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茜
“在她的悲痛里有一種風度和騎士精神,標志著她成為一個世界級的詩人。我總是說,詩歌是人類的音樂,在這本書中,她真的在歌唱。她從悲痛到恢復的旅程是如此美好的踐行。”
——2013年1月,在T.S.艾略特詩歌獎的典禮上,最終評審團主席、英國現任桂冠詩人卡羅爾·安·達菲這樣評價了莎朗·奧茲的詩歌
像少女一樣留著披肩長發,談論著身體和性,對于74歲的美國詩人莎朗·奧茲(Sharon Olds)來說,這兩件事就像她臉上的皺紋和蹣跚的步伐一樣的自然,而不是刻意對抗年齡的工具,因而給了她一種特殊的魅力。這可能是她在現身上海書展,參加上海國際詩歌節時備受關注的原因之一。當然,還有另外一個更現實的原因——2013年,她憑借詩集《雄鹿的跳躍》獲得了T.S.艾略特獎和普利策詩歌獎——兩個詩歌界中極具分量的獎項。
實際上,莎朗·奧茲幾乎在寫作之初就得到了廣泛關注。1980年,她的第一本詩集《撒旦說》獲得了首屆舊金山詩歌中心獎;第二部詩集《死人和活人》,入選1983年拉蒙特詩選,贏得國家圖書批評家獎。之后的《父親》入圍英國T.S.艾略特獎,《未打掃的房間》入圍國家圖書獎和國家圖書批評家獎,等等。
也是從第一本詩集開始,詩人就“宣稱繼承惠特曼歌頌身體的傳統,宣稱有必要打破對社會強加于人的關于身體及其經驗的沉默,使用鮮明的形象去揭示虐待的家庭關系、愛、性和暴力”。從此,由身體和身體經驗出發,對家庭、性、愛、死亡的書寫成了莎朗·奧茲的詩歌中非常重要的主題。
1942年,莎朗·奧茲出生在美國舊金山的一個清教徒家庭,環境保守、壓抑,有關性愛,甚至身體,都是嚴格禁止討論的。因此,這樣的詩歌主題,并不是從小伴隨詩人成長起來的話題。60年代,美國的婦女解放運動爆發,無疑給當時正二十幾歲的年輕奧茲帶來了巨大的沖擊,她在接受采訪時承認自己所受的影響,而這種影響也直接體現在了她的詩歌寫作上。
雖然身體和性并不是其詩歌的唯一主題,但卻足以讓她在備受矚目的同時,也招致相應程度的非議。被詬病的核心就集中在作品中的私人化,詩歌中涉及到的詩人的性生活。肯·塔克曾在《紐約時報》書評里批評:“對于一個作家,她最好的詩表示出強烈的觀察的力量,奧茲花費太多時間捕捉自己的情緒溫度。”評論家海倫·文德勒也曾公開貶斥奧茲的作品自我放縱、煽情甚至色情。但顯然,做出這類評價的評論者,目光只停留在了其詩歌的表面,牢牢聚焦在那些直白、敏感的字眼上,似乎并沒有想要真正進入到詩人所表達的核心,不見其個人經驗的書寫背后所強調的普遍性。

美國詩人莎朗·奧茲和她的詩選《重建伊甸園》
相比之下,露西·邁克迪米德在《紐約時報》的評論則進行了更深的探討:“像惠特曼一樣,奧茲女士為了慶祝一種比政治壓迫更強大的力量而歌頌身體。她的作品從此被視為繼承了惠特曼頌揚身體的傳統;而且對她來說,身體是一個存在的憑證;肉體經驗是身體接觸和形成主要人際關系的首要模式。詩歌從身體出發,匯聚其所有的快樂和痛苦,所以特別容易引起女性讀者的共鳴。”
其中文版詩選《重建伊甸園》的譯者、詩人遠洋同樣認為:“對于性,問題不在于能否寫,而是如何寫。”“奧茲一系列從肉體出發的詩歌,并沒有停留在性描寫和感官刺激上,卻能從肉體和性的經驗上升到對人與人之間關系、人性和靈魂的追問、探尋與挖掘,有著哲學思辨和社會批判色彩,拓寬和豐富了詩歌美學的疆域。”
在前不久的首屆上海國際詩歌節期間,本刊對莎朗·奧茲進行了專訪:
三聯生活周刊:你出生在一個清教徒家庭,根本無法自由談論有關性的話題,是什么促使你把詩歌的主題大量地聚焦在性、愛,及身體經驗上的?
莎朗·奧茲:的確,我生在非常傳統、保守的家庭中,對我來說,有關性愛,并不是從小伴隨我成長起來的話題。寫有關這個主題的詩,可以說,也不是我主動的選擇,而更像是它選擇了我。當一個概念、想法跳到我的腦子里時,我是無法阻止的。宗教本身是嚴謹、保守的,但是對于我來說,父母之間關系的不和諧更是讓家庭環境變得沉重、壓抑的原因,寫一首詩對我來說就像是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或者嘆一口氣出來,是一種放松。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父母最初讀到你的詩時,他們有什么樣的反應?
