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長在麥子上

爾雅

父親說，如果你們把一天的活干完，就煮給你們雞蛋，一人一個，說話算數(shù)。

本來或許用不著我們幫忙，很多活都是父親和母親自己做的。他們做得很辛苦，臉面上布滿了骯臟的塵土，也經常流露出飽經風雨、體力上受到巨大消耗的疲憊。可是那也不見得我們的肚皮就能鼓起來一點。餐桌上照樣是沒有油水的野菜湯，和數(shù)量很少的菜餅——菜餅能飽餐一頓也是可以的呀。殊料連這種愿望都不能得到滿足：那些菜餅和菜湯被我們一掃而空，我看見廚房里那一口黑鍋干凈明亮的底子。所以我們對父親和母親很不信任，干不干活似乎都是一樣的，就像我們不指望地里的莊稼能帶給我們新鮮的糧食一樣。

但是父親說話的這一年，情形有些不一樣了。空氣里飄揚著一股結結實實、非常粘稠的麥粒的氣味。我們都聞見了這種香味，而且每個人都看見那些莊稼是如何在不經意間由蔥緑變得茁壯，既而又變成燦爛的金黃的。更重要的是，這些麥苗長在我們自家的田地里。這時候難道還要懷疑莊稼的真實性嗎。

因此，當父親說話的時候，我們的嘴巴里情不自禁地發(fā)出吞咽口水的咕嚕聲，一部分原因是麥粒的氣息飄進土屋里來了，另一個原因是父親提到了雞蛋。即使沒有雞蛋，我們也都愿意幫他干活，因為空氣里的麥香實在過于誘人，它到處彌漫，揮之不去，何況還有鮮美的雞蛋。假如父親說話算數(shù)，雞蛋的問題不難解決。家里總共有兩只母雞，一只勤快一些，另一只略顯懶散。但據我觀察，母親至少已攢下十余顆雞蛋。我們一天吃掉三顆，完全可以維持幾天，而且在這期間，兩只雞還要繼續(xù)生產。

問題在于：父親經常是說話不算數(shù)的。我在這方面耳濡目染，已經很不相信他說的話了。他經常給我們許諾，但是很少有兌現(xiàn)的時刻。比方他曾經說，過年的時候給我們每人兩角錢，而事實上連五分錢都不能保證；有時候當我反復提醒他，曾經答應過買一本小人書的事，他先是環(huán)顧左右，到后來就惱羞成怒；如果我還堅持，他就會用暴力解決。他很缺少涵養(yǎng)，并且脾氣不好。我只好不和他計較了。不過也不能怪他，就像他自己的褲子從來都是破了幾個洞，從來不能確信明天吃一頓像樣的飯一樣。只要想一想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妥當，也就難怪對我們敷衍了。

這一年的情況要好得多。雞蛋是有的，父親的脾氣也在逐漸地柔和起來，因為空氣中的麥香就是一種讓人變得柔和的東西。于是我們答應了父親的要求。我問父親說，你說話算數(shù)嗎？

父親堅定地說，肯定算數(shù)。

我轉而問母親說，他說話算數(shù)嗎？母親考慮了一番，說，能行。

母親在家里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她保管著雞蛋，萬一她藏到什么地方，父親是找不到的，因此還是落實一下的好。

麥收開始了。由于我們地加盟，在麥地里干活的人一下子變成了五個人，從遠處看像一支小型的隊伍，顯露著朝氣蓬勃的氣象。我們站在麥地里，舉目望去，是一片廣闊的金黃，仿佛鋪展開來的一大塊綢緞，又像是一塊烙得恰到火候的面餅，當然，它們更像是那顆即將到手的雞蛋里的蛋黃。這些流淌著奶與蜜的莊稼，在我們瘦小的身體面前，翩翩起舞，送來縷縷醉人的芬芳，埋葬了往昔日子里野菜清湯的苦澀和屈辱，完全和我們的收割隊伍的氣勢融合到一起，我們的心情無比地歡暢甜美。暫且不說這些金燦燦的麥穗將會成為餐桌上甜美的面餅，僅僅想起那一顆即將到來的雞蛋，也足以令我們歡欣雀躍了。

在我們的記憶里，雞蛋是從來不可以隨便吃的。吃雞蛋是出于非吃不可的需要，比方每到過年的時候，可以吃三五個；再比如到我生日的那一天，可以吃兩三個。除此之外，吃雞蛋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簡直到了可恥和有罪的程度。因為雞蛋意味著我們家里的火柴、鹽、煤油、壓歲錢、父親的煙卷、我們的鉛筆盒和小人書。后者對家里而言，是不可缺少的，怎能隨隨便便就把雞蛋吃掉呢！我們曾經在夢里飽餐雞蛋，在夢醒之后就會責備自己說，多么荒誕又墮落的夢。當滿地都是沉甸甸的麥穗，并且它們的氣味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的時候，我們對于雞蛋的負罪感減輕了許多，既而變成了一種急切的占有期望，要是把雞蛋與糧食相比，我們堅信糧食更可以使我們變得健康而自由。雞蛋從來就是附著在莊稼上的額外的饋贈品，有了糧食，還會擔心沒有雞蛋嗎？

