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我們黃埔同學及其親友遍布海峽兩岸和世界各地,我等同學如能在有生之年親眼看到祖國統一,將是我們的最大幸事”
在泰山腳下,泰安城南一隅的寧結莊南花壇,一所簡易的平房小院中,住著年近九旬的老人傅汝有和他的老伴。在這逼仄擁擠卻處處泛著書香墨氣的房間里,傅汝有低調又執著地描摹著自己的晚年畫卷。

人的一生際遇就是由各種緣份交織而成,上了年紀的傅汝有,自然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走近傅汝有,就如捧起一本內容豐富、情節跌宕的故事書,靜心閱讀,感悟他一言難以道盡的今世緣……
亂世中締結“父子”緣分
1928年農歷2月19日,傅汝有出生在山東省沂水縣東山村一個子女眾多、窮困潦倒的家庭。1932年春,父親傅德三毅然決定放手一搏,攜妻帶小闖關東來到吉林省梨樹縣郭家店。郭家店雖然只是一個集鎮,但正巧在沈陽至長春的鐵路線上,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悲壯的“闖關東”改寫了傅家的家族歷史,而結識林耀山,則成為了傅汝有一世緣份的起點。
1943年,15歲的傅汝有經過面試進入了郭家店郵政局,成為“滿洲國”的郵務員。
抗戰結束后,共產黨在梨樹縣城建立了民主政權。1945年初,傅汝有由郵務員提升為辦事員,工作內容是在郵局輪班售郵票以及經辦匯兌業務。傅汝有羨慕天天背著槍、沒有人敢欺負的警察,于是他托住在對門的同學兼朋友林生幫忙——林生的父親林吉順是梨樹縣公安局郭家店第二分局的局長。就這樣,傅汝有當上了林吉順的警衛員。
當時,國民黨也派接收官員進入東北。國民政府任命林耀山為梨樹縣縣長,設縣府于鐵路線上靠近四平的郭家店。原梨樹縣郭家店第二公安分局改為郭家店警察局,為國民黨政權服務。郭家店警察局局長林吉順為了討好林耀山,把自己的警衛員傅汝有送給林縣長當隨從副官。
林耀山,1895年生于遼北省梨樹縣(現吉林省四平市梨樹縣),1918年考入北京高等師范數學物理部。林耀山歷任遼寧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長兼任省立師范專修科學校校長、省立第二師范學校校長、省立第一女子師范校長、省立第一女子中學校長……1931年4月,當選為遼寧省教育會長兼文廟奉祀官。抗戰結束后,正在西安辦“仁山中學”的林耀山接到國民政府的通知去重慶集合,參加國民政府安排的接收東北的任務。
傅汝有和林耀山相識于1946年1月。初到東北的林耀山工作繁忙,有了傅汝有精心周到的服侍,他才能心無旁騖地處理公務。因此,林耀山便把傅汝有當作自己的兒子一樣地疼愛。傅汝有回憶說,當時林耀山每次從外面回來,都會親切地招呼他一聲,“兒子,我回來了!”
這段借調時間并不長。1946年3月16日,林耀山接到省政府電話,要他率本縣警察速去保衛四平。林耀山率隊去四平時,沒把傅汝有帶去四平,而是讓他重新回郭家店警察局。四平被民主聯軍占領后,林耀山逃到了沈陽。隨即,郭家店也被八路軍控制,郭家店警察局局長林吉順被公開審判,執行槍決。傅汝有非常幸運,他由國民黨旗下的警察局長的勤務兵,變成了共產黨領導下的區政府的后勤主任。
當年5月中旬,國民黨軍攜大批美式裝備再次奪取了四平,重組遼北省政府,聽說林耀山在四平做官,他就告別家人,徒步去四平投奔林耀山。
1946年5月19日,林耀山從沈陽來到四平,改任遼北省府參事,兼代理教育廳長并省房地產管理局局長。傅汝有找到林耀山后,林讓他繼續做自己的隨身副官,穿上少尉軍官的制式軍裝。在跟隨林耀山的這段時間里,傅汝有認識了不少國民黨的高官要員,如71軍軍長陳明仁、遼北省府主席劉翰東、遼北省軍統督導室主任兼沈陽站站長諸大光少將等。
