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一百五十年的英國殖民地管治,香港的主體身份、地域視野、輿論空間受西方觀念影響和塑造,因此詩歌面貌和情感結構極為復雜,有關香港詩歌史的書寫亦成為一個終極性難題,被香港學者懸置于學術空間①。大陸學界對“詩歌香港”的描述,長期被限定在“本土”“南來”及“外來”的地域范疇之中,忽視了不同代際和主體境況造成的復雜差異,導致相關研究呈現出平面化的傾向。本文從香港詩壇的身份出發分析城市之于命運的認知與書寫,討論香港當代中文詩歌的代際情感結構。
一
香港當代中文詩歌與代際關系之重塑肇始于20世紀90年代,有關“新生代”的集體想象與澳門頗多類似,作為一個自覺的命名卻受澳門的啟發。陳德錦《香港詩壇的新生代》一文述及當年訪問澳門五月詩社,澳門學者黃曉峰送給他一冊《澳門新生代詩鈔》,才知道澳門已有“新生代”作家。陳德錦參考中國大陸、臺灣和澳門對新生代作家群的定位,將香港的新生代劃定為生于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之間,跨越時間比澳門更廣,幾乎將所有詩壇力量悉數網羅,將胡燕青、飲江、秀實、溫明、陳昌敏、乞靈、鄭鏡明、林力安等歸為新生代“中堅”,而鐘偉民、王良和、洛楓、吳美筠、羅貴祥、鐘國強、黃襄、俞風、黃燦然等,則屬于能表達清晰自我的“新進”。陳德錦闡述香港新生代詩人的共同特征:
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香港詩壇的“新生代”是存在的,他們大致于一九五○年至一九七○年之間在香港或內地出生,大多參加過不同的文學獎而且獲得獎勵,開始創作的階段或多或少受到前輩詩人在創作技巧上的“啟蒙”,從學習不同文學傳統出發,漸漸摸索出自己的路向。他們的作品經常在各種詩刊、報刊上發表,約三分之一作者已出版過一本或超過一本詩集。他們作品具有香港色彩和本土意識,但不囿于只寫現實生活。②
顯然,陳氏所指的“新生代”有年代記憶和詩質的糾葛,并非純粹的代際概念。對比中國大陸和臺灣去看他所限定的新生代群體,與中生代幾乎重疊。古遠清在《香港當代新詩史》設立專章分別介紹“中生代本土詩人”(第四章)和“新世代本土詩人”(第五章),中生代專指生于20世紀40年代的詩人,介紹的詩人包括溫健騮、古蒼梧、關夢南、鄧阿藍、羈魂、黃國彬和也斯等,新世代則指“出生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直接領略了香港的經濟起飛”的詩人,包括康夫、葉輝、胡燕青、秀實、鐘偉民、陳德錦、羅貴祥、王良和、洛楓、陳滅等都設專節介紹,但他并未討論中生代和新世代的來歷及其依據,只說“以紀年為界限”③。黃燦然主編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詩歌卷”2011年出版,共選入七十七位詩人,雖然編者強調盡可能體現語言、風格多樣性和獨特性,但仍然體現出某種程度的價值傾向④。入選詩人按出生時間排序,以“中生代”定義框架對照,包括梁秉鈞(也斯)、飲江、馬若、康夫、何福仁、淮遠、張景熊、乞靈、張弄潮、陳昌敏、葉輝、黃楚喬、秀實、舒非、胡燕青、禾迪、長隨、金力明、李金鳳、黃襄、曹捷、俞風、陳德錦、陳汗、黃婉玲、張永德、杜家祁、鐘國強、孟浪、鐘曉陽、王良和、羅貴祥、林幸謙、洛楓、吳美筠、小西、游靜、樊善標、馬俐、陳滅(陳智德)等四十位在內,皆屬此列。
為何新的詩歌觀念變得重要,因為這涉及對香港文學傳統的重構與認同。尤其是以本土作家為主的經驗感知,本身是與香港作為國際大都市的生存境況聯系在一起,這樣一個文學經驗發生場域,是其他地方不能提供的。如果說代際轉換支撐了香港詩歌觀念變動的內在結構,而更加具有決定力量的因素,無疑離不開作家對自我身份的想象,以及基于身份差異引發識別/對話、集合/區隔等一系列交互實踐重組的文學話語空間。
