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民“柔和的溝通者”走了

□ 凌 云

吳建民“柔和的溝通者”走了

□ 凌 云

他認為，中國要準(zhǔn)確認識今天的世界，還要用外國人聽得懂的方式說話

在許多人眼里，77歲的吳建民就是中國外交和氣的笑臉。但這笑容，卻以最令人意外的方式消逝了。6月18日凌晨，吳建民在武漢遇車禍不幸去世。

“父親節(jié)的前一天，吳建民先生突然走了。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與我們告別，真的不舍、很痛。”日本亞洲通訊社社長徐靜波在他的博客上寫下這樣一段文字。記者撥通電話，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澀：“我和吳先生一起做過節(jié)目，他來日本時我們也曾相聚。他是一位儒雅、理性的外交家，也是一位柔和的溝通者。”法國外長艾羅發(fā)表聲明表示哀悼，中國駐法使館、外交部歐洲司紛紛致哀，外交學(xué)院師生自發(fā)舉行悼念活動，羅援、胡錫進等曾與吳建民有過爭論的知名人士也表達了哀悼。中國入世談判首席代表龍永圖說，中國失去了一位“向國人解讀中國外交戰(zhàn)略、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的大師”。

推崇“人情味外交”

外交學(xué)院教授、現(xiàn)任院長助理高飛曾協(xié)助吳建民編輯出版專著《外交案例》。他告訴記者，吳建民“有愛國情懷，有理想，有追求”，是那一代外交家的典型代表。“那一代人都受到周恩來總理外交風(fēng)格的影響，彬彬有禮，不亢不卑，在外交活動中善交朋友，注重‘人情味’。”

吳建民講過一個“人情味外交”的故事：1993年，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訪美，特意訪問了一個波音公司工人的家庭，用英語和一家人寒暄，還送給對方一份感恩節(jié)禮物。這個溫馨畫面在美國媒體上傳播后效果很好。后來，吳建民和波音公司高管一起吃飯，對方問他，訪問工人家庭的點子是誰想到的，吳建民回答“是江澤民主席自己提出的”，對方贊嘆“好點子”。

吳建民說：“外交就是要為國家爭取朋友。”1998年，他出任駐法大使，剛到巴黎就聽說時任法國總統(tǒng)希拉克曾參觀過在當(dāng)?shù)嘏e辦的中國青銅器展，足足待了一個多小時。吳建民立刻意識到，希拉克對中國文化的濃厚興趣是個外交突破口。不久，中國在巴黎舉行現(xiàn)代書法藝術(shù)展，吳建民借遞交國書的機會邀請希拉克參觀展覽。希拉克立即答應(yīng)。幾天后，愛麗舍宮舉行團拜會招待各國大使。希拉克與大使們挨個握手，吳建民到任時間最短，排在最末。希拉克與他握手時，卻聊了3分鐘。希拉克說：“書法展我是要去的，但我犯了個錯，江主席給我寫了三幅字，如果我早點將這些字拿到書法展上去將會更好。”

事實證明，與希拉克建立在文化上的溝通互動，讓吳建民的工作事半功倍。1999年8月，希拉克夫婦邀請吳建民到總統(tǒng)府出席晚宴，這是中法建交后的第一次。希拉克說，他為江主席兩個月后訪法親自設(shè)計了3個亮點：去里昂的風(fēng)味餐館，參觀高速鐵路，下榻他的私宅碧蒂古堡。希拉克還表示，中華文明對人類文明的貢獻巨大，“你們應(yīng)該多在巴黎搞文化活動。”2002年，中國文化中心在巴黎順利掛牌，這是中國第一次在西方大國建立這樣的機構(gòu)。

因為善交朋友，吳建民也掌握到一些重要動態(tài)。2003年3月，他在一次私下聊天時問法國政治家拉法蘭，是否大選后就當(dāng)總理，拉法蘭笑而不答。半年后，時任總理朱镕基訪法。已當(dāng)上總理的拉法蘭笑著對朱镕基說：“吳大使是駐法國大使中第一個知道我會當(dāng)總理的。”

吳建民即將離任駐法大使時，由于中國發(fā)生了非典，法國中餐館的生意也受到影響，十分清淡。吳建民想了個辦法，請時任巴黎市長德拉諾埃到中餐館吃飯。媒體紛紛報道，中餐館生意有了恢復(fù)。法國僑界提起此事，對吳建民始終充滿感激。

“外交是做人的工作，人是有感情的，做人的工作當(dāng)然要有人情味。”吳建民如此總結(jié)。他離任時，希拉克為他頒授“法國榮譽勛位團大騎士勛章”，以此表彰他對促進法中友好關(guān)系的貢獻。

