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愛好的人生才豐盛

王月冰

我家有一只青花大盤，釉白微青，晶瑩潤厚，盤內畫稀疏梅骨一枝，旁書兩排娟秀小楷：“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這是明代散文家張岱的名言，癖與癡，說的都是愛好，執著的愛好。這只青花大盤是奶奶親手拉胚燒制的，她就是這樣一位執著于癖好有深情與真氣之人。

奶奶原本是普通的家庭主婦，解放初期嫁為人婦，生兒育女。38歲那年去江西景德鎮走親戚，立刻被瓷的世界所吸引。回家后，她開始尋找最近的燒瓷窯口，帶上干糧前往，央求制瓷師傅收她為徒。那時人們思想保守，奶奶被認為是不守婦道。爺爺大發雷霆，將她綁回家，關起來。奶奶不吵也不鬧，里里外外地忙碌，但就是不說話。爺爺心疼她這樣沉默，終于同意她去制陶，并且將家搬去那里，自己到瓷廠做苦力，奶奶則在料理家務之余學習陶瓷手藝。拉胚，繪刻，燒制，沒上過學的奶奶學得有些費勁，但她癡迷其中，還一邊自學文化知識。奶奶給瓷廠做事，幾乎沒有工資，周圍人都稱她“傻女人”。可奶奶很滿足，她說她摸到高嶺土就開心，看著泥巴在自己手里成型就滿足，這種愉悅，應該得到尊重。50多歲時，奶奶嫻熟地掌握了傳統的制瓷工藝，逐漸成為一位受人尊敬的制瓷藝人。當別的老婦人接受衰老之時，奶奶卻正開始享受她燦爛的制瓷事業。她后來又成為幾所專科學校很受歡迎的陶藝專業老師，并且成功創辦了自己的陶藝作坊。直到85歲那年，她在自己的作坊里與世長辭，懷里還抱著剛剛刻好花紋的精美素胎，臉上綻放滿足而幸福的微笑。

父親沒有繼承奶奶的手藝，但他也有自己的癖與癡。可能由于在鄉下長大，父親對花草果樹很是著迷。他工科畢業后為了更好地爭取到種果樹和花草的機會，放棄研究方面的工作到城郊水泥廠當了一名工程師。別人都不贊成他這樣做，但奶奶很支持，她說有愛好的人活得豐滿。在我的印象里，只要有時間，只要有空地，父親就在植樹栽花，他的果園與苗圃越來越大，到我們上小學時，單靠這些帶來的收入已足夠給我們優質生活。在我們眼里，父親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那時周圍人不少前往南方“下海”，他不受任何影響，目光干凈，心態單純，一心一意擴大他的果園與苗圃。直到如今，年近古稀之年的父親依舊每天徜徉在他的花果世界里，偶爾帶母親去往全球各個瓜果飄香或鮮花盛開的仙境般勝地，回家來再給他的花果世界增加新風景。

父親和奶奶就這樣教會我們學會過濾生活的雜質，避免盲從與攀比，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堅持走下去，并樂在其中。

弟弟從小就很頑皮，總待在父親的果園里玩，抓回各種各樣的昆蟲，甲蟲、蝴蝶、蛾子……別的孩子都不敢跟他玩。母親很著急，父親和奶奶卻非常開心，說這孩子是有嗜之人，應該鼓勵。他們給他買來很多昆蟲書，還有放大鏡和顯微鏡，甚至專門給他整理出一個朝南的房間放置那些“寶貝”。

弟弟大學畢業后留校教書，但依舊愛捯飭那些蟲子，假期總往蟲子種類多的地方跑，甚至還多次去了東南亞、澳洲、美洲、非洲。不善言辭的他說起昆蟲來立刻口若懸河。他的同齡人都急于買房買車買股票買基金，他卻像個瘋子一般把錢都拿來喂養蟲子，做各種各樣的昆蟲標本。

如今，弟弟早已是一個昆蟲達人。他在繁華都市擁有了自己規模不小的昆蟲潮店和工作室，每天接待絡繹不絕的昆蟲愛好者；他的網上昆蟲寵物店也是獲贊無數；他的昆蟲標本廠獨樹一幟，效益很好；他還擁有了自己飼養昆蟲的廠房，這是連很多專業研究機構都沒有的；他成為不少中小學和少年宮的課外輔導老師，他受邀開辦數百場昆蟲知識講座；他寫關于昆蟲的科普圖書，很是暢銷。愛好與執著讓弟弟走出了一條與眾不同卻無比斑斕的路。

我自小乖順，學習工作都很認真，奶奶和父親在滿意之余卻總會用有些遺憾地口氣說：“孩子，你怎么能沒有一點癖好呢？”直到我30多歲迷上寫作，他們開心得很，我第一次發表文章時，父親甚至專門在酒店請一大家子人赴宴，仿佛終于覺得我的人生圓滿了。

父親經常會拿出奶奶那只青花大盤欣賞，他說，癖，其實可以理解為一種執著，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一個健康的愛好，可以護心，可以養性，可以明目，可以抵御孤獨，可以自帶正能量，而這些，都是人生的寶貴因素。有癖之人，有情趣，有追求，保有一顆豐盈的心，從而擁有色彩明麗的豐盛人生。我想，這便是奶奶和父親為我們樹立起“做健康有癖之人”這一家風的意義所在吧。責編/張立平laomalp8201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