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

云川縱

一個穩定的社會，需要法律來嚴格維持秩序……

1.游戲

陳警官翻著吳家老太的手機，皺著眉嘆了口氣。吳家老太今早突發心臟病猝死，本來很平常的事，但是因為銀行一條巨額轉賬的短信提醒，一切變得尖銳起來。

陳警官調出手機里的一款麻將游戲，轉頭問吳老太的兒子：“這款游戲是誰給她裝的？”

吳老太的兒子吳聲擦擦有些紅腫的眼睛，想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說：“這不是我以前給她裝的那一款，可能是她看著別人玩得好，讓人家給她裝的吧。”

“陳隊，銀行卡的信息處理好了……咦？”去跟銀行聯絡的小鄧推門進來，看著仰躺在躺椅上的吳家老太驚呼道，“是她？”

“誰？”陳警官轉頭看他。

小鄧看看吳聲，卻住了嘴，只是跟陳警官使了個眼色。

陳警官不動聲色地收起手機，跟吳聲握手告別：“我們會繼續跟進這個案子，吳先生若是想起來什么，請隨時跟我們聯系。”

走出吳家，小鄧才滿臉鄙夷地啐了一口：“報應！陳隊，半年前，一個高中生扶老太太被訛的事您聽說過吧？”

陳警官心中一動，問：“那訛人的老太太該不會就是她吧？”

“可不是嗎！”小鄧說，“你不知道，當初那事一波三折，那高中生一會兒說撞人了，一會兒說沒撞人，老太太一開始還說是高中生的責任，后來就沒了動靜，那新聞比懸疑故事都精彩！”

陳警官皺眉問：“我記得老太太好像還索要70萬的醫療費？”

“右腿粉碎性骨折，前后進行了四次手術。人老了嘛，又引起了一系列并發癥，前前后后折騰了半年，70萬倒是正常……問題是，不是人家高中生撞的呀！”小鄧嗤笑一聲，“付不起醫療費了，就把主意打到人家學生身上了！”

陳警官沒吭聲，這種事，社會上不少，他想管也管不了。

回到局里沒多久，技術部那邊的分析就出來了，那款游戲是跟吳老太的銀行卡綁定的，但卻不是普通的吸費游戲，似乎另有玄機。

而陳警官看著銀行卡的轉賬記錄卻沉默了下來。

從兩天前開始，銀行卡里的金額就一直處于波動狀態。第一天，以10元以內的波動為主，進賬和出賬的比例大約是6比4；第二天，以50元以內的波動為主，進賬和出賬的比例大約是7比3；而今早，吳老太幾乎是一路飄紅，百元百元地進賬，五把里竟能贏四把！而10點以后，不知為何，游戲突然提高賠率，開始一萬一把地進行！但是，吳老太的好運卻在上午10點半左右終結了，她輸得極慘，足足賠進去了73萬！

“她哪來那么多錢？”陳警官皺眉問。“訛高中生得來的唄！”小鄧一面瀏覽著半年前的“碰瓷案”，一面頭也不回地答。

“難道真是報應？”陳警官喃喃自語，但是看到幾個時間點時頓住了，他支使小鄧，“去給吳聲打電話，問問吳老太平時幾點睡。”

就是這幾個時間點，令陳警官忽然對這個麻將游戲的目的產生了懷疑，這到底是求財，還是求命？

就在這時，去詢問吳聲的小鄧忽然神情古怪地跑過來：“剛剛吳聲說，吳老太似乎是在兩天前，遛完彎之后對那款游戲著迷的。”

陳警官眼前一亮，說：“問清楚遛彎的路線，調取沿途監控。”

據吳聲說，吳老太平常喜歡打圈麻將就回來，有時候看見別人玩什么新穎的麻將游戲也會拜托別人給她下一款，而且全然不懂在WiFi和流量狀態下下載的區別。

由此小鄧得出一個結論，這是個地道的技術盲。

此時，陳警官大體知曉了案情，只是對于動機還不太明白。

監控錄像緩慢播放，當畫面中出現了一個戴鴨舌帽的中年男子時，陳警官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數年前的一起案子撲面而來！

