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平：全球資源與中國合力

李翊

這是一個標準的競技故事，是一個偉大的教練帶領一支隊伍成長、成功并且輝煌的故事，但它予人之價值，并不唯體育一端。

競聘

2013年4月15日，體育總局排管中心一樓會議室，國家女排主教練競聘現場。

郎平第一次出現在排管中心是1978年，她以運動員的身份進入中國女排，并迅速成長為“五連冠”時代的主力球員。1995年，在中國女排陷入低谷的時候，郎平放棄國外優渥的生活、遠離年幼的女兒接手中國女排，一年后帶領球隊在亞特蘭大奧運會奪得銀牌。1999年初，郎平卸任。

時隔14年，中國女排在經歷“黃金一代”的短暫輝煌后再次跌入谷底——2012年倫敦奧運會第五名，亞洲杯不敵泰國衛冕失利，面對泰國、日本、韓國已經失去傳統優勢。在經歷了北京、倫敦兩個奧運周期急功近利的惡性發展，女排人才基礎日益薄弱。再次回到排管中心，郎平的感覺很復雜，“雖然氣氛在那兒，很開心，很親切，也很沉重”。

不過與1995年第一次執教中國女排相比，這一次回來參加競聘的郎平感覺很淡定：“今天和1995年相比，感覺不太一樣，那時特別忐忑，沒有過主教練經驗，心里沒有底，下了飛機沒有想到有那么多人。”

從2013年3月底中國女排發出邀請，到郎平4月15日出現在女排主教練的競聘現場。這半個月的時間，強烈的使命感和嚴峻的現實讓郎平在去與不去之間備受煎熬。事實上，當她最終下定決心時，離競聘會開始只有幾個小時的時間。

此次競聘，開啟了中國女排又一輪輝煌。

2014年8月23日，在日本東京世界女排大獎賽總決賽中國隊對陣土耳其隊的比賽中，郎平（右一）坐在場邊記錄戰況

陳招娣的去世，在一定程度上深深觸動了郎平。但事后據她透露，最終打動她的，是排管中心領導三顧茅廬的誠意和言行一致的承諾。這個承諾包括對女排選人用人的絕對話語權、搭建復合型教練團隊、打造女排大國家隊模式，甚至改變國內職業聯賽規則等等與現有體制和傳統模式差異極大的一整套新思路、新做法，排管中心全盤接受，并全力提供人財物方面的支持。這些承諾使郎平在中國女排獲得了國內其他教練難以企及的工作空間。

作為當年競聘會的22位專家團成員之一，央視體育頻道排球專項記者崔嘉透露，四位候選人的陳述報告里，郎平和蔡斌給他的印象最深。“這兩位候選人介紹情況的時候，更多是給中國女排提了一些意見和建議，在講述形勢和現狀，以及問題與差距時，蔡斌與郎平都認為中國女排目前是排在第二集團，蔡斌給出中國女排排在世界第五，郎導說目前領跑世界前列的是巴西、美國，之后是俄羅斯、意大利，中國和塞爾維亞、荷蘭等隊基本處在二流水平。兩個人都對亞洲主要對手日本、韓國、泰國進行了分析。”崔嘉說，至于問題與差距方面，“兩個人都覺得中國女排基本功比較差，技術粗糙，如果要成為高水平運動隊，必須在基本功上進行更大力度的訓練，形成快速多變的體系。”

蔡斌與郎平最大的差異體現在目標與任務方面。崔嘉具體說道：“蔡導對未來四年的目標和任務比較明確，2013年要獲得亞錦賽冠軍，2014年要奪亞運會冠軍，世錦賽四到六，最終2016年奧運會要獲得獎牌。”相比蔡斌的具體闡述，郎平則希望能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崔嘉表示：“郎導說三年半的時間是非常緊的，如果用一年半的時間完成選材，在亞洲立足，那么2015年取得進入第一集團的資格，2016年力爭突破，郎導并沒有設定非常明確的目標。”