二
香港作為一座移民城市,作家身份對思考視角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黃繼持認為20世紀50年代之前具有“個性”的香港文學尚未形成,“在香港”的文學往往只是內地文學因時處變的直接延伸⑤。劉登翰亦指出香港文學是一種特殊的區域文學,受文學內部和外部因素影響。從香港文學發生源頭看,它是植入而非“根生”,因此文學的草根性有所不足。比如抗戰期間和戰后及50年代初期等,南來作家主導香港文壇,香港文學受內地影響很深,甚至成為內地文學的延伸,內地作家的南來潮與該時期社會政治變動關系密切。“這種狀況的改變是在六七十年代以后,隨著在本土文化教育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一批青年作家在文壇發揮重要作用,和南來作家轉變其‘過客心態獲得‘家園意識之后出現的。而這一狀況的產生也同香港作為國際性都市的獨立身份的取得分不可的。因此,無論敘述香港前期文學的發展,還是闡述香港獨立文學身份的取得,都不能無視文學內部存在的形態與文學外部的社會變遷的關系。”⑥簡言之,香港當代詩歌的主體性涉及城與人的身份關系。
香港的身份從開埠始即打下了原生性的歷史烙印,除殖民處境之外,以國際商業大都會為基色的移民城市也成為講述“香港故事”面臨的難題,香港重要作家和學者如也斯、小思、黃子平、陳冠中、洛楓等曾經先后談到香港在被想象和講述的諸多困難⑦。也斯在《香港文化》(1995)中指出,香港既是不同文化與政治力量爭奪的場所,但是由于偏見或盲視,外來人士對香港的文學狀況缺乏中肯的評價,這樣一些片面的言論亦影響到香港對自身的判斷,內外交困,導致香港的故事難以講述。洛楓提及香港若干歷史節點與個體生命關系,剛上大學時值《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博士學位未完成便趕回香港看“九七回歸”,生活于歷史的“蹺蹺板”,兩頭不是岸,中間亦無立足的支點,因此,“香港的故事、心事,連著歷史的血肉,時間的滄海桑田、空間的崛起又倒下,輾轉留下辯駁的痕跡,而我的‘手書既有個人文化背景的視點所在,也有主體情愫的牽纏,總希望視點不是盲點……”⑧兩位師生輩的詩人兼學者述及身份危機,足以成為“出走—歸來”派心理狀態的典型寫照。香港本土學者盧瑋鑾(小思)一直堅持為香港文化正名,她說:“文化,是一座城市的個性所在。香港的個性呢?有人說她中西交匯,有人說她是個沙漠。是豐腴多彩?還是干枯苦澀?應該如何描繪她?可惜,從來沒有一個心思細密的丹青妙手,為她逼真造像。文化沙漠,倒是人人叫得響亮,一叫幾十年,好像理所當然似的,也沒有人認真地查根究底。難道幾百萬人就活在一片荒漠上么?多少年來,南來北往的過客,雖然未嘗以此為家,畢竟留下了許多開墾的痕跡,假如她到如今還是荒蕪,那又該由誰來負責呢?”⑨如果說香港文化心理結構中存在“被承認的憂郁”,顯然它比外來詩人抵達香港發出的歡呼要遠為深刻。⑩endprint
與此相類似,內地學者對于香港及其文學的感知比本港知識分子樂觀很多。施建偉的看法可能具有代表性:“香港文學在‘過渡期的最重要的收獲是兩個‘提升:一是在中國文學整體格局中的地位的提升,二是在世界華文文學大文學圈的格局中地位的提升。在‘過渡期即將結束之際,香港文學可以驕傲地向世界宣告:它沒有虛度光陰,因為它已經以時間換取了空間,生存發展的新空間。”11從外部來看,這種觀點無疑是成立的,但是宏觀的文學史判斷不能在情感、體會等日常層面替代個體的感知,本地學者和作家從內部感受出發,對復雜現實有多角度的呈現。正如一非所說,“對香港的解讀,內地與本港呈現出明顯的差異。內地側重于選取香港歷史發展進程中最具代表性的大事,以宏大的視角(確切地說,應該是從中國的角度看香港)去記錄香港的主流變遷,記錄的要點有了,記敘的元素卻不足。反之,香港本土的論者則側重于以局內人的身份,把香港人自身前后的種種變化,包括思想的起伏擱至顯微鏡下放大,然后進行具象剖析。”12實際上也為文學史寫作的沖動差異找到解釋理由,問題是,正如海登·懷特提出的,歷史只是一種敘事,必然充滿記敘者的偏見和盲視,既然不可能有一部足以再現歷史原貌的文學史,也無須期待終結詩歌史寫作的“最后之人”。
