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同薩德？儀式即可能

這是一個能讓人想說太多而又似乎無從說起的短篇，因為其中隨處可見的多重隱喻。

然而，還是讓我們從小說中目擊姐弟亂倫的那一刻開始吧。在那里，《普希金詩選》和胸罩比鄰同在，覆蓋肉體的是報紙雜志、武俠小說、《戰爭與和平》……然而，一只腳、一只手終究從中伸出來，那些形形色色的符號隨即“稀里嘩啦地掉在地上”——同母異父姐弟倆睡在一起，被欺騙被侮辱的“我”和喜善瞠目結舌。前一秒鐘被反復確證的精神之愛，不得不與放縱的欲望拼貼并置。把這個場景視為一個隱喻，一個有關“康德同薩德”命題的隱喻，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在拉康的這個命題中，康德崇高的絕對律令和薩德無度的縱欲狂歡，兩個倫理的極端之間，悖論般的扭結和重合之處被揭示出來。在很多人看來，這似乎就是世界的真相了，一個無序而混亂，荒涼而虛無的實在界在這一瞬間綻破出來，自然，崇高和丑陋之間的所謂差別也就在這里失去意義。在真相面前，作為姐弟倆寵物之愛的對象，“我”和喜善像從夢境中驚醒過來，純粹的愛情原來早已淪為欲望的作料，這是一種怎樣的洗禮？

當然，將這一隱喻放大到個體和社會之間，類似的洗禮并不鮮見，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歷經一次次“洗禮”，從小鮮肉變成老江湖，某種意義上，它們被稱為我們進入社會的“成人”儀式，在這些時刻，世界向我們顯示出它詭譎而荒誕的面向。我們在小說中不難發現這種詭譎和荒誕，某種程度上，整篇作品所呈現的諸多戲劇性場景和事件，時常向我們提示世界的偶然和混亂。四個年輕男女隨意的生活，“我”和天慧“一無所獲地結束了我們大學時代的美好時光”，四個人莫名其妙的情愛狀態……在混亂中生活是可能讓人體味所謂隨波逐流的快感的，小說毫不遲滯而略帶狂歡的敘述語調，更一度讓人開始享受某種超脫荒誕世界的生命之輕。不過，天慧繼父因死亡而終于進入故事前景，卻在某種意義上開始顯露出詭譎和荒誕所由來的蹤跡。當然，作品對這個死亡事件的敘述，一方面似乎仍然延續著此前的語調，但另一方面，某種難以擺脫的他者性力量或者力量機制在黑暗的未知中隱約浮現，所謂生命之輕，也許并非一種自得狀態，而恰恰是源于這種他者的詭計。

“此時此刻我們身后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推著我們前行。……這時忽然打我腦海里萌生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好像一下子讓我覺得，我所見到的一切都在逐漸地消退，而且從這些消退的事物身上仍讓我察覺到，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竟是如此的簡單和尋常，仿佛所有人和所有事物都會終止在這半明半暗的街道上。同時，我們所面臨的一切，似乎只有一種可能會與另外一種可能相遇，而我們卻看不到也摸不著它。到頭來，所發生的一切又恢復如常，又都在這無聲無息和無色彩的狀態中恢復平靜。”

那雙“無形的大手”，人們常常會輕易將其稱作“命運”之類不可言傳的神秘之物，它讓我們能夠借以自我開脫，接受一切不能接受的，把一切生命中的缺損、傷害和扭結，把一切社會中的波動都視作“簡單和尋常”，最終“在這無聲無息和無色彩的狀態中恢復平靜”。然而，一旦這個忽然在“我”腦海萌生的念頭被敘述語言所賦形，它所謂神秘化的外衣也就有可能被褪去。天慧繼父對她的虐待，源于繼父沒能對她母親從一開始就完全占有，虐待天慧實際上是通過對其他弱小生命的侵犯而試圖實現被壓抑欲望的對象化。相對的，在天慧這里，繼父由此也就成為他者力量的符號化存在，成為她反抗的對象，“天慧曾經對我說過，有朝一日爸爸要是死了，她才不會難過”，而當繼父真的死了，“她像一個冷血動物，對自己父親的死沒有一絲一毫的傷感，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他者的力量并沒有隨著繼父的死亡而消弭，天慧對一個行將死亡的生命的冷漠，同樣也是對生命本身的侵犯，不僅如此，這種侵犯還延伸到對“我”的愛情的嘲弄，在天鵬那里，則是對待女孩兒情感的游戲心態。當然，更為極端的是姐弟之間的亂倫，這實際上也是對父親這一符號權威的越軌式挑戰，但同時，則是對自我生命的侵犯。

