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呂金華 編輯 / 田宗偉
遠去的土司背影
文 /呂金華 編輯 / 田宗偉

①龍船調 攝影/楊順丕
在鄂西南恩施地區的群山峻嶺間行走,只有撇開了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循著山間的羊腸小道跋涉,一步步掀開草叢與荊棘,把目光投向歷史的深處,與山川河流對話,才能走進林莽河谷的深處,找到那些久遠的屐痕,掘出那些驚人的過往,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就會從波譎云詭的歷史烽煙中透出,才能真正感悟到這方水土的神奇與厚重。
從地圖上看鄂西南恩施州,像一只巨大的神龜,又像一個鉆頭,深深地嵌入武陵山中。從地理上看,鄂西南東邊靠著江漢平原,南邊緊鄰洞庭湖平原,西邊是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這里群山巍峨,河谷深切,海拔400米至2100米不等,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狼奔豕突的群山深處,緣自劇烈的地殼運動,發育出世界上最典型的喀斯特巖溶地貌,山高谷深,地表千川奔流,地底暗河密布,成為一個遺世獨立的存在。漢初,氣吞六合的漢武帝“發巴蜀廣漢三郡士卒治夜郎之途,士卒疲勞三年而功不竟”,只得發出“蜀道固如是難治哉”的千古喟嘆,交通閉塞可見一斑。
建始直立人遺址發掘證明,這大山深處,最早的人類活動可以追溯到200至300萬年前,后來廩君西遷建國,生息繁衍,歷盡艱辛。春秋屬巴,戰國屬楚,秦漢置郡,三國歸蜀,隋唐設縣,與這里苦寒酷熱陰晴不定的氣候一樣,變換頻頻,統屬不定,歷代朝廷對這塊蠻荒化外之地管轄乏力,山川阻絕,商貿不興,地寒少產,民智不開,流官難至,地方豪族逐漸成為朝廷倚重的統治力量。元軍南下,草原上的馬背民族對這里的統治鞭長莫及,便開啟了從俗而治的先河,在擁護封建朝廷的前提下,將這塊土地交與地方豪族代表朝廷進行管理,同時下放一切管理權限,只是將權利的授予與剝奪大權緊緊地握在朝廷手中,成為有效管理偏僻邊遠地區的“土司”制度。對于那個時期山鎖鐵城、舟楫不通、依舊保持著砍山燒畬原始耕作方式的武陵大山中的鄂西南來說,土司制度的實行,實在是朝廷對地方的管理不得已而為之。
秦漢以后我國基本是一個大一統的國家,置郡縣定吏屬,唐宋時又在中原以外地區設羈縻州縣,但在綿延數千里的廣大西南山區,各地苗蠻時有叛亂,“盜賊”從未止息,朝廷為保疆土安寧,常以本地豪酋統之。
蒙元勢力進入之后,更是將唐宋時的籠絡控制——羈縻政策——制度化,對朝廷鞭長莫及的廣大西南山區的地方首領實施既控制又撫慰的政策,在西南邊疆地區廣設宣慰、宣撫、招討、安撫、長官等司,各司主官除朝廷委派的流官外,也大量任用本地豪酋土官,故名“土司”,土司制度在前朝羈縻政策的基礎上得以成形。因此大多數專家認為,土司制度肇始于元朝。