從詩人個體經驗想象香港,同樣涉及一系列相互制約、彼此渲染的因素,而對于香港本身的自我審視和情感選擇,是最為關鍵的支點。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標志香港進入“過渡期”,雖然大部分香港公民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也在“大限”來臨之際面臨國族政治和文化心態的集體調整13。香港歷史、文學在這一關口被各地學者重新審視,詩人也從政治、文化、國家、民族等層面入手書寫香港的命運寓言。被經常提及的是余光中《過獅子山隧道》(1983)一詩:“時光隧道的神秘/伸過去,伸過去/一向一九九七/迎面而來的默默車燈啊/那一頭,是什么景色?”對香港未來的不確定性想象,成為主體表述差異的思想根源。與外來詩人將香港視為天堂不同,本土作家于日常生活深刻感受的都市現代性困境,進入過渡期轉化為“往何處去”的命運憂慮,擔心香港回歸之后能否繼續保持國際信息流通中心的自由與活力,以及置身本土文化之中的“香港性”。1993年12月,臺灣《聯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合副刊》及聯合文學雜志社舉行“四十年來中國文學會議”,鄭樹森、黃繼持、梁錫華、盧瑋鑾等人對香港文學生存狀態及其主體性進行了深入討論。黃繼持指出:“某個地區文學個性或曰‘主體性的形成,就作品來看,大抵有兩大端。一是本地經驗之寫入,從表層的地方色彩、生活方式,到深層的社會心態、價值取向。這從作品內容而言。另一則是‘形式的突破,新形式帶出對生活的新的切入,從而對當地經驗與心態作出更多層面的折射,并為此地的‘生存情境作出形式與內容統一的藝術揭示。”14
本土經驗自然離不開城市風物的書寫。在馬朗、舒巷城、譚帝森、戴天、羈魂、古蒼梧、也斯、葉輝等人的大力實踐與倡導下,城市詩自80年代以降形成了一個創作高潮15。作為建構“香港故事”的一部分,詩歌的“我城”充滿紛繁復雜、曲折延宕的歷史滄桑和情感糾葛,它們從不同視角塑造了不同的香港,也再現了不同的主體經歷與情感記憶。
三
黃繼持提到主體性與本地經驗的分層表達關系,只要將香港當成安身立命的生存空間,必然會涉及生命感觸的經驗表述,思考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依存及其改造。某種意義上說,表達香港的方式各顯神通,與香港作為生命相托的大地情懷是殊途同歸的。
香港本土詩人與本土詩歌多有重疊,但并不是一回事。以兩首寫北角的詩歌為例,可以看出不同年代本土想象激發的主體性差異。前行代詩人馬朗的《北角之夜》(1957)被視為香港現代詩的啟蒙作品,詩歌第1節寫道:“最后一列的電車落寞地駛過之后/遠遠交叉路口的小紅燈熄滅了/但是一絮一絮濡濕了的凝固的霓虹/沾染了眼和眼之間朦朧的視覺”,以北角為對象,表達出對香港紙醉金迷的不適感,黃燦然認為此詩既有熟悉,又有某種疏離16。兼學者與詩人身份的也斯一直為尋找香港文化的位置而發聲,他創作的大量都市詩歌極具現代況味,甚至化身為本雅明筆下的“浪蕩子”窺視一座城池的尋常景致,在大街小巷中展示蕓蕓眾生,所不同者,也斯更有立足于城市拆解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用心,以重構與身份息息相關的歷史記憶。