應性司法產品供給)與符號性供給,故司法供給效應也應對司法產品性供給之效應與司法符號性供給之效應作分別討論。當前,個體性司法產品供給之效應局限主要體現為與“案結事了”之實效以及外部對司法程序正當性的預期之間的距離;結構性司法產品供給的效應局限,主要是因結構性司法產品供給嚴重不足導致的無以承載促成“平和可控的有計劃社會變遷”之功能。非常規性司法產品(即“敷應性司法產品”)供給的效應局限,主要是回應外部的應景需求的效果不佳,且沒有獲致正面的衍生效應。司法符號性供給的效應局限,主要是難以較好地表彰政治治理與社會運行的現代化、法治化、進步性,未能發揮促成社會平和、累積的有計劃社會變遷之功能。
關鍵詞:司法供給效應產品性供給符號性供給
中圖分類號:DF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330(2016)05-0015-10
一、何謂司法供給的效應局限
所謂司法供給的效應局限,指的是司法供給實際產生的外部效果與司法供給應當產生的較為理想的外部效果之間的差距。雖然同為對司法功能局限的體現,但司法供給效應的局限與司法供給的局限存在區別。
區別之一是,兩者反映的司法功能局限的層次不同。
司法供給的局限關注的是在外部社會向司法提出了某類現實而正當的需求的背景下,中國司法是否針對此類外部需求輸出了一類供給,以及所輸出司法供給與外部需求之間在類型上是否具有較好的因應關系、在量上是否充分和在質上是否優質。在此意義上,當司法針對外部社會的某類需求輸出了具有因應關系的一類供給,并且所輸出的司法供給在量上基本充分且質上堪稱優質時,則針對外部社會的此類需求而言,中國司法供給的局限就是較不明顯的。反之,針對外部社會的某類需求,如果中國司法針對性地輸出的司法供給在類型上是錯位的,或者所輸出的司法供給在量上是短缺的,抑或輸出的司法供給不夠優質,則中國司法供給的局限就是明顯的。顯然,上述從供給與需求在類型上的因應性對司法供給的考察,以及在供給與需求在類型上具有因應關系的前提下對司法供給的數量和質量的進一步檢討,對司法供給的外部效果并沒有全面觸及。易言之,本文對司法供給局限的討論,基本上只是對司法供給本身(包括供給的類型及其質與量)的觀察,因此也僅僅能夠在司法供給本身這個層次上揭示司法功能局限。
司法供給效應的局限關注的是以外部社會對司法供給在外部社會應當產生的較為理想的外部效果為參照,司法向外部社會輸出的各類供給所產生的實際效果與其理想的外部效果之間的距離問題。在此意義上,司法供給效應的局限與司法供給的局限不是完全對應的。首先,司法供給局限必然帶來司法供給效應局限。因為當司法供給與外部需求的類型錯位或者量上嚴重短缺或者質上拙劣時,司法輸出的某一類供給不僅難以產生該類供給本當產生的外部效果,而且往往同時還會產生其他負面的外部效果,因此這樣的司法供給在外部效應上顯然是存在明顯局限的。其次,當司法供給不存在明顯局限的情況下,司法供給也可能引發明顯的效應局限。也就是說,雖然司法供給在類型、質與量方面是基本符合外部需求的,但當司法供給一旦脫離司法管道進入更廣闊、復雜的外部社會時,卻可能因外部社會中的種種復雜因素(比如對司法的支撐要素欠缺、民眾對司法的信賴不夠等等)導致其在外部社會不僅產生不了預期的“好”效果(比如引導有計劃的社會變遷),甚至可能產生不可欲的“壞”效果(比如“激化利益沖突”、[美]史蒂文·瓦戈:《法律與社會》,梁坤、邢朝國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55頁。 引發社會動蕩)。因此,較之于司法供給局限,司法供給效應局限應該說是對司法功能局限的更深層次的檢視。
區別之二是,兩者考察司法功能局限的角度不同。
司法供給局限側重于從司法供給類型亦即一類司法供給的類型及其質與量這一角度對司法供給是否能夠較好滿足外部社會需求予以考察。因此,檢視司法供給局限,其切入角度就是對外部需求和司法供給進行類型化識別,以及對司法現實地輸出的各類型供給的質與量進行考察。考察司法供給局限,對司法運作現實的外部社會—政治環境、民眾對司法的信賴等與影響司法供給產生實際外部效果的諸種要素,實質上并未作較多觀照。因此,對司法供給的局限的考察,主要關注的是司法識別外部需求、接納外部需求以及針對外部需求生產并輸出某一類司法供給這一過程。套用盧曼法律系統論對“系統”與“環境”的區分來說即是,對司法供給的局限的考察,關注的是司法“系統”,忽略的是司法的“環境”,因而是一種內部視角。
司法供給效應的局限則側重于考察司法所生產并輸出的某一類供給(產品或符號)在脫離司法系統而進入外部社會后所產生的實際效果。檢視司法供給的效應局限,其切入角度是對司法供給在外部社會應當產生怎樣的外部效果、實際產生了怎樣的外部效果這些方面作出考察。與對司法供給的局限的考察相對,考察司法供給效應的局限,必須直面司法供給發揮外部效果的社會—政治環境、民眾對司法的信賴等等與司法供給實際效果密不可分的諸種復雜要素。因此,對司法供給效應的局限的考察,不再關注司法供給的生成與輸出過程,而是主要關注司法供給之外部實際效果如何合成、展現的過程。套用法律系統論對“系統”與“環境”的區分即是,對司法供給效應的局限的考察,關注的是司法“環境”,忽略的是司法的“系統”,因而是一種外部視角。