在四平跟隨林耀山的這段時間,是傅汝有最為春風得意的一個時期。1947年,他由少尉升為中尉。1947年冬,蔣介石迫于愛國民主黨派反獨裁反內戰的壓力,準備在南京召開“國大”會議。林耀山以其廣泛的社會勢力,當選為遼北省梨樹縣國民代表大會代表。
1948年3月13日,東北人民解放軍收復四平。當時的傅汝有是國民黨省府參議長的隨從副官、上尉軍官,站在戰敗者的立場,并不為四平回到人民的手中而欣喜。他帶著妻子孩子化裝成老百姓回到郭家店。在家里過了一段平靜的家庭生活后,傅汝有選擇繼續去沈陽找林耀山。5月1日,“國大”會議閉幕。林耀山回沈陽時,剛到沈陽不久的傅汝山去機場迎接他。東北行轅舉行宴會為林耀山等國大代表接風洗塵,傅汝有作為林耀山的副官也參加了宴會。此后,傅汝有進入沈陽“陸軍軍官學校第三軍官訓練班”學習。
1947年10月31日,傅汝有和“第三軍官訓練班”其他學員們向人民解放軍投誠的那一天,林耀山正在沈陽各個機場尋找飛機撤離。當年12月7日,林耀山乘船到達臺灣,此后再未回到大陸。1954年3月,林耀山在臺灣第一屆國民大會第二次會議上被選為會議主席團主席,直到1990年才從“國大主席”職位上離任。后被聘為臺灣“國家統一建設促進會委員”,1993年被聘為臺國民黨中央黨務顧問。
1990春,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當時在山東省肥城礦務局下屬吹塑玩具廠從事玩具造型設計開發工作的傅汝有去北京出差,巧遇相識的北京故宮博物院辦公室主任陳鵬誠先生。兩人交談中,傅汝有得知陳先生的弟弟在美國洛杉磯,并且認識林耀山的次子林英琪。于是,傅汝有寫了一封試探性質的信,托友人寄到美國。
數月后,傅汝有收到林耀山經美國轉來的親筆信。信中開頭一句便寫著,“汝有啊汝有,我到現在才知道你還活在人間……”這一句,便道出兩人深厚的感情及幾十年不通音訊、不知生死的痛心。1991年,林耀山從臺北來信讓傅汝有去臺灣見面。但是,因為他們之間“義父、義子”的關系得不到法律上的承認,不能取得去臺灣“探親”的資格。為此,林耀山從臺灣寄來了辦理傅汝有為其“養子”的各種必須資料。當年秋,傅汝有首次赴臺探望離別43年的養父林耀山。
當飛機在臺北桃園國際機場降落,傅汝有走下飛機時,時年97歲的林耀山已經親自在機場等候他多時。父子相見,恍如隔世。兩人涕淚交橫,重重地擁抱在一起。
這次傅汝有來臺,林耀山向他提出一個想法:希望傅汝有夫婦移居臺灣。當時,林耀山的幾個親生兒女都移居到了美國,近百歲高齡的他,身邊沒有一個可靠的人來照顧。傅汝有雖然只是養子,卻情同親生。這件事情,林耀山的兒女也表示支持。面對老人的請求,傅汝有不忍心拒絕,可是他又考慮到自己的根畢竟在大陸。最終,他還是婉拒了養父。
1994年冬,傅汝有和愛人于桂云一起赴臺慶祝養父百歲壽辰,并在臺舉辦個人小型畫展。那次赴臺,正趕上春節。也許是人年紀大了更易受節日氣氛的影響,那些天林耀山和養子傅汝有幾乎形影不離,天天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期間,林耀山還寫了兩幅字送給養子傅汝有,一幅是一個大“壽”字,右上方的題頭是“汝有吾兒來臺留念”,落款題“百歲老人林耀山”。另一幅是“三絕書畫照,一子歸去來”,題頭和落款與“壽”字幅相同。當傅汝有夫婦結束行程回大陸時,依依不舍的林耀山親自到桃園國際機場為他們送行。
1998年2月,傅汝有夫婦再次赴臺探親,并且攜帶了精心挑選的一箱畫作,準備在臺北再次舉辦正式的畫展,以一個大陸畫家的身份,與臺灣的藝術同行交流切磋。