《北角汽車渡海碼頭》(1974)一詩寫道:“寒意深入我們的骨骼/整天在多塵的路上/推開奔馳的窗/只見城市的萬木無聲/一個下午做許多徒勞的差使/在柏油的街道找尋泥土//……沿碎玻璃的痕跡/走一段冷陽的路來到這里/路牌指向銹色的空油罐/只有煙焦膠的氣味/看不見熊熊的火/逼仄的天橋的庇蔭下/來自各方的車子在這里待渡”,詩人并沒有說出“渡”往何處,但讓人對彼岸充滿烏托邦式的想象和期待。洛楓認為該詩透過景物的呈現,寫出城市隱伏的浮動與不安,詩人刻意地客觀和疏離,但看似實錄之中仍顯示了個人沉郁的思緒。而這種疏離自我的做法,目的是引導讀者進入旁知的視域,保留事物客觀的特性,以及詩人旁觀的位置17。也斯曾說,北角就像整個香港,有使他懷念的,也有使他憎惡的,有美有丑,有祥和也有輕浮,有樸實亦有破損,但總是吸引他一遍又一遍在它的路上閑蕩18。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本土作家而言,香港有太多銘記生命印記的地方值得書寫,而城市的擴張和改造,總是如此這般改寫一代人留存記憶的方式。2006年底,港府以改善中環交通為由決定拆除天星碼頭和皇后碼頭,后來引發公眾集體抗議。廖偉棠、呂永佳、鄧小樺、可洛、鄭政恒等詩人以此為題材創作出一批詩歌,對承載個人記憶的城市風物命運表達關切,可洛的《皇后碼頭》就以圖像詩的方式體現出強烈的實驗性。19
王光明認為也斯的城市詩具有方法論意味:“以現代人心情、視點、方法的動態性和靈活性,回應現代城市生活和文化的復雜性與變動性,梁秉鈞的詩,似乎為現代城市的詩歌書寫,探索了一種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這就是在多元的世界中坦然承認生活與自我的不完整性(或者說矛盾性、分裂性和破碎性),統一把握和還原的不可能性,因而立足每一個具體境遇的交流性和過程的生成性所形成的活力,探索詩歌保存歷史細節和個人記憶的可能。”20這正是黃繼持說的“新形式帶出對生活的新的切入”,在城市生存情境再現中,形式與內容逐漸獲得統一,并走向新的差異。endprint
洛楓在20世紀80年代即思考過書寫與時代變遷的關系,以及城市書寫孕育新文類的可能,她說:“一種‘文類的誕生和變化,是與社會、歷史、文化等基因互相統攝,而香港‘城市詩的出現,既是依從香港自五十年代踏入‘都市化(Urbanization)發展的規律而來,也是詩人透過文學的表述模式回應現實生活的做法,在政治、經濟、社會現代化的過程里,尋求一種相關的、切題的、可供表述現代人復雜的思想感情與生活際遇的文學類型,俾能扣連文學與社會、個人與大眾延展的脈搏。”21她從歷史角度簡要梳理馬朗、崑南、舒巷城、也斯、康夫、黃國彬、羈魂、羅貴祥等詩人對香港的書寫,闡釋了城市書寫與生存之間的關聯,以及在城市觀照中如何深化思考。一個需要深入考察的問題,是從馬朗、崑南、舒巷城等前行代到以鐘玲玲、也斯、飲江、馬若、康夫等生于50年代前后的詩人,他們對于城市的態度已經發生根本變化。而生于60年代的詩人如鐘國強、王良和、羅貴祥、洛楓、游靜、陳智德等,則在“過渡期”對未知的前程表現出更多的冷靜和清醒,他們有關城市的書寫多表現出沉郁頓挫的風格。
與“歡呼”香港回歸的主流作品相區別,洛楓創作于“回歸”前夜的《當城市蒼老的時候》大概是探究主體迷惘的代表詩作,詩歌的前四節:“當這個城市開始蒼老/我們還可以年輕多久?//回歸的晚上到處是煙花的幻影/散落于城市每一張臉孔/浮游、明滅而零零瑣瑣/幽冷的你陪著蒼白的我走過/一段蜿長、曲折而傾斜的路/催促的車聲、沸騰的人群/咔嚓咔嚓從身邊掠過/猶如失落的煙火/把美艷的繁華都拖在背后//下過雨的臺階/有幢幢濕滑的倒影/蘭桂坊的酒香/舞旋于燃著點點霓虹的星空/有柔軟的歌聲從擁擠的角落冒起/參與節日的人互相擁抱和祝福/走在你的背后/我低頭避開檐篷的雨水/卻看見一張裝飾的布幔/飄起你單薄的身影/推開四方八面的人潮/抱著冬夜一般默藍的沉默與寒意/我追趕你前行的腳步/輕微的雨花瀟瀟灑灑/視線罩起了一層煙霞/剎那間我竟無從確認/這城市與你/真實的輪廓//假如這城市已經衰老/我們還可以年輕多久?”22詩人努力保持一種旁觀者姿態,靜靜打量這即將結束和開啟的時間,關注歷經喧嘩與騷動之后,主體心靈如何獲得新的皈依。