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幽蘭

鄒艾彤

從家到學校是一條小巷，從學校到家是一條小巷。每天我從小巷走過兩次。

小巷兩邊是稀稀落落的店鋪和稀稀落落的小攤，無精打采的店主和攤主在那里漫不經心地招攬顧客，還有兩個站在街角的老聯防隊員，還有一個牽狗的老婦，還有不知哪里傳來的二胡聲……

每天清晨，我都無精打采地從小巷穿過，一直走到校門口，直到遇見三五成群的無精打采的同學，然后一起走進教室。大家都呵欠連天，無精打采地翻出書來，開始一天的早自習。

今年夏天分外地熱，窗外的柳條楊枝仿佛鋼鐵澆鑄的，紋絲不動。思維已經被酷熱融化，我透過眼鏡，毫無意識地看著汗流浹背的老師在黑板上拼命地寫著永遠推導不完的公式，感覺到汗順著頭發根流到后背，心里抱怨著明天補課的老師。

傍晚的小巷似乎少了好些小攤，一分利超市的禿頭老板看透了我心思一樣，對著空氣高聲吼著：天太熱呀！攤兒都不出了！我瞟了一眼他燈泡一樣的頭頂，心里想著怎么推辭掉晚飯，怎么才能不讓老媽嘮嘮叨叨。

我渴望著改變，渴望著跳出這一成不變的生活，眼睛越過屋頂，遠處朦朧的鱗次櫛比的大廈讓我的思維活躍起來，我似乎又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樂，幻想著自己也會是生活大爆炸的主角，用高談闊論主宰周圍的世界，直到一聲慘叫驚醒了我。

我踩到了老婦的狗。以前我從沒認真看過老婦和她的狗，雖然每天都能看見她們兩次，可直到今天才注意到這是一只小蝴蝶犬，現在它縮著左前爪，哀哀地叫著。老婦狠狠地盯著我，花白的頭發，臟兮兮的花襯衫。我囁嚅著：對不起，老奶奶，我沒看見它。

老婦沒有理我，直接彎下腰拍著小狗的頭：沒事吧乖乖？小狗起來走了幾步，一瘸一拐的。老婦牽著繩子走，也是一瘸一拐。我心里歉疚，跟在老婦的后面走，盼著她不要找學校，找家長。

老婦走進了小巷一側的胡同，在一堆破爛前停了下來，不停地翻動著，我在后面呆呆地看。終于老婦翻出了一瓶臟兮兮的紅花油，擰開蓋子往小狗前爪上倒，小狗奮力地往后躲，哀嚎得更厲害了，老婦不斷地罵著。我忍不住沖老婦喊：奶奶！狗聞不了那個味兒！老婦一愣，像自言自語一樣說，那咋辦，那咋辦。我又說，我舅舅是獸醫。老婦喊道，你走吧！

我跑了出來，禿頭老板正在跟賣西瓜的下棋，沖我笑了：小子！別理她！我回了家，老媽已經把熱的飯菜準備好了，我根本不想吃，想了半天理由，最后鬼使神差地跟老媽說起了今天的事。老媽哦了一聲：她呀！知道。吃飯。

我不想吃飯，便一個勁地問老媽關于老婦的事。老媽說：她姓于，八幾年改革開放，她可沒少折騰呀，從你爺爺那個廠子辭職，倒騰衣服，發大財啦。后來是什么來著？合資辦廠吧？被人騙了，一分錢都不剩呀，精神都不好了。

早上我繼續無精打采地穿過小巷，路過堆著破爛的胡同時，看見那堆碩大的破爛上面擺著一盆蘭花，在一片灰暗中閃耀著高貴的墨綠，嬌艷的嫩黃星星點點。

以后的日子里，我總是看見老婦一瘸一拐地走著，翻撿著路邊的廢品，不時地挑選著，塞進骯臟的編織袋。那只蝴蝶犬活蹦亂跳地在她周圍轉，她時不時地往回牽著繩子。立秋那天，老媽要包餃子，我去禿頭老板店里買醋，禿頭老板沖我神秘兮兮地說，老于太太嘮叨你踩她狗，嘮叨幾個月了。我問，那個老奶奶以前真有錢嗎？后來被人騙了？禿頭老板說，對！這老于太太喜歡狗，那個年頭兒拿錢辦什么流浪狗收容站，結果被合伙人把錢都騙走了。她就這樣還自己撐了好幾年，最后是傾家蕩產，連個家都沒有，慘哪。禿頭老板直搖頭，仿佛為了配合這段歷史，表情無比沉痛，仿佛忘了倆月前還教育過我不要理這個古怪的老婦。

難以想象，一位年輕時以照顧流浪狗為志向的人，年老昏聵到用紅花油給狗治病?？粗蠇D蹣跚而行的背影，不諳世事的我，居然心頭涌起一股蒼涼。

立秋后的一天深夜，一群喝醉的人路過，一個人順手將煙頭彈到了那堆破爛里，燃起了大火。鄰居們驚醒，急忙敲老婦的門，老婦出來后，不顧一切地要去抱下那盆蘭花，卻腳下一滑，栽倒了，磕傷了后腦。我去了胡同，焦黑的殘骸邊上，是破碎的花盆和蔫弱的蘭花。再過了幾天，老媽說，老婦去世了。

深秋的早上，我穿過小巷，看見那只蝴蝶犬，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脖子上依然是那條繩子，臟兮兮地在地上拖著。我撿起了繩子，把它領回了家。

現在，我每天穿過小巷，在學校里認真聽完所有老師的課，再也沒有無精打采，因為等我再次穿過小巷回到家門口的時候，一個歡跳的小小的身影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