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杰森
鼓風機:吹拂大工業
文|杰森

清晨,小雪。
已是早春三月,冬卻掙扎著不愿離去。
同天氣一樣陰冷的還有供給側結構調整以來的國企,一片蕭條,唱衰之聲不絕于耳。
走出地鐵1號線張士開發區中央大街站,沈陽鼓風機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沈鼓)的大門就在眼前。我看了看表,時間還早,準備去食堂吃個早飯。一個身影遠遠走來,腳步慢而扎實,是孫師傅。
“孫師傅早。”“是小趙啊,最近工作忙不忙?身體怎么樣?”
我快步上前,邊和孫師傅握手邊回答:“還行,不是很忙,身體也不錯。您身體怎么樣?”
“挺好的,挺好的。”
這一老一少的握手和微笑,既是沈鼓老工人對晚輩的愛護,也是青年工人對老一輩技術專家的尊重……
沈鼓的前身是日滿鋼材工業株式會社本工場。新中國成立后,國家投資擴建改造,被確定為全國第一家風機專業制造廠,于1953年更名為“沈陽扇風機廠”,孫師傅就是在那時成為廠里的技術員。
我入廠時,孫師傅已經退休,但作為焊接專家被廠里返聘。孫師傅是“胸懷朝陽何所懼,敢用青春獻沈鼓”的那一代人。因為經歷豐富,孫師傅總愛和我們年輕人說起沈鼓的“第一”。沈鼓曾研制出第一臺國產化大型離心壓縮機,第一套80萬噸/年產加氫裂化裝置用氫壓機,首臺30萬噸/年產合成氨裝置用空壓機等等。
新工人引以為傲的同時,也會感慨這些成績離自己太遙遠,沒有真實感。風趣的孫師傅就給我們講故事,沈鼓的故事。
沈陽鼓風機廠是1963年正式定名的。那時,離心壓縮機是特別高大上的產品,生產它必須解決一個特殊結構葉輪的焊接問題。意大利的一家企業最牛。孫師傅和工友被派出去學習。意大利企業一方面覺得中國剛起步,算不上競爭對手,另一方面又覺得可以敷衍來學習的中國工人,很多設備禁止參觀,對操作方法更是避而不談。
孫師傅決定換個方向,去一線和工人們在一起。孫師傅每天泡在現場,多走多看,虛心向意方的工人求教。他還準備了不少有中國特色的小禮物。當然,給禮物也要找時機,不然顯得意圖太明顯。沒想到,意方工人非常喜歡這些禮物,交流越來越順暢,孫師傅也終于看到了特殊結構葉輪的加工圖紙和工人實際操作的過程,初步了解了這種葉輪的焊接方法。
回國后,孫師傅主導,結合我們產品的特點,做了大膽改進和反復實驗,最終確定了開槽焊葉輪工藝,并形成紙版標準,一直沿用至今。西氣東輸工程使用的壓縮機葉輪很多都是用這種焊接工藝制造的。
為了滿足開槽焊接工藝,前期需要配套三坐標加工設備。這在當時是稀缺資源。歐美限制中國技術發展,不賣設備給中國企業。沈鼓人采用曲線采購的方法,從第三國買了兩臺二手設備。這兩臺古董級別的設備至今仍在沈鼓運轉,干著它力所能及的工作。
2000年,孫師傅又看準了世界先進的焊接方法:機器人自動焊接。孫師傅說:“沈鼓一定要有自己的焊接機器人。”剛入廠的我有幸參與這個項目,就在那時,我與孫師傅相識。如今,機器人焊接已不再是沈鼓先進的加工工藝,電火花加工、釬焊等先進工藝已經開始在實際中應用。3D打印、激光熔覆焊等科技含量更高的加工方法也被列為發展項目。
不知不覺,我和孫師傅聊了有一陣子,雪漸漸小了,揮手告別,互道珍重。
轉過小花園邊上的甬道,就是單位食堂了,兩層樓,面積很大,這是沈鼓2006年搬遷改造后新建的。和老廠區的食堂相比,更加氣派顯檔次。只是我仍難忘在舊廠區的日子,那時的天空格外藍,陽光格外燦爛。這樣的形容有些老套,但那就是我的感情,我的心,那里有一輩子忘不掉的回憶。
沈鼓老廠區位于沈陽鐵西區,分南北兩個院落,北院面積大,正門臨云峰街。南院小一些,臨北四路。食堂在南院對面,挨著獨身宿舍和職工俱樂部。這樣的配置,是很多員工向家人朋友炫耀的資本。
我工作的地方在北院,大約要步行10分鐘才能到食堂,距離有些遠,但沒帶飯的時候還是愿意去食堂吃一頓。一來能碰到其他部門熟悉的朋友,圍在鋪著塑料桌布的餐桌旁,邊吃邊嘮。二來是嘴饞,奔著沈鼓食堂招牌菜燒蘿卜去的。大師傅將蘿卜切丁,掛面糊過油后紅燒,什么肉都不放,外焦里嫩,爽口開胃,就著濃濃的芡汁兒和上大托盤蒸的白米飯,好吃得不得了。不夸張地說,吃了這,下午都能多干個活。
在食堂吃飯,身邊不斷有拎著飯盒的工友走過,因為沒有位置,干脆買回去吃。如果路過的餐桌上有認識的工友就擠擠,心情反倒敞亮……
典典滴滴