“午夜十二時過后/聽說是另一個時代的開始/路邊有打翻的酒瓶/碎裂的玻璃折射幽暗的綠光/我們停步、回頭/搜尋來時的風景/空空洞洞的風刮起無處歸落的發梢/靠近你的身旁/聽醉漢的歌聲寥落一條黑漆的冷巷/熱鬧在街的另一頭響起/我們該如何走過這世紀的路程?”詩人似乎一直在提醒不必盲目歡呼,失落甚至頹敗是不言自明的,詩歌最后寫“當我們開始蒼老/這個城市還可以年輕多久?”這種主體與客體的“對倒”,顯示出城與人雙重主體的命運相關性。
相比之下,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詩人對香港的情感似乎更多鋒芒,既有立足于家園層面的愛恨交加,又有堅持城市批判的先鋒姿態,甚至不乏年輕氣盛和激憤。廖偉棠被視為香港新世紀新人代表,1997年到港不久,獲得香港青年文學獎詩歌組和散文組冠軍,后來參加香港中文文學獎、《臺灣時報》文學獎和《聯合報》文學獎,表現不俗。1998年寫的組詩《交通:地鐵、渡輪及其他》是對昔日時光的追憶,如《渡輪》:“我也寫過渡輪:寫過它心中的木頭和滿身的貝蠣。/我也寫過一天海面大霧,只有十米的能見度,/只聽到船身在吱嘎作響,螺旋槳在緩緩轉動,/不知道自己在上升還是下沉……但是我喜歡你,/老太太,你長著厚繭的橡膠,皺紋密布的纜繩!//……//但我還是撫摸著你木頭上粗糙的紋理,/我還是陪伴著你這數十張空落的長椅。/有一次我為你拍了幾張黑白照片,/看著你像看著一個五十年代賣藝的少女。/作為謝幕,我聽到她說:‘渡輪已停靠碼頭,/乘客們請離開我的身體。”作者從交通切入,實際上也是在尋找一種深入城市肌理的有效途徑。不難看到與詩歌傳統對話的互文性,或者說,詩人嘗試給當年梁秉鈞們提出的“待渡”問題做出回答:塵埃落定,乘客們請下船。十年之后,《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游》獲得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第二輯“不失者的街道圖”寫香港現實的人和事,重現陷入“另一個香港”的掙扎者,在對現實、歷史的質疑中顯示出詩人對語言的細膩捕捉本事。
若要談及更年輕的一代,“城市文學獎”無疑是一個極好的案例,當年獲獎的有盧勁馳、鄭政恒、陳李才、莊達成、梁智、岑學敏、周漢輝等青年學生,部分作者通過文學獎選拔機制脫穎而出。他們的題材大多選擇日常生活和個人視野中的本土風物,感受和語言操作皆大有可觀者,雖然因為閱歷關系,其身份體認、思想向度和美學狀況還有待進一步關注。
需要指出的是,以身份建構為脈絡的詩歌觀念變遷線索,尚不能呈現香港詩歌的豐富性。當生存主體空間內部建立視野更加廣泛的藝術和觀念結構,不論是香港文學自主性,還是某些指向政治文化之類的大課題,未必成為書寫的內容。王良和、秀實、黃燦然等一批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詩人,他們的詩歌有強烈的沉思品質,如王良和入選《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詩歌卷的《觀柚》《我在黑暗中醒來》《尚未誕生》等作品,就是從剎那的感觸提煉詩意,格局寬闊,“移開那表面的視覺,我便看見/圓點中心最幽深的世界”(《觀柚》)。黃燦然是90年代以來香港詩壇最為重要的詩人之一,規模宏大、制式整齊的《哀歌》如結構恢宏的交響曲,回環往復,曲折蜿蜒,顯示出詩人融匯中西的高超技藝。