與將司法供給區分為產品性供給和符號性供給兩個方面相對應,司法供給的效應局限也可區分為司法產品性供給的效應局限與司法符號性供給的效應局限兩個方面。以下分別討論。
二、司法產品性供給的效應局限
司法產品性供給的效應局限,意指司法系統生成并輸出的各類司法產品在外部社會所實際產生的效果與預期的理想效果之間的偏離。根據司法產品的類型不同,司法產品性供給的效應局限可區分為常規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與敷應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兩個方面。
(一)常規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
1個體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
鑒于轉型期我國既為訴諸司法的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供給個體性司法產品又為訴諸司法的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供給個體性司法產品這一特殊現象,對個體性司法產品供給的外部效應的考察,也應對上述兩種情形作出區分。也就是說,對個體性司法產品供給之外部效果的考察,既應考察針對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而供給的個體性司法產品的外部效應,也應考察針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供給的個體性司法產品的外部效應。筆者將“針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供給的個體性司法產品的外部效應”放在下文(即“結構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部分)討論,這一小節的討論僅及于“針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供給的個體性司法產品的外部效應”這個層面的問題。
在理想意義上,個體性司法產品乃是針對外部社會訴諸司法的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而輸出的一類司法產品性供給。因此,衡量個體性司法產品外部效應,應當以外部社會對針對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所作司法裁判有理由產生的正當要求為判斷依據,該要求
集中體現為個體性司法裁判以司法的方式對本案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的恰切化解。用習慣的說法來講,就是對任何一個針對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的個體性司法裁判,外部社會都有正當理由要求該個體性司法裁判以司法的方式在本案系爭當事人之間實現“定紛止爭”的實際效果。特別強調“以司法的方式”,一方面,固然乃是因為本文所關注的個體性司法產品本身必須具有司法屬性;另一方面,更意在表明對于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的個體性司法裁判,并非任何要求、任何愿望都應當視為外部社會的正當期待。換言之,只有外部社會針對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向司法提出的與司法運作規律相吻合的要求,才是衡量個體性司法產品外部效果時應當參照的判準。因此,前述外部社會對個體性司法產品以司法的方式實現“定紛止爭”之外部效果的正當期待,實質上包含兩個層面的期待:一是在最終效果上,個體性司法產品應當足以對系爭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定紛止爭”;二是在實現方式上,個體性司法產品應當以司法的方式促成“定紛止爭”之效果。用司法制度與實踐的提法來表述,前一層面的期待可概括為“案結事了”,后一層面的期待可概括為“程序正當”。