②明朝時的施州衛地圖 制圖/Howar Lee

土司轄境多有如此般崇山峻嶺。此為鶴峰縣太平水田包風光。 攝影/黃剛
《元史·職官志》在說到“諸蠻夷長官司”時這樣記載:“西南夷諸溪洞各置長官司,秩如下州,達魯花赤、長官、副長官,參用其土人為之。”其實也就是“以土官治土民”,這個“土”,對應的不是外國的或外國來的“洋”,而是由中央政府委派的流官的“流”。流官有一定任期,期滿調任,而土司只要他們承認中央政府并向朝庭納貢,戰時服從朝廷征用,他們就“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統其兵、世襲其職、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所以廢除土司制度的政策叫做“改土歸流”。
明朝國力漸強,經營西南疆土的愿望也甚為強烈,但對土司地區仍著重撫慰,而非用武,朝廷授以土司名號,各土司衙署朝廷不再委派流官,皆由本地豪酋世襲土官,還允準土司組建土兵,聽任自治。同時,朝廷還對包括土司納貢、土司職級、土司額數、土司承襲、土司獎懲等作出明文規定,土司制度日趨完善達到鼎盛。其后,鑒于土司對內殘暴統治屬民,對中央叛服不常,騷擾漢民,土司之間也不斷發生戰爭等情況,明永樂年間,明成祖開始試行“改土歸流”,撤銷土司,推廣流官制度。
清朝是土司制度走向衰微的時期。經過明萬歷到明末的“改土歸流”,清初土司勢力大為削弱,已基本不具備與中央抗衡的實力。而到清康雍乾盛世時期,國力強盛,中央政府對加強邊疆地區統治的愿望更加強烈,采用武力威脅與安撫相結合等辦法,進行了大規模的“改土歸流”,存續了數百年之久的土司制度基本結束。
土司制度作為一種在少數民族地區推行的特殊管理方式,在經濟、文化相對落后,不宜派官管理地區“因地制宜”“因俗而治”,體現了古代中國作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管理智慧。
2015年7月4日,恩施州咸豐縣境內唐崖土司遺址與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貴州海龍囤土司遺址一起,以“中國土司遺址”之名一起成功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塵封在歲月深處的土司歷史以滄桑的姿態回到現實。
除了唐崖外,從元至清,鄂西南地區還有容美、施南、忠建等眾多土司,在土司制度廢除前不久的土司鼎盛時期,鄂西南有大小土司三十一個,最高為宣慰司,次為宣撫司、安撫長官司和蠻夷長官司,主要分布在今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鶴峰、宣恩、來鳳、咸豐、利川諸縣市,以及今宜昌市五峰土家族自治縣的大部及長陽土家族自治縣的西部。這一地區位于湖北省的西南部,與四川、湖南、貴州諸省相毗鄰,北臨長江,屬我國階梯地形的第二階梯東緣,是云貴高原東部的延伸部分。
在鄂西南眾土司中,以鶴峰容美土司勢力最強,品級最高(最高時為宣慰司,從三品),管轄范圍最廣,留下的歷史文化遺跡最豐富。司署遺跡主要有爵府、中府、南府、北府、帥府等;橋梁遺跡主要有九峰橋、龍溪橋、百順橋、天心橋等;洞府遺跡主要有情田洞、萬人洞、萬全洞等;關隘遺跡主要有大崖關、鄔陽關、百年關、七峰關等。但由于容美土司地面建筑遺存不多,地下遺址發掘很少,沒能與唐崖土司一并入遺。
咸豐唐崖土司是鄂西南眾土司中唯一有土司城留存者,且規模宏大,擁有3街、18巷、36院,建有衙署、官言堂、大小衙門、存錢庫、牢房、書院、靶場、左右營房、御花園、萬獸園等設施,堪稱鄂、湘、渝、黔土家族地區規模最大、保存最好的土司皇城遺址。陳列設計時把唐崖土司遺址中不同位置的牌坊和石人石馬組合在一起,與民俗商業街無縫銜接,在視覺上形成統一整體。
由于這種特殊的以夷制夷、以蠻制蠻的民族自治政治制度——土司制度在我國有近千年歷史,鄂西南地區也像我國西北、西南地區一樣,土司的數量與級別或因朝庭加封與廢除,或因勢力強弱而兼并消亡,一直處于變化之中。
元代,鄂西南地區先后建置14個土司,其中,宣慰司3個,即施南道宣慰司、湖南鎮邊宣慰使司、湖南鎮邊毛嶺洞宣慰司;宣撫司5個,即散毛誓崖軍民宣撫司、師壁宣撫司、高羅宣撫司、安定宣撫司、懷德宣撫司;安撫司4個,即忠孝軍民安撫司、盤順安撫司、龍潭安撫司、木冊安撫司。此外,還有忠建軍民都元帥府、容美總管府、唐崖千戶所。
明代,鄂西南地區共建置29個土司。其中宣撫司4個,即施南、散毛、忠建、容美;安撫司9個,即東鄉、忠路、忠孝、金洞、龍潭、大旺、高羅、忠峒、中洞。長官司11個,即唐崖、鎮南、椒山瑪瑙、五峰石寶、石梁下洞、水浕源通塔坪、盤順、搖把洞、上愛茶、下愛茶、西關洞。蠻夷長官司5個,即東流、臘壁、隆奉、鎮遠、西坪。
清代鄂西南地區共建置23個土司。其中宣慰司1個,即容美;宣撫司5個,即施南、散毛、忠建、忠洞、忠路;安撫司11個,即大旺、東鄉、忠孝、高羅、木冊、金洞、臘壁、東流、唐崖、龍潭、沙溪;長官司6個,即卯洞、漫水、五峰石寶、石梁下洞、椒山瑪瑙、水浕源通塔坪。