這一年,林耀山已經虛歲104歲了。不幸的是,一次空調溫度調得過低,傅汝有和林耀山都感冒了。傅汝有過幾天就恢復健康,可是林耀山由感冒引起肺氣腫,住進了醫院。然而,林耀山畢竟是百歲老人,身體機能退化,一個多月后,終于駕鶴西去。
與養父的這段父子緣,又無意間開啟了傅汝有與臺灣的意外緣份。由于林耀山非同一般的身份地位,傅汝有幾度來臺探望養父,在臺灣各界頗有影響。就在林耀山的喪儀結束之后,傅汝有在臺北舉辦了他的正式畫展,臺灣眾多媒體正面報道了此次活動,紛紛盛贊傅汝有“為兩岸文化藝術交流作出了貢獻”。當年10月17日,泰安市舉辦了傅汝有赴臺畫展匯報座談會。傅汝有介紹了畫展的大體情況,并播放了在臺畫展的錄像。《泰安日報》以《兩岸結友誼,筆墨傳深情——記畫家傅汝有赴臺畫展受好評》為題作了報道。
趕上黃埔軍校遷臺前“末班車”
黃埔軍校,全名為中華民國陸軍軍官學校,1924年由中國國民黨創立,目的是為國民革命訓練軍官,是國民政府北伐戰爭統一中國所倚仗的主要軍力。日后,黃埔軍校成為近代中國最著名的一所軍事學校,培養了國共兩黨許多在抗日戰爭和國共內戰中聞名的指揮官。
由于所處時代戰亂頻仍,時局動蕩,黃埔軍校辦學地點屢有變動并幾經改制,且每期學習時間長短不一,分校眾多,因此黃埔軍校畢業生論“期”不論“屆”。黃埔軍校遷臺前,傅汝有搭上黃埔軍校在大陸辦學的“末班車”,成為黃埔軍校第二十三期的學員。這種珍貴的緣份于他既是幸運,也是不幸。由于他的這段歷史,1959年1月6日四平市人民法院對傅汝有的刑事判決書上,就有其“參加沈陽蔣匪軍官學校學習5個月”的記錄。
當時,盡管整個東北的局勢已經很危險了,但黃埔軍校招生考試還是經過了嚴格的考試和體檢。1948年5月,傅汝有接到了軍校的入學通知,準備進入軍校學習。入校先集訓再進行復試分科,有步兵、騎兵、炮兵、工兵、輜重(運輸)、通訊(其中又分有線、無線、器材三個專業)共六科。傅汝有就讀的這一批共約2000人,全是步兵科,按計劃是當年底畢業。
在這期學員中,傅汝有是入校學員軍銜最高的一個,以“上尉”身份入校。傅汝有被編入步兵科三大隊十中隊,但他一直住在校本部,不在基層和普通學員一樣學習生活,成為一名較為特殊的學生。他的特殊,不是因為有上尉軍銜,而是因為他會照相和畫畫。雖然是學員的身份,傅汝有卻像教職員一樣忙于整個學校的宣傳事務。在學生列隊出操、訓練等活動時,傅汝有常常是手里端著一架照相機,到處觀察尋找最佳的拍攝角度,將軍校里學生們的學習、訓練及生活情景拍攝下來,用于宣傳或作為存檔資料。
既然是軍官學校,野外拉練是經常的。傅汝有記得最深的一次,半夜里突然緊急集合出操,跑到城外的東陵上,然后讓每人扛著一根木頭回到學校,很多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軍校里的伙食很不錯。傅汝有記得“大大的白面饅頭,一人一個,菜也是每人一大碗”。“吃飯時都非常快,雖然吃飯時間沒有限制,但人人都像搶命似的”。
傅汝有還記得有一次,學員們正在打靶時,東北行轅主任兼“剿總”司令衛立煌前來看望學員,并對學員講了話。盡管衛立煌將蔣介石的最終敗局看得很清楚。可是,他還是慷慨激昂地要求這些“黨國的棟梁”們“苦練殺敵本領報效黨國”云云。
傅汝有除了照相、辦黑板報等工作以外,還充分發揮他的藝術特長,利用業余時間為同學們設計了畢業紀念章。紀念章是用純銀制做的,徽章為橢圓形,周圍為光芒鋸齒23個,代表著黃埔軍校第二十三期;圖案中間是一把軍刀和一支步槍交叉著,意味著軍校的性質;下半部分是三道波紋線,三道線代表著沈陽“第三軍官訓練班”。圖案設計好后,傅汝有去城里買來銀元交給制章廠,再熔化成銀水倒進模具里。兩千個紀念章都做好了,就等畢業時發給學員們。