此所謂“程序正當”,包含形式與實質兩個層面的含義:其中,形式意義上的“程序正當”,在我國大致可用三大訴訟法均規定的(個案審判必須)“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這一要求來表達,而實質意義上的程序正當顯然包含了更高的要求。關于正當法律程序的復雜含義(特別是其超出程序的含義)的研究,參見[美]約翰·V奧爾特:《正當法律程序簡史》,楊明成等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六部分 結論:正當法律程序——程序與實體”。施瓦茨在研究美國法律史的過程中,亦曾論及正當程序包括實體法方面的含義這一問題,參見[美]伯納德·施瓦茨:《美國法律史》,王軍等譯,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10—111頁。
以外部社會對針對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所作司法裁判有理由產生的上述兩個層面的正當要求為判準來衡量,我國司法生產、輸出的個體性司法產品在外部效果方面可作以下判斷:
第一,個體性司法產品在實現對系爭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定紛止爭”之外部效應方面,還有改進空間。一方面,盡管存在諸多關于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在定紛止爭方面實效不佳的批評,但至少到目前還很難以充分的實證數據指出個體性司法產品中多數或者絕大多數都沒有實現對系爭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定紛止爭”之效果。因此,在整體上否認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具有定紛止爭之實效,缺乏充分根據。另一方面,我國司法所生產、輸出的個體性司法產品確實有一部分未能較好地實現“定紛止爭”之實效,更為嚴重的是,還因其未能實現對本案的“定紛止爭”引發了新的負面的外部效果。近些年比較突出的是當事人放棄司法途徑轉而將矛盾糾紛訴諸司法外的其他渠道和方式的現象,比如訴諸信訪、訴諸私力(私力救濟)、訴諸“糾纏取鬧”(纏訟)甚至訴諸赤裸裸的暴力。因此,即便整體上必須肯定——至少難以證據確鑿地否定——轉型時期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取得了“定紛止爭”或曰“案結事了”的實效,但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確實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不僅未能實現“案結事了”之實效,而且因此引發了一連串負面的外部效果。
第二,個體性司法產品在追求對系爭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定紛止爭”之效果的實現方式上,距離外部社會“程序正當”的合理期待仍然存在一定距離。一方面,從整體上講,若以前述形式意義上的程序正當標準來看,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追求系爭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案結事了”效果的方式基本符合“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的程序法原則所確定的程序要求。另一方面,若以前述實質意義上的程序正當要求為參照標準,則可以發現個體性司法產品實現個案解紛效果的方式距離嚴格意義上的程序正當還有不可忽略的距離。判斷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追求“案結事了”效果的實現方式是否達到或接近實施意義上的程序正當要求,顯然要求對個體性司法產品追求個案矛盾糾紛“案結事了”的具體方式作更深入、完整的考察。其實質也就是在個體性司法產品是有事實基礎、有法律根據且有司法推理過程的基礎上,進一步追問:個體性司法產品為實現“案結事了”之效果的事實基礎構筑得是否扎實?其法律根據是否明確妥當?以及其從事實基礎和法律根據到“定紛止爭”方案(亦即最終裁判結論)的論證過程是否充分、融貫?經此追問,可以發現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追求“案結事了”效果的實現方式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尚不符合外部社會事關實質程序正當的合理期待。首先,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的事實基礎構筑得不夠扎實。