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邱苑婷
我生了個兒子叫馬小煩。賤名好養,當然我也心存僥幸:取個很煩人的名字,也許馬小煩就不會真那么煩了。
但馬小煩還是特別煩,屙屎撒尿,還不讓人好好睡覺,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他送走。馬小煩長到兩歲多,終于可以開始操心他的入園大業。距離、環境、教育理念、飯菜、安全……這些東西都考慮過。朋友們是這么說的:千萬別去考慮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離家不近,什么華德福、雙語班,再好的教育理念都會變得可惡。

馬伯庸
我覺得很有道理。
最后,我聽了朋友們的忠告,選了一個離家最近的——
40米,就在樓下。
不過,要怎么和馬小煩解釋幼兒園是個什么地方呢?入園前一天,我靈機一動,想起了以前給馬小煩瞎編的睡前童話——屁屁車的故事:
從前有個小朋友,叫馬小煩。有一次馬小煩和大灰狼比誰的賽車跑得快,眼看自己就要輸了,怎么辦呢?馬小煩急中生智,“趴在紅賽車上,高高地撅起了小屁屁,往嘴里塞了好多黃豆和涼水。只聽到‘噗~~~~~~的一聲,紅賽車猛然朝前方一跳,一下子就拉近了和大灰狼的距離。”
故事里的馬小煩很高興,于是撅起屁股,噗噗噗噗,放了許多許多屁,紅賽車跑得飛快,贏了不會放屁的大灰狼。
——那幼兒園是個什么地方呢?
——幼兒園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小朋友,每個小朋友都開了一輛屁屁車,大家放的屁聲音都不一樣!
那天晚上我捏起鼻子辛苦地學了很多不同的屁聲。
馬小煩聽了很興奮,滿懷(奇怪的)期待高高興興睡覺了。
第一天,馬小煩表現很好。抱著“玩半天就算了”的心態,他表現出了正常孩子不應有的正常。幼兒園?大概就是游樂場的意思吧。
趁著馬小煩和他媽媽牽手走在前面,我趕緊偷拍了一張背影。馬小煩一直回頭看,可能以為我們只是要帶他去個游樂園。
把馬小煩交給老師,趁他還沒反應過來,我和他媽就跑了。我還是老樣子,去熟悉的咖啡館碼字。我媳婦兒那簡直是爽翻了,三年來頭一回啊!她保持著一種“什么都不需要做也沒人來煩我”的狀態,在家癱了一天,轉頭就去報了個駕照。
當天,我配上母子牽手照,發了一條朋友圈以示紀念:
“馬小煩第一天入園,媽媽帶著他走進長長的幼兒園入口走廊。小東西似乎有野獸般的直覺,不舍地頻繁回望,把媽媽的手攥得緊緊。我站在遠處看著,感慨萬分。幾十年后,在那個馬小煩為了娶媳婦狠狠拽著我們老倆口去賣房的下午,我會想起今天的情景。”
幸福、自由的人生已經重新啟航。念及此,喜悅而懶惰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涌上了心頭。
等到中午,我們準時去接,馬小煩挺高興的,沖出來喊爸爸媽媽,一個熊抱上去,覺得我們只是離開了一陣子。
第二天,馬小煩的表情明顯出現了困惑:怎么又來這個地方?爸爸媽媽又不見了?中午了,怎么還不能回去?他疑惑地找到老師,說我要回家了。
老師說:“咱們先吃完飯、睡個午覺、和小朋友們玩一會兒,到4點再回去。”
聽及此言,馬小煩馬上放下筷子,轉身開始鋪床——早點睡完覺就可以早點回家了,他想。4點是什么意思?
第三天,馬小煩這次明白了些。但他不哭鬧——
以前他每次哭,我就會拿起手機對著他拍,拍下來就外放。有時候我也學著他一起哭。他哭著哭著,發現已經有另一個他在哭了,爸爸也還是嬉皮笑臉的,左右瞅兩眼,就不哭了。長此以往,他長成了一個理性的孩子。
這天,離開幼兒園之前,馬小煩把老師給他的所有東西都吃光了,然后走到老師面前說:“老師我明天不來了。”

開學季,小朋友在快樂和哭鬧中開啟幼兒園生活
老師特別奇怪,說:“你為什么不來啊?”
馬小煩說:“我覺得這兒不好。”
老師說:“為什么不好啊?”
馬小煩說:“看不到爸爸媽媽。”
老師說:“其他小朋友也看不到啊。”
馬小煩不說話了。
第四天早晨,馬小煩變得十分驚恐。一給他穿衣服,他就用野獸般警覺的小眼神看我們:“我們要去哪?”
我想也不能騙小孩吧,就說:“我們去吃早飯。”幼兒園里確實管早飯。
馬小煩依舊警覺:“去哪吃早飯?”