在完成的目標對策與措施上，兩個人也是不太一樣的。崔嘉認為郎平要比蔡斌更人性化。“比如說蔡導要加強日常管理，狠抓作風，而且還總結了2009年執教失誤的經驗。但是我覺得郎導更加人性化，對隊員管理主要靠自覺，比如郎導說：‘晚上我從來不收手機，但是，我要明確告訴你，晚上玩手機會影響第二天的訓練。”

現在回過頭來看，郎平在此后三年多的執教風格和策略和這份陳述報告基本是一脈相承的。可見雖然做出決定的時間很倉促，但是對于中國女排的困境和突破的路徑，郎平已經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

大國家隊理念

郎平上任后，在世界女排大獎賽上采取多人打球考察多人的策略，一度取得非常好的效果。分站賽九連勝總決賽四連勝，直到最后一場才輸給巴西，贏得一片贊譽。然而，大獎賽畢竟是商業比賽，回到亞錦賽賽場，中國女排便被打回原形。2013年9月，在郎平最看重的亞錦賽上，以王一梅、馬蘊文等老隊員為主的中國女排僅獲得第四名，創造了歷史最差紀錄。

“那批老隊員的潛力已經被郎導挖掘到極致，再往上走的空間有限。”一直追隨報道女排的新華社記者王鏡宇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說，如果說上任伊始，郎導在“以老隊員為主穩一穩先過渡”和“面對挑戰啟用新人”之間有過猶豫，那么亞錦賽的失利，堅定了她培養新人、著眼未來的決心。

郎平提出了“大國家隊”的理念，大名單有30多人。2013年是里約奧運會周期第一年，本著考察更多球員的目的，郎平先后組織四期集訓，調動隊員超過30人。每個位置總是保持三到四個人在競爭。1996年12月出生的袁心玥當時還是國家少年隊隊員，得益于郎平的大國家隊的理念，袁心玥有機會到國家隊走一遭，而這成了她2014年直升機般進步的重要基石。

這是國際上很多國家隊的做法，但是一直以來離中國女排甚遠。在“大國家隊”理念執行的最初，曾有國內排球圈某名宿對郎平教練團隊的教練表示：“郎導這個思路和做法不符合項目規律啊，怎么能沒有一個固定陣容，誰都能上來打呢？”

2016年8月16日，里約奧運會女排四分之一決賽，中國隊以3比2戰勝巴西隊，晉級四強

“大國家隊理念應該和郎導在美國和歐洲的執教，尤其是2005到2008年帶美國國家隊有關。美國大學排球基礎深厚，每次訓練營都會招入很多球員集訓、考察。從美國隊的經驗看，雖然沒有拿到奧運會冠軍，但是一直保持著很高的水平，運動員更替自然，總能出現有潛質的新秀。建立在聯賽基礎上的歐洲球隊可能跟美國不完全一樣，但是也會根據聯賽和世界大賽的時間，派不同隊伍參加不同比賽。好處是讓明星球員在緊張的聯賽之余得到喘息的機會，控制疲勞和傷病，而年輕球員可以通過大賽積累經驗，脫穎而出。”王鏡宇說，從“五連冠”時積累的成功經驗使得中國女排一直相信亞洲隊伍的優勢在于高度的黏合默契，因此打球的隊員不適宜多而在于精，需要長期訓練配合。“一個周期往往頭一年招的人多，隊伍成型后，不會有大變化。多少年來我們一直都是六七個主力隊員打球，替補能上場比賽的機會很少，主力替補差距非常之大。”

2014年，郎平給出的大名單多達27人，九月、十月間世錦賽和亞洲杯亞運會雙線作戰，中國女排能派出兩支水平不俗的球隊參賽，都很好地完成了比賽任務，也是大國家隊理念的成功。

2015年，世界杯年，郎平仍然給出了26人的集訓名單，第一期北京集訓，參加人數多達22人，史無前例。在聯賽中表現出色的年輕球員幾乎都獲得了到國家隊一試身手的機會，而7名來自聯賽冠軍八一女排的隊員同時參加集訓，這在中國女排歷史上也尚屬首次。