拋開近些年曝光的多起重大冤假錯案中事實認定方面顯露出的粗劣、模糊甚至張冠李戴等極端情形不論,即便那些未曾作為冤假錯案進入公眾視野的個案,其事實基礎構筑過程是否真正做好了由證據拼接、剪裁而重構定案事實的各項工作,而不是在堆砌證據或相關素材的基礎上武斷地“認定”定案事實仍有疑問。強世功:《“法律不入之地”的民事調解——一起“依法收貸”案的再分析》,載《比較法研究》1998年第3期。 換言之,多少未經嚴謹“重構”的“事實”堂而皇之地以“被認定”之名,充當了個體性司法產品之事實基礎,仍存在疑問。其次,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的法律根據是否堅實?應當說,如果將個體性司法產品的法律根據等同于實證法法條,也就是以純粹的法律形式主義立場理解個體性司法產品的法律根據,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顯然都是符合“以法律為根據”這一要求的。作為個體性司法產品之載體的裁判文書必定都明述了“根據《XX法》XX條XX款”,就是這一結論直接的明證。但問題是,實質意義上的程序正當對個體性司法產品法律根據堅實的要求顯然不能停留于“引用了相關法律條款”這個層次,而是必須進一步檢視作為個體性司法產品之法律根據的實證法條文是否引用恰切,以及對條文的詮釋是否妥當(比如為厘定死者訂立遺囑將其遺產分配給“第三者”之行為的法律效力,當如何詮釋《民法通則》《繼承法》之“公序良俗”條款之完整法意),鄭永流:《道德立場與法律技術——中德情婦遺囑案的比較和評析》,載《中國法學》2008年第4期。 在復雜情形下甚至還必須追問現有實證法法條能否完全涵括評判系爭問題的全部正當規范或規則。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的法律根據部分,顧及上述事關實質正當程序之要素的情形,還并不普遍。因此,當外部社會以實質意義的程序正當標準來檢閱當下的個體性司法產品之法律根據時,往往很難看到符合其正當期待的結果。
2結構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
與個體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相比,我國結構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更為嚴重。嚴格地講,結構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包括兩種類型:一類是結構性司法產品固有的效應局限;一類是當下我國結構性司法產品特有的效應局限。
一方面,鑒于結構性司法產品的目的乃在于解決訴諸司法的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從而個案性、累積性地促成社會結構之改善,因此,結構性司法產品固有的效應局限指的就是,在一般意義上,司法產品在促成有計劃社會變遷方面會存在哪些局限的問題。對此,社會學相關研究的洞見足以為我們提供強烈的啟示。
除了法律在引導社會變遷方面的局限之外,法律的效能(正如其他的變遷途徑一樣)還受到諸多力量的阻礙。在現代社會,抵制變遷的情形遠多于接受變遷的情形。社會成員總是或多或少能夠為自己抵制變遷的行為找到正當性。變遷經常被抵制,因為它與人們的傳統價值觀、信仰以及盛行的風俗相沖突(Banks,1998),或者某個變遷需要花費一大筆錢。有時候,人們抵制變遷是因為變遷侵擾了他們的習慣或者讓他們感到害怕、受到威脅。前引①。
各種社會的、心理的、文化的以及經濟的因素都可能會對變遷產生直接或者間接的影響。其中社會因素有:既得利益、社會階層、意識形態、有組織反對派;對變遷的心理抵制可能來源于習慣、動機、無知、選擇性感知以及道德發展的內在復雜性;變遷的文化阻力則包括宿命論、種族中心主義、不相容性的觀念以及迷信。但是在眾多的阻礙因素中,經濟因素可能最具有決定性。成本和有限的經濟資源對變遷具有顯著的限制作用。前引①,第265頁。
另一方面,鑒于我國結構性司法產品供給的特殊性,對結構性司法產品供給之效應的討論,也宜區分幾個方面展開。
第一,在嚴格意義上,結構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如何,這幾乎是個偽問題。雖然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已有訴諸司法、尋求司法方式解決的迫切而正當的需求,但在司法學理不認同、司法制度不識別與政治不信任等多重因素的制約下,當下的司法大門仍是不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開放的。而縱然有部分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偶然地進入了司法渠道,司法也只能視其為個體性社會矛盾糾紛并只能并且只會為其供給個體性司法產品。換言之,中國司法既沒有將結構性司法產品的生產與輸出視為自身常規工作內容,至今也沒有供給過真正的結構性司法產品。因此,在根本沒有任何現實對應物的情況下,檢討結構性司法產品進入現實社會后的實際效果如何,度量此等實際效果與外部社會的正當預期之間的差距如何,顯然是沒有意義的,也是不可能的。
