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事與風物

吳越

當月亮升起，打開感情的閥門，越過遙遠的時空，傾聽古代獵人們的喃喃低語，看見詩人們的幻夢重現，回到魂牽夢繞的故土，那里有久別的田野、村莊和親人……那是我們心靈的宗教。

鄉野：土地記憶

中秋，時常會有一股煙氣蔓延進城。周邊縣的農民，秋收之后直接把秸稈燒在了地里，大量秸稈幾乎同時付之一炬，煙塵四散而去，先于收獲的玉米跑進城市。

伴隨玉米成熟，河水顏色變深。岸邊的草飽實了，褲腳掃過，種子撲撲落地，有的還鉆進鞋里，黏在衣服上，跟著人做長途旅行。草叢里蛐蛐也多，螞蚱也多，冷不丁還有蟈蟈。小時候，經常在秋天的下午，拿了空酒瓶，到河邊捉蛐蛐，捉螞蚱。

小時候最愛吃的食物里面，就有蛐蛐和螞蚱，炒和炸都好。可是爺爺不讓多吃。我問為什么，爺爺說以前窮，蟲害多，十年倒有九年會鬧蝗災，怕了這東西。我不以為然，想莊稼怎么會被幾只小蟲糟踏了呢？真的難以想象漫山遍野，成群結隊的蝗蟲會在一夜之間將莊稼吃得蹤影全無。爺爺告訴我，某一年有個人在地里干活，把孩子放在地頭，干完活之后忘記了孩子，自己回家去了。正好趕上蝗災，蝗蟲黑壓壓撲上來，竟活活把孩子吃掉了，那人再去看時，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爺爺說：“那個孩子要是活著，怕是有我這么老了。”

翻開古書看看，中國有多少年農業的歷史，就有多少年蝗災的歷史，小小的蟲子竟能讓一個民族流離失所，導致農民起義，改朝換代，簡直是不可思議。

玉米地里是另一番景象。母親在前面掰玉米，父親跟在后面砍玉米秸，我跟在父親后面捉蛐蛐。

玉米掰完了，玉米秸砍倒了，田野就變了一個樣子。看慣了一個夏季的濃濃密密，一下子變得亮堂了，站在村口就能看見河邊的紅房子；田里有一個人，在哪里都能把他盯上。以前見了人，不想說話，往玉米地里一鉆誰也看不見，現在不行了，無處可藏，老遠就得上前嗯啊一陣。

玉米堆了一院子。家人出出進進，誰見了那堆玉米心里都喜喜的。外人進來，夸獎好大一堆啊。父親就笑，心里美美的。這可是父親上交的答卷啊，一個農民，一年到頭，最終的考評不就是這滿院的玉米嗎？

清夜里，父親將院子的燈打開，把電視機搬到月臺上，一家人圍坐在玉米四周，一邊看電視，一邊拉呱，一邊剝玉米。剝玉米是將玉米的皮剝去一半，但不剝離玉米，系成繩，三個五個綁在一起，全部綁好了，找幾根木棒，在平方頂上橫了，將玉米掛上去，一來玉米可以自然風干且不會受潮，二來也向外人炫耀自家家底的殷實，證明自己不愧是一個標準的農民。

此時，花生已經收進倉里去了，地瓜還在地里匍匐著，要等到落霜之后才能收獲。虎頭崖的柿子樹上掛滿了一個個燈籠。

秋天的收尾是播種麥子。

宋長征在《耬種：行云流水布嘉種》中提到，“崔寔《政論》說：漢武帝任命趙過為搜粟都尉，教農民耕種的方法。三犁共一人，一人掌握，下種，挽耬，同時完成。一天能種一頃。這說明一架耬車在中原土地上已經行云流水布種了兩千多年歷史。而西方直到公元16世紀還沒有出現條播機。這么說來，我家的那架耬車一定要好好保護起來，說不定某天就成了珍貴文物，也未可知。”

在魯南，這種耬車還有一種稱呼：耩子。耩子播種小麥，之后，秋風更濃，村野趨于寂寥，深秋至，冬日近。

城市：桂花、菊黃、兔子王

超脫于具體的土地，除了糧食，中秋還有另一種風味。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G20峰會期間，杭州桂花香。南方溫濕的氣候更適合香氣濃郁的桂花。在長江流域，道路兩側栽滿了桂花樹，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陣陣帶著一絲甜意的桂花香。桂花之外還有蟹。“西風起，蟹腳癢，金秋正好吃蟹黃。”唐代詩人皮日休在《詠蟹詩》曰：“未游滄海早知名，有骨還從肉上生。莫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全詩的意思不提一個蟹字，卻對蟹之形態勾勒得惟妙惟肖。

在濟南，鮮貨簍子、月餅、濟南府兔子王，曾經是過中秋的老傳統。北京有兔兒爺，濟南有兔子王，都是把中秋過活了的民間創造。80多歲的老人回憶，小時候過中秋節，滿街都是兔子王，既有挑擔走著賣的，也有在商鋪里賣的。便宜的貴的都有，兔子王在腦袋和身體連接的地方還有一根彈簧，可以做出搖頭晃腦的動作。

在濟南八景中，有一景是“歷下秋風”。對于悲秋的人來說，這一景能夠誘發諸多傷春悲秋人的詩興，見秋月傷懷，見落葉感喟，自古以來的文人墨客們見到了大明湖的秋景，自然少不了些許悲秋的情結。“一湖落疏雨，萬葉盡秋聲”，大明湖的秋景，總是帶著幾分蕭索和凄涼。

仲秋時節，秋陰重，晨暮有秋煙，便是盧照鄰的“長薄秋煙起”。岑參寫此時的云煙關系用“演漾怨楚云，虛徐韻秋煙”。李群玉寫煙中之松用“數粒秋煙二尺鱗”。待再冷些，秋煙更濃，就是姜夔所寫“數騎秋煙，一篙寒汐，千古空來去”了。

待到重陽日，遍插茱萸，菊花盛開，秋日達到高潮。濟南人李清照寫重陽：“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一首《醉花陰》，堪稱完美，真是寫秋的極致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