還沒等他們畢業,局勢飛速發展。1948年9月12日,遼沈戰役打響。不久,東北和華北的國民黨軍陸上聯系全部被切斷,錦州、錦西、山海關被孤立、包圍。之后,東北野戰軍經過6天激烈戰斗,全殲錦州守敵7個師10萬人,東北國民黨軍的陸上道路被截斷,成為了甕中之鱉。10月16日,防守長春的國民黨60軍軍長曾澤生率部起義。19日,新7軍軍長李鴻率部投降。21日,國民黨東北“剿總”副司令鄭洞國在中央銀行大樓持白旗投降。
一時之間,沈陽震驚,那些達官貴人紛紛搶著坐飛機離開東北。10月12日,時任國民黨東北“剿總”總司令衛立煌命令“第三軍官訓練班”停課撤入沈陽城內,維護治安和擔任東塔機場的警戒。在這種混亂時期,傅汝有和他的黃埔同學們倉促結束學業,被拉到前線戰場。他辛苦制作的紀念章并沒有發到各位同學手里。
傅汝有和同學們在10月27日被拉到沈陽市東郊的清河防線,與53軍207師的防線緊挨著。他們在清河防線待命了三四天。此時,困守沈陽的國民黨軍隊覆滅命運已成定局,有覺悟的國民黨將領認識到:唯一的出路就是認清形勢進行起義或是放下武器投誠。10月31日,接53軍軍長周福成命令,訓練班代主任姜明文率“第三軍官訓練班”全體人員撤回到沈陽市里中街上,集體向人民解放軍投誠。
他設計的郵電徽章上了郵電報
歷史長河奔流不息,波濤此起彼伏,有時是峰頭浪尖,有時卻又被卷入水底。傅汝有的人生幾經沉浮,無一不打上時代的烙印。
1948年底,傅汝有和其他的黃埔軍校同學集體向解放軍投誠后,接受解放軍的整編,編為“解放團”。1948年底,在“解放團”學習約一個月后,傅汝有憑著良好的繪畫基礎,又有“解放團”的推薦信,只進行了一些比較簡單的考試和面試,就幸運地進入剛成立不久的遼北學院美術系學習。對于傅汝有來說,這段寶貴的學習時間實在太短促,只有半年時間??墒?,也正是得益于這段正規的美術專業學習和訓練,尤其是名師的教誨指導,奠定了傅汝有此后丹青生涯的基礎,為他插上了一對翅膀,使他可以自由地飛翔在藝術的天空。
1949年5月,遼北學院號召學生提前畢業,參加東北各項事業的建設。傅汝有被分配到長春郵電管理局(后改名吉林省郵電管理局)總工會任文教干事,二級科員。1952年,郵電部向全國郵電職工征集“郵電徽章”。傅汝有積極應征,他設計了一個作品——將“郵”字分為左右相聯的兩部分,左半邊獨立可視作“電”字,而且左半邊的左上角、右半邊的右上角各向外銳化出兩角。他的設計作品投稿后被入選,與郵電部另一位應征者設計的作品合并在一起,形成一個新的作品——主體為一個正五角星,正中是傅汝有設計的那個“郵”字“郵”字,“郵”字左右兩半向外銳化出的兩角,形成正五角星中間的兩個角。這個設計作品成型后,郵電報發表了圖片,傅汝有和那位同行也因此受到郵電部全國通報表彰。
由于傅汝有的歷史經歷,他不可避免地在歷次運動中被波及,還失去了公職身份。正是因為心中有對繪畫藝術的摯愛,他一次次地從人生的低谷站了起來。
2002年10月,傅汝有赴濟南參加了山東省黃埔軍校同學會第三次代表大會,并被評為“先進個人”。次年10月,他又去北京參加了全國黃埔軍校同學會第三次代表大會。同年,他被選為山東黃埔軍校同學會理事,并兼任泰安市聯絡組組長。2008年8月18日上午,在濟南珍珠泉賓館“人大”禮堂舉行的山東省參事、文史館員聘任儀式上,傅汝有被聘為山東省文史研究館員。這份殊榮于曾經身為黃埔學員的他而言,實在是意義重大。
傅汝有加入黃埔同學會和民革后,更是激發出了極大的工作干勁和生活激情。2005年3月14日,全國人大會議上通過了《反分裂國家法》。之后,傅汝有接受了媒體記者采訪,談起新出爐的《反分裂國家法》,他說,“這是和平的守護神”。“我們黃埔同學及其親友遍布海峽兩岸和世界各地,我等同學如能在有生之年親眼看到祖國統一,將是我們的最大幸事。”
責任編輯 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