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在鳥背上的人

馬溫

鎮江的天空常常是灰灰的，在灰灰的天空里飛來飛去的也是灰灰的麻雀。

如果有一只紅色的大鳥出現，對于鎮江，這就構成了一個事件；如果這只大鳥上還有一個人，這就構成了熱點事件。

不是說要以人為本么？那就先說說鳥背上的這個人。他不是背包客搭順風車，而是鳥的駕馭者。鳥的名字很好聽：“朱雀”。因為朱雀的到來，鎮江平凡的天空多了一抹色彩。

鳥盡管屬于天空，卻不可能一直在天上飛，鳥的許多具體事務非得要在地面上才能解決，于是，這只鳥開始降落。現在，我們終于看清了這只鳥的面目，原來就是“朱雀創意設計中心”，鳥背上的那個人是中心的藝術總監嚴有榕，嗯嗯他還有個網名叫“手藝人”。

他喜歡這個網名，既是他的職業內容，也是他的追求境界。

在過去，手藝人就是匠人，底層得很，一雙手伸出來，老氣橫秋，賣相不佳。后來，“大國工匠”的概念火了起來，大國工匠成了國寶，大國工匠的那雙手也成了國手。一個工匠要修煉成大國是很難的，但退而求其次，成為省寶、市寶、省手、市手，同樣很光榮。

“朱雀創意”的作品，大多是為鎮江服務的，由此推測，嚴有榕這個手藝人的追求，大概就是要成為市寶、市手。在流行說大話的時代，這樣的追求一點不吸睛，但我們敬佩這樣的追求，因為它真誠可信。鎮江這座城市，雖然我們千百遍地拿它調侃吐槽，可是，不論哪一行，想要在鎮江做到出人頭地，絕非易事。

但“朱雀創意”離這個境界似乎越來越近了。

鎮江一年要出多少書籍，要辦多少展覽，要搞多少活動，數不清。數得清的是，許多書籍的封面、許多展覽的布置、許多活動的策劃，都蓋著“朱雀創意”的水印。這只紅鳥在鎮江設計圈內已是一個響亮品牌。

“朱雀創意”的辦公地點讓人羨慕，那是瀕臨長江的一幢高樓，屬于他們的房間編號是1227，他們就戲稱這兒是1227車間，還到處炫耀。別人不解，說不就一個毫無意義的數目字么，至于這么得瑟？他們說，至于啊，大英雄成吉思汗就死于1227年！

創意就是找出意義。意義沉在昧暗深處，設計師的工作就是打撈，不是在小河溝里摸蝦抓蟹，是深海打撈。唯有意義能夠讓平常事物閃現光芒。一代天驕和一個普通房號發生邏輯關系，這就是創意。關于“1227”其實還有別的聯想，而他們唯一選擇的是成吉思汗，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成吉思汗的射雕彎弓和他的千里鐵騎，那種氣勢和征服力，應當是嚴有榕特別欣賞的團隊氣質和氣象。

這樣的氣質和氣象，“朱雀創意”是否已經獲得，我們不敢妄斷，但他們確實是在向著那個坐標點邁進著。做手藝也罷，搞藝術也罷，首先要瞧得起自己，要自信而不能自卑。有一年，“朱雀創意”到上海考察，在外灘合影留念時，一個吸著紙煙的外國女郎闖進他們的鏡頭。照片中，吸煙女郎對著他們的背部瞟了一眼，這個動作又被他們打撈出一個非凡的意義：“我們每個人都有特點，在這個大都市里，也無法被忽略。”

被上海外灘青睞過又被外國女人凝視過的那些自信的“背部”，和他們的頭兒一樣，也有各自的網名，比如“凰兮”“螃蟹”“洋蔥”“水杉”，這是動物和植物，比如“硬幣”“褲衩”“方方”，這是金屬與非金屬，好像還有用字母的。嚴有榕喜歡這群自信而吵鬧的年青人。他常常帶著他們到外地看畫廊、看會展、看戲劇、看書市，順便也吃吃大餐、爬爬城墻、滑滑冰雪。他要讓這幫年青人知道，外面有大世面，有大氣象，有大手筆，套用偉人的表述，“朱雀尚未飛高，同志仍需努力”。這樣的藝術總監，大家沒有理由不喜歡，所以拍全家福時，大家都幸福地將他簇擁在中央。有的動物或植物很調皮，對著鏡頭做起鬼臉，藝術總監權當沒看見，嘴部仍然保持著“茄子”的造型。這個時候的嚴有榕其實更像他的另一個網名“有容乃大”。

考察結束，回到1227，嚴有榕重又變成嚴肅認真的總監大人。每一單業務、每一輪設計、每一場藝術探討，他都熱情介入，評判優劣，提供思路，重要的業務，他親自披掛上陣。在1227，他的第一身份是首席設計師。嚴有榕語錄：“設計是能證明我們曾精彩活過的唯一痕跡。”他是干活的，他是手藝人。這是他給自己的定位。不干活就沒有發言權，手藝不好也沒有發言權。沒有好手藝，就是坐到了朱雀身上，這只大鳥也能將你顛下地。從這幾年的實際運作看，這只大鳥還是挺服嚴有榕的。

“朱雀創意”既是個單位，也就不能免俗，每年都要搞一次年度總結。別人的年度總結是一沓稿紙，嚴有榕是像模像樣地編一本書，叫《1227的設計故事》。每年的書名一樣，但主題不同。2013年的主題是“這些人、那些事、一點作品”，字數多了些，噦里噦嗦的，但看得出這一年緊張忙碌，收獲頗豐。

2014的主題是“呼吸”。書中對這兩個字有很新穎的闡釋。而我們的理解簡單粗暴，所謂“呼吸”就是吸一大口氣，然后呼喊。按照嚴有榕的作風，他要喊的當然是向前向前向前進。

然后就到了2015年，這一年的主題是“五十弦”。“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特別地有詩意。封面設計也讓人過目不忘。一只氣球在姜黃色的背景上爬升，升得不快，大概才超出樹冠，但氣球紅得像石榴，就顯得勢不可擋。石榴紅的氣球上秀氣地壓上“五十弦”三個白字，更覺得弦上淌出來的樂音清新亮麗。

看他忙不忙，有兩個鑒別方法。一是看發型，二是看衣服。如果頭發亂蓬蓬的，好像在朗誦“疾風知勁草”，那他一定比較忙。如果頭發是亂的，身上穿的T恤也是大出幾號，空空蕩蕩，好像在做“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勵志演講，那就表明他目前非常忙。在他非常忙的非常時期，朋友們去看他，順便讓他請客吃飯，不是沾了他的光，是給他創造了一個松弛調節的機會。所以，朋友一到，他都樂于被敲詐。

前幾天去看嚴有榕，中午我們如愿以償，來到一家川菜館說話。在大盤小碟色彩濃艷的氛圍中，他講到畫畫，講毛筆在紙上運行時的摩擦感，講紙筆之間的互動、糾纏、離棄，種種的酣暢、不舍與回頭。那個時刻，他一臉的毒癮發作，一臉的信仰沉迷。他當下的憧憬是能夠有大塊時間，站在畫桌邊玩弄筆墨。

那家小館子叫“紅辣椒”，菜好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