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瑩
“三……”我只叫了這么一聲,喉嚨就再也發不出聲了,淚水拼命地流。
“還有別的事嗎?就知道哭!”聽筒里傳來的聲音,斬釘截鐵。卻在第六感空間里,感到她的鼻子也是酸酸的。
這就是我和三在分別十六年后的第一次通話。
“我,我想你……”十九年的記憶洶涌而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結結巴巴地說了這么一句矯情的話。
“得了,得了,誰不知道啊……”三滿不在乎的樣子,卻分明在抽著鼻子。
她哭了。
在大學宿舍里,她在我們六個當中,排行老三。因為關系處得極好,幾乎每個人都不再叫名字了,直接稱呼大小的排序號碼。
三足有一米七,微胖,利落的短發,說起話來噼里啪啦的,捎帶著夸張的表情,不由得你不被她感染著。
三仗義,誰有什么困難,一聲三就好了。心理上的問題,生理上的問題,生活上的問題,她統統搞定。
真是神奇,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她仿佛比我們早在這個世界上多活了幾十年,那份老到啊!
在大學畢業還包分配的年代,我們來自農村的娃娃是知足的,幸福的。當然,也羨慕來自城市的她們,因為當時分配的原則是畢業要分配到原地工作。也就是說,四年之后,來自農村的娃娃還是要回農村的,來自城市的她們,自然而然就留到城市里。
三,來自城市,沒有城市人的嬌氣,更沒有城市人的優越。她和我們這些來自農村的妞,處得極好。
她是我們的保護神,她還是我們的開心果。
三的家就在本市,周日,她總要回家,然后給我們帶一包零食,犒勞我們這些饞嘴姑娘。可那天周日下午,她回來的時候,手是空著的,臉是黑著的,一聲不吭,拉開被子,蒙頭倒下。我和老六嚇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該說什么。
悄悄來到三的床邊,輕輕叫她:“三,三……”
“別叫我,死了!”三忽然發出一聲震雷般的聲音,我們立刻安靜了下來,退到旁邊,看著她。
宿舍里,真的是死一樣沉寂。
我們不知所措。許久,三騰地一下子掀開被子,起來,笑著說:“嚇你們一跳,是吧?沒事,我好了!”三抹一把臉,跳下床。
“沒給你們帶好吃的哈,回頭補上!”三收拾著自己的床,大聲地說。
我和六輕輕松了一口氣,嗯啊的答應著。我們知道,三遇到事了。
校園后操場上,有成排的高大白楊,斑斑駁駁的樹皮上,總是有各種文字,每一個文字都能找它的主人。
已是晚上九點多了,三跑到小賣店,很奢侈地買來一包藍莓,一包洽洽香,一包蠶豆。這些,都是我們在發年度獎學金的時候才敢問津的呢!
此時,我正在教室里讀著約翰克里斯多夫,但眼前總是閃著三抹淚的鏡頭。
三來了,很霸道地拉著我就走。
干嘛呀?看她仍是一臉嚴肅,我問。
她不說話,拉著我,下樓,來到白楊樹下,一屁股坐下,丟給我那些奢侈的東東,說:吃吧。
然后,撕開袋子就吃,不再言語。
我默默地坐下,我等著。
“你說,他是人嗎?是個什么東西?”在嘎嘣嘎嘣吃了若干蠶豆,咔嗤咔嗤嗑了半包瓜子之后,三終于說話了,開篇牢騷。
我怔怔地看著她,這個從來不輕易流淚的女漢子。
我輕輕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淚成串流下來。
“五,你知道嗎?在咱們開學報到前一周,媽媽車禍去世了。留下我,還有七歲的弟弟……”三的聲音,從未有過的悲傷。
天哪,我愣住了,這個樂天派,背后有著如此驚人的“秘密”?
“每周回家,我要照看弟弟,他想媽媽,其實,我也想啊……”三忽然失聲。白楊樹的葉子,嘩啦嘩啦的,很輕,很柔。偶爾,有一片,落下來。
到底,我的淚忍不住。
“我知道,爸爸不容易,要培養我倆上學,還要照顧老人,所以,我才要每周都回家啊……”三重重地說。
原以為,三不過是想跑回家給我們做點好吃的,或者是個想家的人。
“可是,你知道嗎?那個不說再娶的人,竟然在媽媽去世不到一年的時候,又領回一個!”三憤怒地幾乎是在吼了。
我聽著,想去安慰,可是,多么無力。那種壓抑,那種憤怒,那種清冷,一股腦地洶涌而來。
近了,遠了。
遠了,近了。
三站起來,說:“你知道就好了,不用說,知道嗎?”我點點頭。
三抬頭看看白楊,說:“白楊多堅強,哪里都能長大!”我拉著她的手,冰涼冰涼的。
“你看,它也哭了……”她指著白楊樹上一個眼睛說。
“是我。”三低低地說。
我忽然想抱住三。三發現了我的沖動,忽然笑了,“沒事,我還那樣哈!”
果然,接下來的日子,三一樣的嘻嘻哈哈,沒有人知道,她在承受著怎樣的煎熬。
年底,三留級了。學校管理嚴格,三科不及格,就要留級的。
后來,我們畢業了。在我的畢業留言冊上,三寫道:記得白楊飄香,不許和我聯系!
那時,我們早已哭的稀里嘩啦,沒有心思再認真去解讀這句話的含義。
再后來,聽說她和一個高高大大的來自農村的男孩戀愛了,家里自然是不同意她嫁到農村去的。但三鐵了心,畢業后,隨著男孩去了農村。
此時,終于明白那句話:不許和我聯系。
她是想和過去訣別啊!
當我們聽說時,亦是震驚。多少人,想方設法的留在城市,而她,義無反顧地走了,任是誰再也聯系不到。
終于,終于,輾轉反側,得到她的電話。
十九年的第一個電話,我依然被罵,但我終于知道,她在農村過得很好,老公是那個高大的男孩,很疼她。常常陪著她一起去城里,看爸爸。
眼淚,再流,前塵俱已味盡。
想起那些白楊,所有的清涼與溫暖,都挺拔,都芬芳,都會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