近幾年來,又努力從生活經驗和記憶中去挖掘詩意,詩歌具有鮮活的思想力度和生命感性,用他自己的話說,對香港本土詩經歷了從生疏到熟悉和親切的轉變23。他們的作品產生于香港,又足以與內地、臺灣詩歌平等對話,無疑構成了促使香港詩歌主體性增值的重要因素。而更年輕的葉英杰、曹疏影、黃茂林、劉芷韻、鄧小樺等,在立足本土經驗的書寫中嘗試語言的多元化操作,將香港詩歌帶入一個充滿活力的新階段。外省研究者如果不能摒棄偏見進入本土文化空間,就很難客觀理解和評述他們的作品,“詩歌香港”亦被退化為主體缺席的“成見香港”。
四
以上基于代際遞變的梳理,或許能從一個側面提供理解香港詩歌的某種觀念結構,跨越殖民背景進入后殖民時代,香港仍然面臨塑造文學形象的挑戰。由于長達一個多世紀被殖民當局長期疏離的遭遇,華語文學雖然在各自文化空間擁有一定規模的作者和讀者,實際上已經被淪落為需要爭取承認的“小文學”(minor literature),直到進入“過渡期”才逐漸獲得相對寬松的外部環境。作為不適宜大眾接受和消費的詩歌,處于一種雙重邊緣化的處境,因此對于香港文學的研究和探討不能完全局限于技藝層面,自然,也不能借助顯赫的歷史節點加以粗略的線性歸納。從這個角度說,在海峽兩岸和香港澳門框架內展開詩質的探討可能顯得捉襟見肘,而整合不同文化區間的精神支點,建立在同種同文共時經歷的歷史遭遇及其文化心理變遷基礎之上,必須尋找激活海峽兩岸和香港澳門詩歌研究的問題意識,不斷創造新的話語機制,推動包括詩歌在內的文學研究在詩學層面獲得有效提升。當下較為迫切和務實的任務,是超越一直困擾不同區域的文化認知偏見,共享文學史料,借助文學史書寫問題的對話和協商,探討逐漸遠去的20世紀中國新詩史(或者20世紀華語詩歌史)建構如何可能。endprint
【注釋】
①香港學者對香港文學史的態度可參考陳芳《與香港訂下一種愛恨交纏的關系——專訪盧瑋鑾教授》,盧瑋鑾曾經指出,“一直以來,我都沒有把‘修史當成工作目標,一方面因為史料還未齊備,另一方面因為修史必須有識見與胸襟,我十分清楚自己沒有這些條件,但細心與耐心,還勉強可以具備,也就安心于史料工作了”。到后來,史料積累初具規模,以自己最合適做磚,不是建房子為由予以回應。載《文訊》2003年第11期,第45頁。古遠清先生的《香港當代新詩史》2008年于香港出版,作者聲稱:“這是向香港詩壇挑戰的文學史:《香港當代新詩史》為什么本地學者自己不寫,要把新詩史詮釋權拱手讓給所謂‘清遠古韻的外人?像這種毫無經濟效益,又只能帶來‘罵名的文學史,有誰愿意寫,寫了又有誰肯為其鼓掌啊。”見古遠清著:《香港當代新詩史》,封底頁,香港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②陳德錦:《香港詩壇的新生代》,載《香港文學》第102期,1993年6月。
③古遠清:《香港當代新詩史》,125頁,香港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④計紅芳質疑在“多樣性和獨特性”主張下存在“令人費解的問題”,其中之一是詩人入選的標準,她以孟浪的入選為例,特別提到余光中在香港時期的作品和犁青、王一桃、秦嶺雪等“相當有成就的南來詩人沒有入選”。參見《港島奇葩——評〈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詩歌卷〉》,載《常熟理工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12年第11期。
⑤黃繼持:《序》,載盧瑋鑾《香港文縱》,3頁,香港華漢文化事業公司1987年版。
⑥劉登翰主編:《香港文學史》,3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