1970年代,中國鋼鐵工業發展緩慢,有人向毛澤東主席匯報,說目前的冶煉方法落后,國外用氧氣頂吹技術,轉爐煉鋼。沈陽有家企業能生產這樣的設備。于是,毛澤東主席在筆記本上寫下了“沈陽鼓風機廠”幾個字。
很快,“鞍鋼、本鋼大會戰”項目開工。省里將制造“四大機”,即加熱鼓風機、膨脹機、空壓機、氧壓機的任務交給了沈鼓。經過了半年多的奮戰,那一年的國慶節,沈鼓造出了“四大機”,為共和國生日獻禮的同時也治好了毛澤東主席的“心病”。

越合計越餓,我加快了奔向食堂的腳步。
“小趙,等我一下。”有人叫我。
是師傅。沈鼓的青工都有師傅,他們不光把技術傳承,還讓沈鼓精神綿延不息。我的師傅姓陳,長我10歲,話不多,工作卻不含糊。
我入廠時,師傅剛從德國接受機器人焊接操作培訓回來,我拜他為師。我們朝夕相處,共同面對工作中的困難,也共同見證了10年間沈鼓的做大做強。
2004年,沈鼓對沈陽水泵股份有限公司、沈陽氣體壓縮機股份有限公司進行了戰略重組和重大技術改造,組建了新的沈鼓集團,并研制了我國第一套國產化4萬空分壓縮機,填補了國家空白。這套機組是沈鼓“五朵金花”主導設計的產品。這之后又成功開發了4.8萬空分壓縮機和5.2萬空分壓縮機,這些產品的制造現場,都留下了我們師徒忙碌的身影。為此,我與每個沈鼓工人一樣,深感自豪。
2006年,沈鼓開始搬遷重組,生產搬遷同步進行。師傅跟我說:“這些設備都是進口的,誰也沒真正拆解過,除了認真小心,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這期間,不止我和師傅,許多沈鼓員工都一樣起早貪黑。拆解前,師傅帶著我配合搬遷公司,給設備做標示,把每個零件都記下來,在什么位置,怎么重裝。
設備很快在新廠區安裝好,調試那天是周末,新婚的我正在酒店陪家人吃飯,突然接到師傅電話:“設備上電了,但計算機無法啟動,不清楚原因,安裝公司的工程師也沒辦法。你能過來不?”我了解師傅,不到萬不得已,他都不會給我打這個電話。沒說的,我摘掉了領帶,解開襯衫的領口,立馬打車奔向新廠區。我想著可能的原因,又不斷否定自己的推測。
說實話,我心里沒底,只能試試看,上電,主機開機,聽到自檢的“嘀”聲,稍稍松了口氣,計算機硬件沒有問題。最終確定是預裝的批處理文件丟失,系統不能啟動。這種情況沒出現過,我趕緊拿出操作手冊,又把當年培訓的筆記找出來,在操作手冊第三0六頁找到了重裝批處理文件的說明,裝載、保存、重啟、加載、再重啟,隨后是焦急的等待……
10分鐘后,師傅給車間主任打了個電話:“領導,可以簽字驗收了。”
離開現場時,我的白襯衫已經濕透,領口也被灰塵汗漬浸染,如今已微微的泛黃,但仍掛在衣柜里。
每次和師傅聊天,技術問題和企業發展都是主要內容,因此,總覺意猶未盡。吃完早飯離開食堂,我和師傅并肩走在廠內的創新大道上,話題還是離不開企業。2015年以來,煤炭鋼鐵石化這些產能過剩的領域成為重點改革對象。沈鼓的產品恰恰主要服務于這些領域。
“今年不好干啊。”已生華發的師傅憂心忡忡。
“嗯,確實不好干,活越來越少。”
“上邊開會了,企業要轉型,從客戶服務上打出缺口。如果不轉變,這寒冬就真的難過了。”
是啊,仿佛一夜之間,訂單取消,項目下馬,工人們沒了活干,看著成噸的物料被貼上暫停生產的標識,我也有些迷茫。為什么沈鼓在裝備制造領域連連取得重大突破,比如被譽為“大國重器”的百萬噸乙烯機組,比如2015年在沈鼓集團營口廠區試車成功10萬空分機組,再比如緊鑼密鼓進行的大風洞項目,如今反而沒了市場?
我想不通,但想活下去,想和企業一起往前走。我們只有轉變思路,主動去適應這種變革。徹底摒棄之前一家獨大的思想,從制造型企業向服務型企業轉型。新機組不訂購,那么老機組的維修保養、升級改造就是一個巨大市場。同時,沈鼓還肩負著另一個使命,只要沈鼓存在,外國公司就不敢漫天要價,就不敢要挾中國的裝備制造業,這種現實意義是無法替代的,也是無法用產值來衡量的。改革的陣痛刻骨銘心,但活下去就有希望。
走著走著,迎面來了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們熱情地和師傅打招呼。我問師傅這些人是誰。
“新入職的,焊接專業。”
“愿意學嗎?焊接很苦的。”我看著遠去的新人。
“這幾個還挺能吃苦的,也愿意學。”
雪完全停了,太陽說不定馬上就會探出頭來,看著這群年輕人遠去的背影,我喃喃自語:“年輕就是希望,有希望,腳步就不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