第二,從對個案矛盾糾紛的化解效果上看,我國結構性司法產品供給的現狀,決定了其對訴諸司法的現實的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客觀的化解效果是負面的。從我國司法產品類型單一化的現實語境看,司法對現實的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的化解效果,其實也就是以個體性司法產品解決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的效果。在這個意義上講,這里擬討論的我國結構性司法產品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化解效果的局限,其實質上也就是我國個體性司法產品外部效應局限的一類表現,亦即上一節提到過的“針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供給的個體性司法產品的外部效應”。
進一步看,以個體性司法產品回應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化解的負面影響,可區分為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局限于本案,即便拋開以個體性司法產品回應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必然存在的“司法產品類型與擬解決的社會矛盾糾紛類型嚴重錯位”這一問題不論,僅僅以能否“案結事了”地解決那些訴諸司法的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為衡量標準,我國結構性司法產品供給的對本案之特定矛盾糾紛的化解的效果也是不容樂觀的。對于引致、促成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的各種深層的結構性社會問題,個體性司法裁判過程及其最終所輸出的個體性司法產品,都是不可能觸及的,因此,即便看起來為訴諸司法的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提供了個體性司法產品,但這樣的司法產品對于真正解決本案所涉之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只能是隔靴搔癢,根本撓不到作為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之根本癥結的結構性社會問題的“癢處”。此正如有學者所說:“在形式上似乎有了很好的符合正當程序要求的裁判結果,但實質上卻沒能解決深層次的社會問題,甚至可能成為引發更大社會沖突的導火線。因為,一旦當事人以及民眾認為司法裁判是有違事實、非道德的,很容易對司法產生失望甚至絕望情緒,就會訴諸法律外的非正常糾紛解決途徑,甚至于引發私力救濟和暴力沖突。”對此問題,李學堯教授從法律職業的非道德性特點入手作出了深入討論。李學堯:《非道德性:現代法律職業倫理的困境》,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1期。 因此,以個體性司法產品回應訴諸司法的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固然可以“案結”,但何以能夠“事了”?
另一方面,若不局限于本案,一味以個體性司法產品回應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這種司法產品供給狀況,對包括本案在內的諸多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的有效解決而言,其負面效果更為嚴重。這主要是指,這種回應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的方式及其效果,既會阻礙或延誤轉型期諸多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的妥善解決,也會挫傷廣大民眾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妥善解決之信心,甚至進一步消耗廣大民眾對平和可控社會轉型的耐心。這一點,放在后文討論,此處暫且略過。
