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王蔭槐 整理|記者 易靖茗 實習記者 昌校宇
“一生獻科研 死后捐遺體”
口述|王蔭槐整理|記者易靖茗實習記者昌校宇

采訪時間:
2015年7月31日(星期五)上午
采訪地點:
北京朝陽區潘家園南里18樓4門403號
記者札記:
王蔭槐,一直致力于無菌動物研究的頂級專家。對無菌動物的研究讓他獲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特殊津貼,成為了“科技經濟專家委員會”的專家,并為我國醫療衛生事業做出了突出貢獻。電話邀訪時,老人家很高興,再三表示感謝,感謝組織關心。
王老很健談,說話也很有條理,他特別愿意跟我們分享他在科學研究上的成果和經驗。
王老沒有什么照片,他說:“除了科學研究,他不喜歡這些形式,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彼麑⒁簧暙I給科研事業,并最終說服妻子、女兒,在遺體捐贈公證書上簽字蓋章。
王老說:“不要叫我‘王老’,叫我‘老王’就可以啦,叫‘王老’就見外了?!?/p>
采訪過后的一周,王老打來電話,謙虛地說可能自己受訪當天有些事情沒有表達清楚,他再提供一些材料給記者,寫文章時作參考??磥砝舷壬娴暮苤匾暣耸隆?/p>
(注:文章標題及小標題均為編者所加。)
我的父親是臺灣臺中沙鹿鎮人,在沙鹿開了一家小工廠,家境小康。我的母親是江蘇人,父親在大陸學醫時認識了母親,倆人是同學。后來,他們在大陸結婚,住在江蘇海門的外婆家里。
1935年5月,我出生于江蘇(姐姐也是在大陸出生)。我外公是個共產黨員,母親在上海上學時,還曾經參加過一些游行示威活動,而我父親也是個進步青年??赡苁且驗樗麄儏⒓拥囊恍┻M步活動,在我一歲左右的時候,日本人要抓我父母,于是父親便帶著我和母親離開江蘇回到臺灣。1943年左右,媽媽把姐姐也接到了臺灣。
1945年,抗戰勝利后,父母帶著我們從臺灣又返回大陸。那時候,父母感情已經出現問題,我10歲左右時,母親就又把我和姐姐送回外婆家。我在外婆家安頓好后,母親就獨自離開了。后來母親寄回來一張照片,告訴我們她再婚了。因外公外婆已經去世了,我就暫住在了舅舅家里。
當時舅舅家是由外婆的姐姐(以下簡稱“老太太”)來打理的。我外公以前是小學校長,家里就農村來說條件不錯。可因為我們姐弟沒有經濟來源,也沒有父母資助,所以老太太對我們態度非常古怪,幾乎天天挨罵,什么活都要干的。
上小學的時候,我連書包都沒有,當時全校就我一個人是拎著籃子上學。我每天都要帶飯,去學校的路程有五六里地,所以每天早上五六點鐘就要起床做飯(只能做稀飯)然后帶學校去。我當時用的是從臺灣帶過來的飯盒,而同學們用的都是那種編的口袋,他們就嘲笑我的飯盒是“棺材”。我當時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很自卑,想能有一個跟同學們一樣的飯盒,卻不敢開口向家里要?,F在看來,那時候我的飯盒才是最先進的。
因為我是農民,所以在學校時對農作物研究比較感興趣,在家也愛做些小實驗。比如說種棉花,我十幾歲時在當地棉花就種的最好。因為我無意間看過一本雜志,里面有介紹如何種植的文章,我就自己在地里做科學實驗,自行脫葉、剪枝等。其實我干活還是蠻好的,可是不管怎樣,老太太都會罵我。最可氣的是家里丟了東西,老太太都認為是我偷的,找到以后就不了了之,可下次再丟東西,她又會認為是我拿的。
上學時,我成績優秀,后來就考上省里重點中學。學校每月發我6元的助學金,那時候一個月的生活費是8元,所以我一個月實際是交2元伙食費,而每次月中需要回家拿這2元時,我都是非常不情愿的。
其實一開始我想上中專的,可是縣里沒中專,需要去外省上,而我又沒有錢,所以就先考了高中,然后讀了大學。當年我報考了3所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上海大學,都離江蘇特別遠。我想的是,去了就再也不回來了。而且原本我想學航海一類的科系,但由于“出身”不好,外婆家當時被評“地主”,又因我所謂的“海外”關系,導致報考必須是不保密的科系。1956年,我被北京大學生物系錄取。當時,我是村里唯一一個考上北大的學生。在北大,我繼續享受助學金,所以說我是人民培養出來的。