2.舊案

零幾年的時候，中國二三線城市還處于偵查量刑稍顯薄弱的狀態。那時，A市發生過一起疑似女學生被強迫灌酒致死的案子，嫌疑人是市里某集團的繼承人萬州。

萬州的生日宴上邀請了一些同學，十幾號人包下了旋轉餐廳的整個頂層大廳，光菜就點了上萬元的，至于酒就更貴了。

據當時在場的學生說，是女學生借酒壯膽，向萬州表白失敗后，受不了打擊誘發急癥而死。

而女學生的父親則很憤怒：“我女兒一直很厭惡那些紈绔子弟，怎么可能去向他表白？何況我女兒向來滴酒不沾的！”

說真的，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是金錢的確能辦到許多難辦的事，比如，統一口供。

于是，在場的學生雖然眼神躲閃，但多數咬死了口供，少數則閉口不言。更詭異的是，女學生的衣服整潔干凈，甚至還帶有洗衣粉的香味，完全看不出被強迫的痕跡。

現場和口供都有遮掩的痕跡，但問題就在于，有時候，你明知道對方怎樣下棋，卻阻止不了他。

最后萬家出于人道主義，給了女學生家人幾十萬的安葬費，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奇怪的事情卻在后面。

半年后，萬州在某山區景點因突發過敏導致的內臟衰竭死亡。

與此同時，一個名為《女學生之死》的神分析貼以驚人的速度在網上傳播。據樓主分析，當日在場的學生或多或少都存在著坐視不理，甚至直接動手逼迫女學生的傾向，那么事后胡蘿卜加大棒，給點錢再威脅一番，驚惶之下的青澀學生自然就范，任由萬家安排。

而女學生衣衫整潔有可能是在警察來之前，就被安排給酒店緊急洗凈烘干，并重新穿戴整齊，這也就解釋了那股洗衣粉味。

萬家人很憤怒，要求徹查。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傻子也知道萬州之死有問題了。

當時負責調查的就是陳警官。

陳警官詢問了法醫和萬州的私人醫生，得知萬州對巧克力過敏，但是他的咖啡里卻被檢測出了超高濃度的可可堿。而嫌疑人很快鎖定，是一個頭戴鴨舌帽的青年。

據萬州的生活助理說，當時因為萬州喝不慣當地的水，他沖了杯咖啡。誰知剛沖好，一個電話就打了進來，鑒于水房信號不好，咖啡又太燙，助理就順手將杯子放在了水箱上方，自己走了出去。

而監控顯示，鴨舌帽就是這時候走了進來，手里端著同款的咖啡杯，沖好之后，他也順手放在水箱上方，然后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看著兩只杯子怔了怔，遲疑著拿走了萬州的杯子。

“咖啡里摻了東西，應該可以嘗出來吧？”陳警官疑惑道。

助理無奈苦笑：“當地的水本身就一股味，沖好的咖啡變成什么味兒誰也預料不到。”

至于鴨舌帽，更是干脆：“我就愛吃巧克力，愛往咖啡里放可可堿，難道這還錯了？杯子一樣，這還怪我了？”

陳警官暫時將人扣住，但是按照規定，在沒有確鑿證據、犯罪嫌疑人又不認罪的情況下，最多只能拘傳24小時。也就是說，警方必須在24小時內找到證據才行。

那時候，陳警官剛上崗，年輕人還帶著股俠義情懷，認為鴨舌帽雖然態度囂張，但其做法確實很解氣。所以，當年的小陳警官一面罵著鴨舌帽，一面又很惋惜。

然而，轉機出現在第24個小時，就在警察考慮要不要申請延長期限的時候，一位律師和一位精神科的醫生聯袂而來。

醫生將一份病歷遞給陳警官：“他是我的病人，有短暫性的精神問題，偶爾會出現失憶癥狀。這里對他休養不利，我要帶他走。”

陳警官看著病歷瞠目結舌：“你是說他拿走萬州的杯子，是因為他不記得哪只是他自己的？”

醫生頷首，繼續道：“我雖然給他看過病，但每次都是他犯病的時候，所以，他應該記不得我。”