⑦也斯:《香港的故事:為什么這么難說?》,載《香港文學@文化研究》(2002);小思《香港故事》(1998);黃子平:《如何在21世紀的香港用漢語寫作》,見《害怕寫作》(2006);洛楓:《世紀末與香港的文化形態》,見《世紀末城市——香港的流行文化》(1995);洛楓:《手書的風景線》,見《流動風景:香港文化的時代記認》(2011);陳冠中:《我這一代香港人:成就與失誤》(2013)等。
⑧洛楓:《手書的風景線》,見《流動風景:香港文化的時代記認》,3頁,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⑨盧瑋鑾:《香港故事》,載氏著《香港故事:個人回憶與文學思考》,3頁,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⑩香港作家聯會2013年出版會員“詩歌卷”,作者大部分屬于80年代前后定居香港的“南來詩人”,收入新詩、舊體詩、辭賦及散文詩,詩歌崇尚現實主義,不少是全國各地旅游的題材,少數寫香港本土見聞,格調明顯歡快。
11施建偉:《“過渡期”的香港文學:在雙重格局中重新定位——關于“九七”和文學的思考》,載《香港文學》1997年第5期。此文后來稍作修訂,改為《香港文學的中國性、世界性和香港性》收入《活潑紛繁的香港文學:一九九九年香港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12一非:《香港故事不易說》,見鳳凰周刊編:《三地書:最具影響力的港澳臺百本大書》,248頁,當代中國出版社2010年版。
13關于香港公民對回歸的態度變化,可參照高馬可《香港簡史——從殖民地至特別行政區》第八章,241 - 269頁,香港中華書局有限公司2013年版。
14黃繼持:《香港文學主體性的發展》,見邵玉銘、張寶琴、痖弦主編:《四十年來中國文學》,415頁,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
15馬華學者陳大為的博士論文專門探討香港的都市詩現象,并將其命名為“地志詩”,他指出,“這些詩篇并非綜合性的、印象式的描寫,它們各別捕捉香港某些地區的生活文化特征,具體地詳加描述,有時也強調了個人記憶、風土民情和人文歷史的回顧:透過街道的地志書寫,香港詩人努力地建構地方的文化景觀以及區域情感。這可說是香港都市詩最大的特色”。陳大為:《亞洲中文現代詩的都市書寫(1980 — 1999)》,48頁,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
16黃燦然:《序》,見《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詩歌卷》,5頁,香港明報月刊出版社2011年版。
17洛楓:《香港詩人的城市觀照》(中),載《香港文學》1989年第10期。
18也斯:《一首關于北角的詩》,載《書與城市》,90頁,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19鄭政恒:《香港的公共空間—碼頭和詩》,見《書寫香港@文學故事》,287- 293頁,香港教育圖書公司2008年版。
20王光明:《梁秉鈞和他的詩》,載《詩探索》2013年第3輯。
21洛楓:《香港詩人的城市觀照》(上),載《香港文學》1989年第9期。
22洛楓:《當城市蒼老的時候》,載《素葉文學》第64期,1998年11月。
23黃燦然:《序》,見《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詩歌卷》,8頁,香港明報月刊出版社2011年版。
(龍揚志,暨南大學中文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