第三,從個案衍生的長遠效果來看,我國結構性司法產品供給現狀,意味著其對推進社會成功轉型的負面效果更為嚴重。具體來講,這種負面效果包括兩個方面:
一是,對中國社會結構性轉型本身的負面影響。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的化解事關轉型期結構性的社會問題的解決。轉型期結構性社會問題是否具有恰當的解決渠道,以及結構性社會問題的解決效果,必定既事關社會結構性變遷的方式,也事關社會結構性變遷的效果。就我國社會轉型而言,可欲的目標顯然是達致“更美好的社會”,可欲的方式顯然是平和、可控的有計劃社會變遷方式。
然而,從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的一貫立場以及結構性司法產品供給的現狀來看,可以說我國司法實質上或有意或無意、或主動或被動地將自身排除在促成中國社會成功轉型的備選策略之外。截至目前,我國司法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一直采取回避態度,要么索性拒絕結構性案件進入司法管道,要么在抹殺了結構性案件之根本特性后以個體性司法產品回應之。無論是何種情形,我國司法事實上都沒有真正直面訴諸司法的結構性案件,當然更沒有以司法的方式直面轉型期大面積生成的、越來越尖銳復雜的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
既然司法因刻意回避了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而不再成其為中國社會結構性轉型之備選策略或方式,中國社會結構性轉型就只能以司法之外的其他方式來推進。社會轉型無法利用司法策略,也就無法獲得通過司法的社會轉型所可能具有的種種優勢;社會轉型只能利用司法之外的其他方式,當然也就難免承受其他方式的社會轉型可能具有的弊端。司法拒絕結構性案件、回避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表面看來不過是叩響司法大門的那些結構性個案無法獲得具有因應關系的司法產品的回應,從長遠來看則意味著將中國司法從促成中國社會轉型策略或方式的備選項中排除了,意味著司法“作為制度性、累積性、平和可控的有計劃社會變遷工具”之全部優勢都難以在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得以體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國結構性司法產品供給嚴重缺失之現狀,可能對推進我國社會成功轉型的負面效果更為嚴重。
二是,對我國社會結構性轉型過程中民眾心態的負面影響。我國社會結構性轉型的順利推進,一個重要的支撐要素即是廣大民眾對社會結構性轉型所懷抱的正面心態,包括廣大民眾對社會轉型目標、對社會轉型過程的認同以及對成功轉型的信心和耐心。一方面,對社會轉型目標也就是說對社會朝向一個更美好狀態的發展廣大民眾認同度向來較高,無論轉型過程如何艱辛、曲折,也不論轉型選擇何種具體策略或者方式,一般不會有太大影響。另一方面,對轉型目標的認同度高低,與對轉型的信心強弱是不盡一致的。對成功轉型的信心和耐心,則很大程度上與選擇何種轉型策略或方式以及因此帶來怎樣的轉型過程息息相關。
對我國社會轉型而言,可供選擇的促成社會轉型的策略或方式是十分有限的。在有限的策略或方式中,司法本是既應該也能夠通過其個案性累積效果、擔負起助益促成平和可控的社會轉型的重任的。因此,司法如果能夠通過及時地制度調整,適時適度地接納結構性案件,完成結構性審判,生產并輸出結構性司法產品,以司法的方式及時、充分地回應外部社會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的需求,從而為結構性社會問題的解決累積性地發揮積極作用,那么廣大社會民眾便可從一個個結構性司法產品中看到結構性社會問題得以化整為零地、制度化地化解的成效。由此,廣大民眾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有制度性機制可訴諸、結構性社會問題能夠常規性地得到解決便可逐步樹立信心,也就是說,廣大民眾對社會轉型便可逐步樹立信心。反之,如果從官方對司法的態度、司法制度設計和實踐操作中所展現出的始終都是司法主觀上回避、敷衍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以及司法客觀上無力診斷、解決結構性社會問題,那么,寄望廣大民眾從司法運作及其結果中看到通過司法的、累積性的、平和可控的社會轉型之現實成效,并因司法獲得對社會成功轉型的信心,就不現實。