這也行？連“二人見面不相識”的漏洞也補上了……

陳警官能說什么，只能本著疑罪從無的原則，把人放了。

后來陳警官查到，醫生跟鴨舌帽素無往來，也就是說，開具證明是醫生個人行為。

陳警官深深地感到民意難為，而他那時還挺佩服鴨舌帽和醫生。

3.秩序

只是人總會變的，已過而立之年的陳警官如今卻深深感到自己當年太過幼稚。他看著眼前一臉無所謂的鴨舌帽，嘆氣道：“我也不問是不是你做的了，只問你一句，那么多年了，你依然認為自己很俠義，所作所為都很正確嗎？”

鴨舌帽低笑：“陳警官，我可什么都沒做。是吳老太看我的游戲好玩，主動央求我給她下載的。我這可是樂于助人啊！”

陳警官手里拿著剛剛查到的一則消息，靜靜地看著他。

就在吳老太死亡的同時，73萬存款從那個非實名賬戶中幾經周轉，消失了蹤跡。陳警官推測，這筆錢應該是入了黑市洗錢的機構。依照鴨舌帽的脾氣，大約會在風頭過后，以一種合法的手段將錢盡數轉給高中生。

這樣的劫富濟貧，雖然符合道義，卻不符合法律。

鴨舌帽看著陳警官譏笑道：“陳警官，法律是什么？法律，難道不該代表正義嗎？當法律給不了正義的時候，我只能用自己的方法給世間一個正義。”

“也就是說，你承認自己原本就是要財也要命了。”陳警官神色復雜地看著他，“別不承認，我看過吳老太的病歷，她心臟不太好，平常早睡早起，格外注意養生。可是銀行記錄顯示，這幾天，每每都是直至凌晨1點，你還在頻繁地給她轉賬，而且數額明顯高于白天。也就是說，你是在誘使她驟然改變作息，而最后那天上午，你更是直接誘發了她的心臟病。”

鴨舌帽微微抬頭，卻不說話。隨著社會中的不平事越積越多，人們也越來越渴望正義，他早已不是單線作戰，他什么都不必說，呆會兒自然有律師朋友過來替他辯護。

陳警官看看時間，明白他在等什么。他翻著手上的檔案，緩緩道：“其實，我一直后悔，在查萬州案子的時候，我就該勸你幾句的。你想過嗎，你的所作所為，會不會讓這個社會陷入混亂？”

“我只是想要個正義。”鴨舌帽冷笑。陳警官攤開檔案，正面朝向他：“我查過了，其實吳老太摔倒的案子另有隱情，當時法院確實能判得了，只是因為吳老太堅持庭外調解，才沒有公布結果。那個高中生確實騎著電動車撞了吳老太，警方找到了監控，并存入了法院檔案中，這個是視頻資料。”陳警官一面說，一面打開了視頻。

視頻很清晰，甚至連高中生驚惶的表情都沒有錯過。

“怎么可能……她為什么要說謊？不對，如果事情真是這樣，吳老太為何不站出來說清楚，反而任由大家猜測？”鴨舌帽先是慌張，繼而鎮定。

陳警官嘆道：“你也跟精神科的醫生打過交道，應該知道人在驟遇大事時，腦中可能會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高中生矢口否認，只是她下意識保護自己的行為罷了，當不得真的。至于吳老太不再追究，只是因為她聽說好的大學不收道德有瑕疵的學生，她擔心會影響高中生的前途。而那73萬，是高中生的父親主動賠付的，既是道歉，又是感激。”

“哐當！”鴨舌帽一個踉蹌栽倒在地，“這怎么可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佛與魔，也許吳老太在很多人眼里愛玩游戲，愛占小便宜，但是，在大是大非上，她并不糊涂。”陳警官推開電腦，平靜地敘述，“年輕時，我也認為法律代表了正義；然而，如今的我卻認為，法律在更多的時候，是代表秩序。超出法律之外的懲罰者其實是不穩定分子，并不能真正為社會帶來益處，因為只要是人，看事情都會帶有主觀色彩。”

（責編：邵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