這么幾個來回,沒辦法,我只好說出了那3個字。馬小煩“哇”的一聲開始嗷嗷地哭。
我雙臂抱緊馬小煩,像拖死狗一樣把他搬下樓。馬小煩邊哭邊對著房門大喊:“姥姥你救我,你救我出來我和你回上海……”
好感度清零,必須等晚上玩積木的時候重新刷出來才行。
第五天,真的不用去幼兒園了——我媳婦要帶著馬小煩去草原玩,向幼兒園請了一禮拜假。前一天晚上,我跟馬小煩說:
“明天我們不去幼兒園了,去草原,好不好?”
“好!”馬小煩應得很干脆。
但馬上,他又問:“去完草原去哪兒?”
真是太有遠見了。一個悲觀主義者會活得很痛苦的。
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馬小煩承受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深刻。從草原回來的最后一天,他跟包車師傅說:“黃叔叔你帶我回草原吧,我不想回北京了……”
但該上的幼兒園還是要上。馬小煩開始拿出各種理由:老師打我,小朋友不和我玩,上廁所時沒人幫我脫褲子……
畢竟是第一次,看馬小煩抵觸情緒如此嚴重,我們也有點擔心。有時候我們會偷偷過去,站在窗外看馬小煩到底過得咋樣。嘿,明明挺開心的,和小朋友玩得也不錯。至于“老師打我”,原來是馬小煩有天不好好吃飯,被老師拍了幾下屁股,遠遠算不上打。
有一次,馬小煩一抬眼,發現我們在窗外,特別高興,馬上拽著老師的袖子,“老師你看我爸媽來接我了我可以走了”,掉頭就沖出了門,老師攔都攔不住。
說得大點,他厭惡的是整個體制。咳咳。
在老師面前,馬小煩就是一個慫包,但據媽媽的見證,他還是保持了一個自由主義者應有的風骨。彼時,老師正要求小朋友們全部背著手坐好,但見馬小煩一個人躲得遠遠的,雙臂交叉在胸前,孑然獨立于人群之外,不屑地看著。
發現怎么詆毀幼兒園都無濟于事后,馬小煩開始不斷地調整策略,進行實驗,比如“今天我起得這么早,是不是可以不用去了”。特別冷靜,理性。
我這么問過他:“你覺得幼兒園好玩嗎?”
“幼兒園特好玩兒。”我一聽,哎喲,還挺放心。
“那你明天還來嗎?”
“明天我不來了。”
“幼兒園的動畫片好不好看?”
“好看。”
“幼兒園的飯好不好吃?”
“好吃。”
“幼兒園的阿姨好不好?”
“好。”
“要不要去幼兒園?”
“不要。”
換著法子問了好幾遍,我聽出了門道:既然怎么哭鬧、說幼兒園不好都不奏效,那我要是夸幼兒園好,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了?
馬小煩有個女朋友,叫黃瓜,住在遙遠的石景山。有時讓倆人聊微信,黃瓜就在微信里給馬小煩唱新學的歌:“我來幼兒園真開心……”
你說馬小煩這幼兒園也是挺奇怪的。人家黃瓜的幼兒園第一天都教什么“我來幼兒園真開心,好多朋友好多歌”,特別歡快,馬小煩那幼兒園第一天教的是“老狼老狼幾點了”,畫風詭異。
他聽完女朋友唱歌,我就問:
“聽了這個你想去幼兒園嗎?”
“不想去。”
“那你想去找黃瓜玩嗎?”
“想去!”
“你想去黃瓜的幼兒園玩嗎?”
“不想!”
涇渭分明。
當然,我們早就說定了,到時候,不管馬小煩怎么鬧著不去幼兒園,怎么求著要提前回來,都堅決不可能。
可能他還沒學會裝病?糟糕了,麻煩了。
一定會學會的。
但無論如何,上幼兒園對一個有遠見的悲觀自由主義者還是有所裨益的,比如,能夠更好地為馬小煩將來的越獄做好準備。
在一次看似無意的閑聊中,我從馬小煩嘴里挖出了準備出逃的跡象。一切始于一個不起眼的小問題:
“那你打算怎么逃出去呢?”
很明顯,馬小煩早就仔細考慮過出逃路線了。他的回答有理有據邏輯清晰:
爬窗戶跳出去?不可行,因為開空調,窗子已經被鎖住了;
從門口偷偷溜走?可以出去,但門口有3個大人,兩個老師一個保育,很難;
躲進廁所逃跑?看起來也不可能,沒有出口,只能上廁所。
馬小煩開始學會觀察環境了,這讓我有點驚訝。這個馬小煩簡直得了他爺爺的真傳:當年,我爸還穿著開襠褲的時候,為了逃離幼兒園,使盡渾身解數,最后從茅坑道里鉆出來了,爬出來時渾身是黏糊糊的黃色物質……
這段故事是我爸親口告訴我的。我和他們倆不一樣,我可乖了,老師說什么我做什么。我連上課舉手報告想上廁所都不敢,有次粑粑排出來后粘在褲子上,我就這么坐了一下午,最后干成了一塊餅……
馬小煩還在反抗期,每天晚上,我也還在瞎編睡前故事:
“從前幼兒園里有一群小朋友……”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換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