百年榨油坊 攝影/文林

土司轄境的耕地村莊多在如此般崇山峻嶺之中。此為咸豐縣活龍坪鄉詩意田園。 攝影/文林
土司早已消亡,但土司遺址尚有大量留存。此次入遺的湖北咸豐縣境內唐崖土司遺址、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貴州海龍囤土司遺址各有特點,永順老司城遺址和唐崖土司城遺址是土司職級序列中不同等級的土司的治所。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是目前國內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歷史最悠久的古代土司城遺址。湖北唐崖土司城遺址在三處遺址中尤其彰顯出其顯赫的歷史地位和“三街十八巷三十六院”的龐大氣勢。貴州遵義海龍屯遺址則被稱為目前中國乃至亞洲保存最好的古軍事城堡建筑遺跡之一。三處遺址的組合反映了土司制度發展的重要歷史階段,具有共同的價值主題和聚落、建筑特點。
除了上述三處,湖北省鶴峰縣的容美土司城、貴州省畢節市的大屯土司莊園、云南省紅河州的納樓長官司署、云南省德宏州的南甸宣撫司署、云南省普洱市的孟連宣撫司署、廣西來賓市的莫氏土司衙署、四川省阿壩州的卓克基土司官寨、甘肅省蘭州市的魯土司衙門等多處土司遺址皆有可觀,其中湖北省鶴峰縣的容美土司城還有望進入世遺擴展項目。
毫無疑問,當今土司遺址已經成為一種珍貴的文化遺產,是直觀反映中華民族文明進程的重要環節。它不僅僅是一種宏偉的人類遺址,更呈現出我國的人文地理、社會發展、政治軍事、經濟形態等多方面價值。因此,對這些遺址的保護就是加強民族文化傳承,牢固社會文化根基,維系各民族情感,維護文化的多樣性和創造性,同時也是強化文化遺產對外交流,促進旅游產業的可持續發展。對其進行保護不但具有歷史意義,更有現實意義。
在中國建筑設計院建筑歷史研究所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供的申遺文本中,有如下描述:中國土司遺址展現了中央政權與地方族群在民族文化傳承和國家認同方面的人類價值觀交流,聯合申遺的三處遺址是中國西南部地區土司管理制度的特殊見證。13世紀至20世紀初期,中國作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具備了穩固的社會經濟基礎和強大的文化、政治、軍事實力,此期西南廣大少數族群自身內部社會發展也已達到一定的成熟程度,中央政權為深化對這一地理阻隔、文化多樣地區的管理,謀求社會的整體平衡與發展,制定并推行了秉承“齊政修教、因俗而治”傳統智慧的“土司制度”;同時,對土司管理權力和義務的制度化規定,促進了其管理方式與國家管理體系和文化思想的接軌。
“土司遺址位于中國西南山區,包括一系列部落領地。土司制度起源于公元前3世紀少數民族地區的王朝統治體系。其目的是為了既保證國家統一的集權管理,又保留少數民族的生活和風俗習慣。湖南老司城,湖北唐崖和貴州海龍屯均屬于這片遺址,它是中華文明在元、明兩代發展出的這種統治制度的特殊見證。”這是世界教科文組織向全世界介紹中國土司城遺址的簡短評語。
土司制度雖是迫不得已的權宜之策,但必竟是在保留各民族文化的基礎上建立的,當地民族的宗教信仰、傳統文化、生活習俗繼續保留發展,形成了有利于當地社會穩定以及民族和諧共處的機制,從而促進了多民族文化的共處與包容,保護了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傳承。土司制度推行之前,土司地區大多未納入中央政府的有效管理,不納賦稅,被稱為“化外之民”。土司制度正是邊遠少數民族從“化外”到“內屬”的過渡,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選擇。
行走在唐崖土司城址上,霏霏細雨中,萬山迷蒙,寂靜無聲。農家屋宇上,不見雞鳴犬吠裊裊炊煙,居住在這里的群眾已經搬到離這兒不遠的唐崖鎮上的安置房里面去了,想與這里的原住民交談的愿望沒有能夠實現。走出城址,我一直在想,能不能讓他們依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讓他們在這里繼續生活,能不能讓他們以土地和房產的入股參與這里的保護和開發,打造可持續的產業鏈條,使這片城址依舊能夠人聲鼎沸。但是,我們知道,開發和保護永遠都是一對難以統一的矛盾。
土司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文化的傳承依舊會大浪淘沙中把優秀的部分留給我們。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鄂西南的水系是放射狀分布的,它本身就注定了它養育的這一方人,具有開放和包容的品性,同時也鑄就了不羈的性格。在開發和利用這一珍貴遺產中,我們會得到更加豐富、更加深刻的啟示。我們一定會沐浴到從遠古的神壇投射到現在、也必將投射到未來的文化祥光。回望歷史歲月,土司歷史已遠去,展望未來,清江一曲永向東。

恩施州城郊外的丹霞山體 攝影/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