但是，當我們加入麥收的隊伍之后，發(fā)現(xiàn)父親其實并非我們想象的那樣慷慨誠實。因為要完成他所要求的活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父親和母親揮鐮收割，收割的麥子被捆扎成許多把，一把叫“一剪”。“一剪”大約在十斤左右。父親當時說，我們三個人需要分別運送40、20、10剪麥子到地頭的路邊，才算完成任務。事先我們錯誤地估計了形勢，到了麥地之后，發(fā)現(xiàn)這種活計其實是一種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因為麥地在山腰，而路面在山頂，從麥地到山頂約有近三百米的距離。每往返一趟，得耗時近半個小時。

父親說話的這一年我們三個的年齡分別是：11歲，9歲，7歲。我用扁擔挑，一次可以挑四剪，大妹人背，一次背兩剪，小妹則抱，一次抱一剪。我們開始勞動了。第一趟還算順利，三個人一鼓作氣，步調一致，同時出發(fā)，同時返回。第二趟就出了點問題，小妹抱了有一半的路程之后，顯得力不從心，干脆就坐到地上休息了。我和大妹兩個在返回的途中，嘲弄小妹說，她的雞蛋大約吃不上了。小妹聽后，神色頓時顯得焦急，奮起直追，也算是把麥子抱到路上了。

太陽升起來了，很快就顯得灼熱起來，而父親和母親身后的麥子已經堆積了很多，我看見那些麥稈上升騰起來的水汽。我們的搬運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我的汗水漫過全身，肩膀上的肌肉也開始灼痛起來。我九歲的妹妹倒很堅強，她竟然超過了我。這家伙從小就能干活，不知道她的力氣從何而來。至于小妹，已經被我們落下一趟，她不僅無意趕上，反而坐在地上哭起來了，鼻涕垂的很長，眼淚掉到手背上，把上面的污垢沖刷得色彩斑斕。我很討厭她這樣。于是我踢了她一腳，這樣她的哭聲更大了，整個山梁上都能聽到她哭泣的聲音。

父親聽到哭聲之后，很生氣，他從麥田里走出來，大步流星，臉上的神色十分猙獰。他就是這樣的。對于我們平時的爭端向來是不問青紅皂白，只以快捷的暴力手段加以解決。但是這一次，當他奔至我跟前的時候，舉起的巴掌并沒有落下來，只是虛晃一掌，虛應風暴。大約是他看到我滿面的汗水的緣故，再說，他的脾氣確實不像從前了。即使他打我一掌，我可能也不用那么畏懼，因為我已經在長大。

之后父親說，那就歇一會兒吧。

太陽在天空很大，離我們很近，差不多就掛到我們的背上了。太陽原來也是有重量的。我們三個，仿佛是苦苦掙扎的散兵游勇，連爭吵的力氣都沒有了。在趕往麥地之前，我實際上還帶了一本小人書。原先想像麥地的氣味可以使得書本的香味更加稠密，殊料在燃燒的麥地里，是沒有機會和力氣來讀書的呢！而且那顆雞蛋也變得遙遠和縹緲起來，假如父親允許我們休息，我們寧愿放棄，寧愿在夢中享受雞蛋的如飴甜美，只要能夠躺倒在地上休息，就可以了。

實際上不管有沒有雞蛋，麥子是必須要收回去的；如此說來，雞蛋還是不要放棄的好。何況我們的進程過半，更沒有理由盡棄前功。我對兩個妹妹說，很快我們就能吃上雞蛋了——你們是先吃蛋清還是蛋黃？

小妹不假思索地說，先吃蛋黃。說話間她的涎水已經從嘴角流出來了。大妹則沒有吭聲。我知道這家伙的心思，她很可能先不吃，等到我們吃完之后，當著我們的面，她才慢慢地吃。然而我還知道她的一個優(yōu)點，那就是當我采用一點巴結和哄騙的伎倆后，她的一個雞蛋其實她自己吃不到半個。

總之，一邊運麥子一邊討論雞蛋的吃法，實際上大大提高了效率，減輕了身體的疲勞。說話間，我們的活計都要干完了。于是，雞蛋就顯得清晰起來，它在太陽底下蹦蹦跳跳，像是美妙的舞蹈。

父親在架子車上裝好麥子之后，把小妹從地上抱起來，就像是提起一把塵土。她已經趴到地上睡著了。仿佛一段落到地上的鼻涕。現(xiàn)在這家伙躺在車子上，由父親拉車，一路舒舒服服地回家了。

我們三個是被父親和母親叫了很多次才醒過來的。我們躺在下午時分的土炕上。睜眼之后，我們看見餐桌上三個散發(fā)著奶酪一般光澤的雞蛋，旁邊是窩窩頭和菜湯。父親充滿柔情地對我們說：吃吧，一人一個。下午如果干完活，再給你們煮，一人一個。

我很懷疑父親的慷慨。因為雞蛋是有限的。但是很快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聽見母親用贊許的語氣提到家里的那兩只母雞，她說，它們的表現(xiàn)不錯，今天兩只都產了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