王蔭槐及其家人
由于學制改革,我在北大念了6年。1962年,從北大畢業后,我被分配到北京市藥研所,和老臺胞林明美是一個單位的。我從事藥品的生物監測工作(藥品分為化學檢測、生物監測),因這塊工作是國家的重點項目,所以國家還是比較重視的。
因我的“出身”不好,違背當時的階級路線,所以對工作、生活都有不同程度的影響,但我堅持專心致志做科研。雖然不是學藥學的,但是我的基礎比較好,在單位工作突出。
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那時候我到農村檢查大便,插片檢查蛔蟲卵。有很多孩子說,“哎呦,老爺們弄屎多臟啊”。那是他們不懂這些事,但我覺得還挺高興的。我說,“你們把大便給我送過來,我給你們檢查,百分之百都有蟲”。后來,有一個單位報來敵百蟲(一種殺蟲劑),說可以當做人的驅蟲藥,交給我們做實驗??墒莿e人不肯做,都推來推去,我想我來試試看吧。我首先試吃了這個藥,雖然成團的蛔蟲被打下來了,但惡心、嘔吐等副作用非常明顯。我后來查書,經過多方驗證,打了報告,認為這個東西不能批。可當時我的領導說這個東西要批,它很便宜。但是我認為便宜也不能用人命開玩笑啊,磷酸酯有抑制作用,會造成嘔吐。這種藥物有這么大的毒性怎么能批呢?這是給牲口打蟲子的,怎么能給人吃?當時,我堅決不批。他們就來動員我,我也不為所動。后來這件事不了了之了,但功勞還是別人的。其實我不需要這些形式上的功勞,我覺得我做了應該做的事,就心滿意足了。
1979年,“文革”后我申請恢復臺籍,可是單位的領導不同意。后來我直接問他,你們不同意還是派出所不同意?他們也沒給我正面回答,我就找到臺盟中央委員會原委員陳炳基幫我開了一個證明,這才恢復臺籍。
1980年,我意外得到了留在臺灣的父親的聯絡方式,借著出差去日本的機會與他相認,并幫助他辦理手續,讓他回到大陸長住。但父親是商人,應酬很多,漸漸地,我不再隨父親出席各種宴會,而是回到安靜的研究室中,繼續著自己的科研事業。后來,因為隔閡(種種原因),我們漸漸斷了聯系。

王蔭槐在做實驗

榮獲的各種證書
1981年,我調到中國醫學科學院動物所,研究無菌動物,目前我在這個領域還是排名前列的。我寫了幾本書,有講悉生動物方面的,記載了我的研究成果。我是最早從事研究悉生動物的人,因為我很努力。
動物實驗不是拿耗子就能做,這種認識是不對的,現在實驗動物是有標準的。主要有兩個控制指標,其中之一叫悉生標準,我就是研究悉生動物的。悉生動物指的是用與無菌動物相同的方法取得飼養、但明確的物體內所給予的已知微生物的動物,“悉”指的是知道、了解。悉生是什么意思呢?動物和人一樣,體內有寄生蟲,你做實驗的時候如果動物體內有寄生蟲,藥物實驗的結果就不是藥物和動物兩者之間的關系,而是藥物與動物還有寄生蟲三者之間的關系。這樣分析起來就非常困難,我們做實驗的時候要排除這種情況,要用沒有某種寄生蟲或沒有某種菌的動物。這就是悉生標準。
這個領域可能普通人關注的不多,但是,跟我們的健康是息息相關的。舉個例子,普通的雞下的蛋會存在不少病毒,這也是我們不提倡吃生雞蛋的原因。而無菌動物SP5雞生的蛋,就沒有其他的病毒。用無菌雞蛋進行研究,我們就可以生產出更好的疫苗。所以說,無菌動物看起來離生活很遠,但其實是非常有用的基礎科學。
說實話,現在實驗動物過得比人還好,它們都生活在空調房里,空氣都是過濾的,人進去的話需要換衣服,戴帽子,隔離細菌。為了工作我時常不回家,往往都是累到不行,在辦公室就睡著了。
其實我不喜歡接受采訪,對于我們科研人員來說,這些都是浮在表面上的工作。對于我自己的性格而言也是不愿意參政的。憑良心講,真正有學問的人,不是在表面飄著的。一個科學家,要是到處剪彩開會,怎么能安心做學問呢?以前也有人找過我,希望我能參加。我說這些不適合我,我去了什么都不會。所以我能當顧問,因為我還是有些學問的。我現在開始研發無菌蟲草,由于培育不易,無菌蟲草很難實現量產,目前沒有投資。
我只有一個女兒,她學工科的,在澳大利亞定居。我在大陸有我的事業,我的夢想,所以我沒想過要跟女兒出國,我也不想增加孩子的負擔。我死后會把遺體都捐獻出去做研究,孩子年輕時不同意,認為那是任人宰割,現在孩子同意了,前段時間我將遺體捐獻手續都辦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