如果說，我們其實也還難以說清楚所謂他者的力量到底是何物，那么，至少我們在這里已經能夠發現一種他者化的力量的傳遞機制：欲望僭越了崇高，對其他個體的主宰和侵犯構成了新的對欲望的壓抑，而其他個體被壓抑的欲望又通過對另外生命的損害以試圖獲得象征性的滿足。小說成功地為這一機制找到了對應的隱喻形式——天慧繼父的單元房。天慧和天鵬很快搬離了那個“魔幻般的小屋”，它曾經為四個年輕男女的情愛遮風避雨，但如今已破碎不堪，他們“搬到他們爸爸的單元房去住”。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所在呢？“這座破敗不堪的筒子樓四四方方像個超級火柴盒。走進樓里，就像走進黑暗冗長的礦井。天慧繼父的單元房在頂樓最里面的那間……”，姐弟倆搬回去之后，“我以為他們姐弟會把屋子重新收拾一下，換一換家什，請人修修屋頂，粉刷一下墻壁什么的。可是從現在來看，屋里跟過去一樣，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屋頂上面的霉斑好像又擴大了，密密匝匝堆積著許多惡心人的小霉點。墻壁的顏色還是老樣子，只不過多了一幅他們爸爸的遺像，掛在蠟黃的墻面上極不協調也不順眼。”父親死了，但也只是一個符號式的死亡，那個自我封閉的機制還在，天慧和天鵬以自我墮落的方式進到里面，實際上正是他者的力量機制對生命的不斷征用。

回到開頭說到的拉康的著名命題，如果我們認為這種機制就是世界的本然，那么“康德同薩德”恐怕就真的是我們無疑逃避的命運。的確有很多作家持類似的看法，他們甚至在自己的作品中將這一看似無以化解的悖論浪漫化，其方法多是將欲望本身神秘為某種不可言說的實在之物，誰也難以擺脫欲望的擺布。然而，如當代哲學家齊澤克所說，拉康提出這一命題，并非以薩德取代康德，而是恰恰相反：“并非康德是一個秘密的薩德主義者，而是薩德是一個秘密的康德主義者”。前述對這一矛盾或悖論的浪漫化處理，實際上只是對存在于悖論表象中的他者力量機制的文學延續，而對我們來說，至少不能忘記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在我看來，震海的這篇小說恰恰在這一點顯現出重要的價值。他固然沒有簡單地在“我”和喜善所確認的真愛與天慧、天鵬的報復式墮落之間制造截然的價值斷裂，但也沒有因此而對兩者構成的悖論無能為力。實際上，在“我”的敘述中，小說恰恰通往了另一種可能。目擊姐弟亂倫的現場之后，“我”和喜善有震驚、有憤怒，但并沒有絕望或報復，從而陷入同樣的欲望機制。作品給出的是首先是疑問，目睹的這一切，“到底是對我們未成熟身心的禁錮還是釋放？”相對的，喜善和“我”到底是不是愛情的犧牲品？“‘也許是也許不是。我說。”隨后，兩人回到了小屋，韓國女孩兒喜善制造了一個別樣的儀式，如果你還記得前面提到的從小鮮肉變成老江湖的種種所謂“洗禮”，這里的儀式顯然是另外一種。喜善讓我抱著她的身體，在身邊把作為天鵬游戲愛情戰利品的所有打火機打著，“像體驗一種儀式一樣，讓火舌無情地舔舐我們裸露在外的肌膚……”，但，不是喜善瘋了，“‘他倆才瘋了。女孩平靜地說。”在切膚的痛感中，喜善和“我”最終燒毀了混雜著純真的愛情和詭譎的欺騙的小屋，“以勝利者姿態”，甚至，“趕在暴雨來臨前，女孩攥住我的手，沖出了密集嘈雜的人群。”

“不在儀式中生就在儀式中死”，沖出人群，也許象征著對被詭譎和荒誕所擺布的失心社會的突圍。在這個到處流動著太多失敗感的時代，還有什么比這更需要勇氣和智慧的呢？而生的可能，必然要從這樣的儀式開始吧。

作者簡介：喬煥江，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文藝理論、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