吳建民的親和力，既是一種職業(yè)修養(yǎng)，更是一種天性的流露。外交學(xué)院的一位老師說，吳建民“在校園里跟我們打招呼，就像鄰家的爺爺”。

毛主席曾和他開玩笑

吳建民的外交生涯從翻譯起步。他為周恩來當(dāng)翻譯時，曾一口氣翻了6小時，周恩來夸贊“你這個人很精干”。1965年，吳建民首次為毛澤東當(dāng)翻譯，有些緊張。毛主席問他姓什么，他說姓吳，毛主席說“你那個國家亡了”。吳建民回過味來，毛主席指的是“吳國”，是在和他開玩笑、讓他放松一些。他體會到了領(lǐng)導(dǎo)人的交流藝術(shù)。

翻譯的精髓是把同樣的信息在不同語言環(huán)境中準(zhǔn)確有效地傳遞。吳建民后來一直主張，外交要用“外國人聽得懂的方式說話”，才能“把中國的事講明白”。出任外交學(xué)院院長后，他開了門新課“交流學(xué)”。他說：“中國人很多不擅長交流，講話打動不了人，就不能很好地讓人接受觀點。”

高飛說起一件讓他印象深刻的事。有一次，吳建民出席一個國際會議，會場上其他嘉賓發(fā)言都在大談亞洲的風(fēng)險。輪到吳建民發(fā)言時，他提出當(dāng)前世界有3個中心，第一個是危機中心，就是處在金融危機中的歐美；第二個是動蕩中心，就是中東等地；第三個是繁榮發(fā)展的中心，那就是亞洲。亞洲保持著和平與發(fā)展，而西方在拖累這種勢頭。“這些講法很新鮮，同時又很有說服力，贏得了參會者的贊同。”

在吳建民看來，講道理“很難”，因為“首先別人要喜歡你。如果你講的東西別人反感，哪會有效果？”他并不回避爭執(zhí)。有一次，一位日本政客發(fā)表鼓吹“中國威脅”的言論，吳建民當(dāng)場禮貌而堅定地予以回擊。但更多的時候，他看重的是如何通過論戰(zhàn)，爭取朋友的支持，甚至改變對手的立場。

1997年，吳建民出席日內(nèi)瓦人權(quán)委員會會議。他當(dāng)著美國代表的面說，西方搞的反華提案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愚蠢舉動”，“時間不在他們那邊，而在中國人這邊”。反華提案失敗后，美國代表團團長約見了吳建民，對他說：“美中兩國在人權(quán)委員會上對抗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不能總這樣下去。”吳建民說：“我們早就提出不要對抗。如果美方在明年不尋求對抗，中方是歡迎的。”次年，果然沒人再提反華提案。

央視主持人白巖松曾說，吳建民的魅力與成就在于讓中國與世界更理性地溝通，在中國與世界之間搭起橋梁，推動中國自身的前進與進步。而這“才是一個外交家或是溝通者最可以讓自己驕傲的地方”。

“他總是在思考”

吳建民曾如此表達對周恩來的仰慕：“直到現(xiàn)在，總理的氣質(zhì)依然被外國人津津樂道。我在法國時，法國人對我說過，‘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周恩來是公認的外交家，有著非凡的親和力、溝通力和人情味，但在吳建民眼里，周恩來的魅力首先來自他的思考能力。

關(guān)于網(wǎng)上對他的爭議，吳建民如是說：“這是一個很好的爭鳴時代，說明我們的祖國進步了，各種看法都可以從容地發(fā)表了”。事實上，他非常看重自由發(fā)表意見的權(quán)利。有一次，他去廣州出席活動，當(dāng)?shù)孛襟w采寫報道后請他過目，他說：“記者有自己的職業(yè)規(guī)則和要求，就按照他們采寫的發(fā)表吧，我不看了”但他仍然希望大家能“準(zhǔn)確認識今天的世界”。

“中國必須堅持走改革開放道路”，這是吳建民講得最多的。今年3月，他在外交學(xué)院演講，再度分享了自己的思考。他說：“中國的外交戰(zhàn)略是什么？三不——不擴張、不稱霸、不結(jié)盟；三要——要和平，要發(fā)展，要合作。中國人在現(xiàn)階段最大的利益是什么？這個問題想清楚了，其他問題就好辦了。我想，就是鄧小平講的，發(fā)展是硬道理，最大利益就是保持發(fā)展勢頭。”

熟悉吳建民的人，都不贊成用“鴿派”來稱呼這位老人。吳建民生前被問及此事時曾說：“我只是根據(jù)自己對世界的觀察提出看法，提出我認為最接近事實的意見，最有實效的做法，不是按一個模式來表態(tài)。”高飛對記者說：“如果要用一個頭銜來稱呼他的話，唯一合適的就是‘愛國者’。”

（摘自《環(huán)球人物》2016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