莎朗·奧茲:我以為我可以一生都不讓父母知道我是個詩人。但作為一個詩人,非常幸運的是,我的詩很早就被發表在大型的期刊上,因此,也就被我的父母發現了。他們中的一個給我打了電話,我在電話這邊說,我想要請求一件事情,實際上我從來也沒提過什么請求——我想要把我的詩歌和我的家庭分開。他們說,好吧。我對此非常感激,從那之后我們之間再也沒有談論過我的詩歌。
三聯生活周刊:有關這一主題的寫作,也讓你受到了很多評論界的詬病,你怎么看那些批評的聲音?
莎朗·奧茲:當我讀到別人的批評,我是非常傷心且擔憂的。我所擔憂的,是我還能不能作為一個專業的作家走下去。因為對我來說,要想獨立生存,一份工作是非常重要的。我小時候生長的家庭非常不和諧,酗酒、精神問題出現在家庭成員中,同時,還存在錯誤的價值觀,比如種族歧視,比如男女地位等級問題——在我的家里,女人是不工作的,她們因此幸運,同時不幸。這讓她們擁有養尊處優的優越感,但也讓她們無法獨立,同時還決定了男人在家庭中有著比女人更重要的地位。因此,我更希望擁有獨立的生活。
三聯生活周刊:有沒有因此對書寫這個主題產生過懷疑或者猶豫?
莎朗·奧茲:沒有,我就是想寫跟我的生活密切相關的個人主題,我從來沒有猶豫過。
三聯生活周刊:獲得艾略特獎和普利策獎之后,你的詩還會受到過去那樣的爭議么?
莎朗·奧茲:似乎沒有了。大概是因為美國詩歌趨向也正朝著那個方向在走,下一代的年輕詩人也想要做出和過去不同的東西。
三聯生活周刊:以性作為寫作的入口,或者主要的內容,確實會是一件比較危險的事情,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跌入低俗,你怎么讓它保持在應有的位置上?
莎朗·奧茲:因為我想要寫的是有關人性的東西,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當然,確實也不是所有的詩歌都可以寫得很好,所以,我所發表的詩歌可能只有我所寫的10%。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寫有關孩子的詩時,也選用或者說模擬了他們對于性和身體的一種啟蒙視角,好像幾乎沒有人這樣做,孩子所對應的往往是絕對的天真。
莎朗·奧茲:我寫那些孩子的詩的時候,就像是站在自己的面前寫作,自己看著自己。但后來我回過頭去看那些詩歌,那些關于我的孩子的詩中,確實有太多性的成分,因此,在后面的詩里,我也做了很多的修改。
三聯生活周刊:什么促使你發現并決定去修改它們?
莎朗·奧茲:那些詩歌似乎已經超越了一道應有的界限。我的孩子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在寫詩。那時候,他們對我說,你不要再去寫關于我們的詩了,不要發表那些詩歌了。我很尊重他們的意見,就把整本詩放在他們面前,對他們說,你們希望把它撕掉,還是修改里面的內容,都可以。后來,當他們成年,回想起這些時,覺得其實是非常好笑的事情。
我始終不太希望我的孩子讀我的詩,比如那本《雄鹿之躍》,1997年完成寫作時,我的兩個孩子分別是25歲和28歲,我對他們說,至少這10年里,我都不會發表這本詩集。15年后的2012年,我才最終發表了它,當時他們已經是40多歲的人了。
三聯生活周刊:像你說的,1997年時他們已經是成年人了,為什么還要再等15年?
莎朗·奧茲:因為那本書里涉及到他們的父親,里面的主人公是他。我們的婚姻破裂對我和我的孩子來說都是非常震驚的事情,我的寫作就關于此。但之前至少有25年,我們的婚姻是非常幸福的。我希望給予他們更多的尊重。
三聯生活周刊:你對父母說,希望詩歌可以和生活分開,但是面對孩子,你自己卻又無法做到這一點了?
莎朗·奧茲:是的。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我不能,我的孩子也不能。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不能向父母表達自己壓抑的情緒,不能向他們說出自己的感受,但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在我自己的小家庭里,我學習到很多,平衡和孩子之間的關系,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在我們這代詩人中,像我這樣去寫有關孩子的詩歌的確非常少見,如果能把這個主題寫得具體,能通過它表達出自己的感受,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
三聯生活周刊:不管是童年的不愉快,還是婚姻經歷的波折,當它們被寫進你的詩歌時,你總是保持一種足夠的諒解和寬容,這種態度是真實的,還是希望通過詩歌構建出的?
莎朗·奧茲:小時候的生活環境把我培養成一個不生氣、不憤怒的人,就像被一個人踩了腳,人的第一反應往往都是憤怒,而那不是我的習慣。就像《雄鹿之躍》的女主人公,我會覺得她本身就并不應該憤怒,而我想要在那本詩集中更多地表達難過和痛心,一種心被撕裂的感覺。在生活里,我知道自己要堅強,為了我的孩子也要堅強。
三聯生活周刊:年齡有沒有改變你對身體和性的理解?它們依然是你現在經常談論的話題或者詩歌的主題嗎?
莎朗·奧茲:沒有改變。很多女人想要永葆青春,可能會通過很多辦法改變自己的容貌,維持自己的身材,而我覺得變老是非常自然的事情,面對它所需要的就是一種自尊。今天,我最新的詩集正在美國出版,讓我來告訴你其中一些詩歌的標題,有“贊美子宮”“贊美陰道”,贊美各種器官……這本詩集就叫《贊歌》,就是依然要贊美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