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

陳柏清

我六歲時母親去世了，爸爸因為工作忙，沒時間照顧我，我十歲時，他給我娶了個繼母。

繼母是普通農村婦女，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她的手因為常年干農活，很粗糙。冬天的時候，手紋都開裂了，指甲邊一道道的口子，用白膠布纏著。放學去接我時，她拉我的手，我悄悄掙脫，她就尷尬地笑，她的笑我也不喜歡。牙有些黃，皮膚滿是褶皺，是那種俗里俗氣的紅彤彤，稀疏枯黃的頭發，臉上老是帶著幾分討好的表情，這種猥瑣與我心目中的母親差別太大了。我覺得，她就是個保姆，在我心里從未把她當媽，也更沒想過叫她媽媽。她也很明智，除了做家務，接送我上下學，在我面前，一句話不多說。

上高二時，我想學文科，爸爸堅決讓我學理，我很郁悶，有個周末就約了幾個同學出去瘋，我們喝了酒又去唱歌，爸爸找了大半夜才找到我。進屋爸爸就拿出了棍子，繼母擋在我前邊剛說了一句“孩子是個姑娘家……”父親生氣地沖她喊道：“你還敢說話，你這媽咋當的，孩子出去喝酒你也不攔！……”說著話，棍子已實實在在落在她肩上，我從沒見過溫文爾雅的父親動這樣的陣仗，嚇得眼淚都不敢流了。她偏過頭去，一動沒動，結結實實挨了爸爸好幾棍子。

第二天，想到她受了委屈，爸爸的責備有些無理，她那幾棍子算是替我挨的，所以就問她“你沒事兒吧？”。她看了看我，略有些驚訝，但還是笑著說：“沒事兒，沒事兒，鄉下人，哪有那么金貴。”看我這么認真地聽她說話，她又對我說：“你也是，一個小姑娘家……”我扭過頭，假裝收拾茶杯，轉身離開了，心想，真沒修養，剛給點好臉就教訓起我來了。盡管她說挨幾棍子沒事兒，可是晚上我看見爸爸買了藥酒回來，我想他一定知道自己下手很重。

高考我很成功，大家都來為我慶祝，我的親大姨也來了，吃過飯，她悄悄把我拉到一邊指著繼母說：“那是個好人，雖然文化少點，但對你真好，這我們都看在眼里呢，當初要不是她替你挨了幾棍子，你爸爸那脾氣，能順著你讓你學文科嗎？”這件事兒我有些耳聞，她被打了之后生氣要回鄉下，不回來了，后來她以爸爸同意我學文科為條件才留下來。這件事兒我只是恍惚知道，卻從未聽她詳細說起。今天聽大姨重提，再看看她興奮地紅著臉龐在人群中穿梭忙碌的樣子，心想，以后掙了錢多給她花點就完了。大姨說：“你不過去給她敬杯酒？”我低頭不語，想起自己剛剛在臺上發表感言時，含淚把一杯酒灑在臺上敬給了我親媽，這一輩子，誰也代替不了她的位置。大姨看了看我，輕輕嘆了口氣。

大學畢業了，找工作，談戀愛，結了婚供房貸車貸。當初心里許過的愿，掙了錢多給她花點，一直沒空實現。她也一如既往，不多言不多語，安貧樂道地和爸爸守著幾個退休金過日子。

那年過年回家，爸爸知道我經濟緊張，又要生孩子，就要給我拿點錢，我猶豫了一下拒絕了。雖然我日子挺緊巴，可還是不想要爸爸的錢，一個是我不想做啃老族，二是畢竟不是親媽，爸爸給我拿了錢，萬一繼母不同意生出什么矛盾，我情何以堪呢？走的那天，爸爸和她又拿肉又拿菜，恨不得把家都搬去。后備箱都蓋不上蓋了，她又提出一袋小米，我不要，她硬塞，說這是她的心意，務必要我親自打開，吃了對孩子好。我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鄉下的女人就是迷信，但她提著那袋小米站在車旁不肯走，我只好示意老公接過來。

回到家收拾好，老公說：“那袋小米有什么神奇呢，你媽媽非得讓我們拿著？”我說：“有什么神奇，沒文化的人就愛迷信。”雖這么說，老公還是好奇地打開來，一打開，老公就“哎呀”一聲，我急忙跑過去，只見小米里埋著好多沓嶄新的百元鈔票，足有五萬塊。我瞪大眼睛，想起她提著小米緊張兮兮的樣子，原來小米里藏著這么大的秘密！

猶豫來猶豫去，晚上我還是給爸爸打了電話，提到小米里錢的事兒，爸爸說：“你收著吧，那是你媽的意思，那些錢都是她來咱們家十多年我給她的零花錢。”我握住話筒不知說什么好，老公說，“你總得跟咱媽說點什么啊。”我結結巴巴地說：“爸，我媽在旁邊嗎？”我爸很開心地說：“在呢在呢，你跟她說。”我聽見話筒換人的動靜，可是沒人吱聲，我知道這么多年，她也不太會接電話，就主動說了句：“媽，謝謝你！……”不知怎么，說完這句之后，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再也說不出話，老公見狀，急忙接過話筒。

我并不是一個淺薄的因為幾萬塊錢就改變自己初衷的人，而是在那一聲媽之后，這么多年的時光一下穿越到眼前，突然發現她有多隱忍，多不易，多可貴。她在我的世界一直被我刻意忽略，由于某種情愫，我把對她的敬重潛藏在心底，可是她卻給我的成長提供了最寬容無私的愛。雖然她不是生我的人，卻是養我的人，這一聲媽盡管來得遲，可慶幸有生之年我終于喊出了口，明白了她至美的母愛！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