相反,在可選的促成平和可控社會轉型的策略或方式本就極為有限的情況下,當結構性社會矛盾糾紛被回避、敷衍成為人們經常性看見的景象時,當結構性社會問題無法通過司法得到有效解決成為人們日漸牢固的印象時,何以指望廣大民眾對以制度性、累積性、平和可控的方式促成社會成功轉型保持強烈的信心?又何以指望廣大民眾對漫長的社會轉型過程懷抱足夠的耐心?強世功教授針對“法治中國”的評論亦表達了類似的看法:“當法院無法有效回應社會糾紛的壓力時,人民群眾就對法院產生不信任,而法院在司法過程中堅持律法主義,采取形式主義、程序主義的立場來回避社會價值問題,則進一步加劇了普通大眾對法院的疏離感,再加上愈演愈烈的司法腐敗,導致法院判決缺乏公信力和權威性。”強世功:《法治中國的道路選擇》,載《文化縱橫》2014年第4期。 顯然,結構性司法產品供給一旦產生上述效應,受牽累的決不僅是司法自身,而是社會整體。
(二)敷應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
敷應性司法產品雖然是司法機構向外部社會輸出的“作品”,但由于其供給動因并非任何正當地訴諸司法的社會矛盾糾紛,其與司法權及其運作規律并不兼容,也不具有司法產品的必要外觀和基本特質,因此司法機構的這類“作品”在嚴格意義上根本不屬于“司法”產品。因此,對敷應性司法產品供給之外部效應,無法從該類產品對訴諸司法的社會矛盾糾紛的司法效果(無論是個案效果還是個案外的衍生效果)這個角度來觀察。
筆者擬選取敷應性司法產品對作為動因的外部需求的回應效果(包括對作為具體動因的某一外部需求的回應效果與相關衍生效果兩大方面)這一角度討論敷應性司法產品的效應局限問題。作為中國司法供給敷應性司法產品的主要動因的外部社會需求,可能來自轉型期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其中最突出的是經濟發展(包括全國經濟發展和地方經濟發展)、宏觀社會治理(比如社會和諧、社會穩定、社會改革的推進等)與某些具體社會問題(比如自主創新、計生工作、消費維權、法制宣教、社會治安等)的解決這三種類型的外部需求。因此,敷應性司法產品對上述幾類外部需求的回應效果如何,即可在一定程度上揭示轉型期中國司法供給的敷應性司法產品的外部效應。
具體來講,轉型期中國司法敷應性司法產品供給的外部效應局限體現在下述兩個方面:
第一,從對觸發敷應性司法產品供給的外部需求的回應效果上看,轉型期敷應性司法產品的外部積極效應難以肯定。這即是說,即便不考慮作為敷應性司法產品供給動因的某項外部需求(比如發展地方經濟,維護地方社會穩定,或者開展法制宣教等)本身是否正當,也不考慮司法為此項外部需求供給敷應性司法產品是否妥當(比如是否有違司法規律,是否超越司法職權等),單就能否有效解決萌生外部需求的那些現實社會問題來講,也尚不能認為敷應性司法產品的供給產生了值得重視的積極效果。換言之,單就對促成某些外部社會問題的有效解決來講,敷應性司法產品的供給是否確曾產生過不可忽視的積極影響,并沒有充分、確鑿的證據可茲證明。雖然外部社會相關領域與司法系統自身都不乏對敷應性司法產品積極外部效應的鼓吹,比如認為司法的敷應性服務促進了地方經濟發展、促進了地方穩定、促進了地方社會和諧或者促進了某一具體社會問題的解決,但這些鼓吹顯然不構成足以證成敷應性司法產品外部積極效應的充分理由。
第二,從敷應性司法產品供給的衍生效果來看,轉型期敷應性司法產品的外部積極效應同樣難以肯定。所謂衍生效果,包括敷應性司法產品供給對(包括作為該項產品之動因的某一具體社會領域在內的)更廣闊的外部社會的影響,也包括敷應性司法產品對司法系統的整體性影響,還包括敷應性司法產品的供給對廣大社會公眾(對社會諸領域與司法系統)的認同度的影響。
一方面,遺憾的是,在上述三個層面仍然難以肯定轉型期敷應性司法產品供給具有值得正視的積極的衍生效果。
首先,敷應性司法產品的供給對外部社會整體性的積極影響并未顯現出來。比如說,司法的敷應性供給并沒有對包括政治、經濟、社會在內的外部社會產生看得見的主要積極影響,也沒有因此為外部社會問題的解決提供更多的策略。
其次,敷應性司法產品的供給對司法系統的積極影響也未顯現出來。比如說,司法系統并沒有因供給敷應性司法產品而帶來其自身司法能力與效果的任何看得見的改善。
再次,廣大社會公眾(對社會諸領域與司法系統)的認同度并沒有因敷應性司法產品供給而得到鞏固或提高。比如,司法的敷應性供給,并沒有促成社會公眾對外部社會的整體狀況的評價有所改觀,也沒有促成社會公眾因此對外部社會現實狀況的認同度有所提高;同樣,司法的敷應性供給,也沒有促成社會公眾因此對司法系統的現狀形成更好的印象,也沒有促成社會公眾對司法的業績產生更高的認同。
另一方面,更令人遺憾的是,在敷應性司法產品供給的積極的衍生效果尚未能得以顯現的同時,其消極的衍生效果卻已經或者正在凸顯。集中反映其消極衍生效果的,莫過于敷應性司法供給同時對外部社會、司法系統以及公眾認同造成的多重損害。
首先,敷應性司法供給難免干擾外部社會的正常運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敷應性供給往往構成外部社會運行的阻滯因素。這一點,在敷應性司法供給超越司法權限介入政治領域、頻繁的“司法作秀”帶來社會治理“運動化”以及公權色彩的“司法救場”妨礙市場自主等場合,體現得尤為突出,其深層的負面影響也尤其值得重視。顯然,這些負面影響,是有違外部社會將敷應性任務訴諸司法或者司法主動“承攬”敷應性任務的初衷的。
其次,敷應性司法供給難免干擾司法系統的正常運行。敷應性司法供給對司法系統正常運行的干擾,包括引致司法權運作悖離司法規律、降低司法系統回應其“分內”任務的能力敷應性司法供給導致司法系統回應“分內”任務能力的降低,是通過兩個方面發生的:一是頻繁的敷應性司法供給消耗了本該分配到“分內”事務的司法資源。相比于外部社會對司法的正當需求而言,我國各類司法資源都較為緊張。備受關注的“案多人少”“法官過勞死”“司法經費緊張”等現象,都可從不同層面反映出我國當前司法資源的緊張狀況。頻繁的敷應性司法供給,無疑會導致應該分配給“分內”事務的司法資源的緊張局面更為嚴峻。(近年來一個突出的例證是全國各級法院花費極大精力解決涉訴信訪問題所導致的法院人力資源愈加緊張。參見汪慶華:《政治中的司法:中國行政訴訟的法律社會學考察》,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2—108頁。)二是,頻繁的敷應性司法供給破壞了司法人員對“分內”事務的投入意愿。即便司法資源在客觀上是充裕的,當敷應性司法供給已成司法運作之常態時,司法人員對嚴格意義上的“案件”投入意愿也會受到較大影響,極端的情形則是部分司法人員愿意投入到敷應性工作中去,而不愿意投入到司法審判工作中去。 以及貶損司法權威等。
再次,敷應性司法供給難免減損社會公眾對外部社會與司法系統的認同。
一是,不論外部社會是主動還是被動將敷應性任務交予司法的,在司法頻繁地介入外部社會中的敷應性任務并且又幾乎不可能真正解決這些敷應性任務的情況下,不免減損社會公眾對外部相關社會問題有效解決之信心,甚至刺激社會公眾產生類似于“相關方面是否有誠意解決這些現實社會問題”的懷疑。
二是,不論司法是主動還是被動接納這些敷應性任務的,只要司法在承接敷應性任務、供給敷應性司法產品的過程中難以擺脫悖離司法規律、超越司法職權以及客觀效果不佳等負面形象,那么,在法治觀念已然較大程度深入人心而公眾對司法的期待亦越來越高的今天,社會公眾對司法系統運作狀況的認同感也免不了要打折扣。而且,即便是“好心辦了壞事”這樣的抱屈,也無助于挽回流失的公眾認同。道理很簡單,在司法規律不容、司法職權不許的情況下,司法機構本來是應當并且能夠拒絕供給敷應性司法產品的。
三、司法符號性供給的效應局限
司法針對外部社會對司法符號性供給的需求的回應狀況,與針對外部社會對結構性司法產品的需求的回應狀況之間,具有實質上的相似性。亦即,就像轉型時期我國司法對外部社會對結構性司法產品的正當需求沒有有效地供給具有因應關系的結構性司法產品一樣,我國司法也未曾對外部社會對司法符號性供給的需求有效地輸出相應的符號意蘊。因此,對司法符號性供給的效應局限的討論,與對結構性司法產品供給的效應局限的討論面臨著類似的處境,即無法對事實存在的某種司法供給討論其外部效果,而應當討論的是“不存在該司法供給已經或將會在外部社會產生怎樣的效應”。
具體來講,轉型期我國司法符號性供給的效應局限問題,擬關注的是:中國司法未能針對外部社會對司法提出的各項正當的符號性需求有效輸出相應的符號意蘊,這已經或將會對司法深嵌其中的轉型時代的中國社會整體上帶來怎樣的負面影響?結合轉型時期外部社會向司法提出各類符號性需求的現實依據以及各類符號性需求所指向的社會—政治問題來看,以下將轉型期中國司法符號性供給的外部效應之局限歸結為兩大方面。
第一,司法未能供給合法性與進步性之符號,致使司法對政治治理與社會運行的現代化、法治化、進步性無法發揮表彰功能。中國轉型時期實則是交織著現代化、法治化以及現代性與法治所預設的種種特征的一個社會時空。因此,由現代化、法治化及其所衍生出來的多重意蘊,在很大程度上也預設了轉型時期中國宏觀的社會—政治格局理當具備的一些關鍵特征,同樣這也在很大程度上設定了評價中國宏觀的社會—政治格局時需要觀照到的一些標尺。具體來講,就是中國宏觀的社會—政治格局理當具備現代化、法治化的核心要素。用日常的表述來說,就是中國宏觀的社會—政治理當具備(現代化、法治化意義上的)合法性、進步性。顯然,對社會—政治合法性、進步性的證成與表征,是由包括司法在內的政治、經濟、文化及社會在內的多個方面協力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