“現在的排球更要求體能力量和快速，而且賽季這么長，六七個人肯定不行。這個不像以前了，這是一個新的發展趨勢，我們要加強替補的培養，不可能所有得分任務全落到朱婷一個人身上，其他選手要盡快提高。”郎平還明確提出，以后只有首發與非首發隊員，這個理念是對過去主力、替補的一個很大沖擊。但要讓替補成長為超級替補，除了訓練，必須要讓替補能有上場打國際比賽的機會。

過去中國女排三大賽（世錦賽、世界杯、奧運會）之外的幾乎所有國際比賽，都是幾個主力隊員在打，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們認為“熟能生巧”，老隊員也要不停鍛煉提高，另一個原因，源自中國球迷對冠軍和金牌的巨大渴望，只要有一個國際比賽不拿冠軍或成績較差，國內指責之聲立刻鋪天蓋地。

郎平上任以后，首先決定放棄帶國家隊參加之前必須參加的瑞士女排精英賽，改由備戰世青賽的國家青年隊參賽。結果那次比賽既鍛煉出了朱婷，也為國青隊后來奪得世青賽冠軍創造了很好的熱身機會。

2014年，郎平為了備戰接下來的世錦賽，把一些主力隊員抽調回國內，帶半主力陣容出戰總決賽，結果招來國內很多批評聲音，但是郎平不為所動。這才有了后來世錦賽上劉曉彤和楊方旭兩位年輕隊員的出色發揮。2015年為了備戰亞錦賽和世界杯，郎平又一次放棄了瑞士精英賽，改派U23參加。這樣二線球員和年輕人看到了希望，也通過在國家隊的訓練和比賽飛快地進步和成長。另外，只要進入國家隊集訓名單，就會有國家隊津貼，這對收入很低的女排隊員們來說，也是實實在在的物質鼓勵。

“擁有超級替補的一個優勢在于，同一位置可以在不同對手情況下，采用不同隊員組合。這對于那些習慣于用同一套陣容打天下的隊伍的臨場殺傷力極強。而一旦隊伍有幾套陣容變化，臨場對手就會不太容易摸準自己的套路。”郎平助理教練吳曉雷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說，國家隊有些隊員打歐美隊伍有心得而打亞洲隊伍就未必，而有些隊員打亞洲隊的節奏感很好。此外，隊員發揮周期性高低也會不同。因此未來對付不同國際強隊，可以根據不同隊伍的特點和比賽現場需要，在同一位置上采用不同的隊員組合。如此一來，郎平臨場指揮的時候，又多了幾套陣容套路。一旦對手變化我們可以隨機應變，或者我們在僵持或落后之際，可以主動求變、出奇制勝。

在今天世界排壇群雄并起的情況下，誰在大賽前的狀態調整好，誰贏取金牌的可能性就更大，美國女排主教練基拉里為了備戰2014世錦賽，就直接放棄了當年的世界女排大獎賽，結果在世錦賽奪冠。因此國家隊在一些國際比賽中鍛煉新人、不看重成績的選擇也是一種理念的轉變。

不過，換一個角度看，這也是郎平的江湖地位使然。無論是排管中心、媒體還是輿論對于她會相對信任而寬容，小比賽失利不會影響到她的帥位。況且，從結果上看，2014年世錦賽亞軍，2015年世界杯冠軍，足以證明郎平對得起這份信任，也驗證了這種方法的可行。但是對于國內的年輕教練而言，為了保證每年大大小小比賽的成績，只能死抱著幾名老隊員打到底，球隊很難良性發展。

復合型保障團隊

與“大國家隊”理念相對應的，是復合型保障團隊。“從大構架來說，團隊由教練組、一位從歐美國家請來的體能師、兩位康復師、兩位國內的隊醫，以及一位不跟隊的專門做手術的大夫構成。另外還有兩位陪打教練同時兼任數據統計和視頻分析人員。是僅次于日本的最龐大的教練團隊。”吳曉雷說，教練組有12位從各省市地方抽調來的助理教練，根據不同的位置分為主攻組、二傳組、接應組、六人組等，根據每個位置的特點重點練的技術環節也有區別。吳曉雷說，他和賴亞文負責副攻組，攔網練得比較多，分組訓練的時候，會針對不同對手的風格打法安排攔網訓練。“比如針對美國、巴西和日本快速多變的特點，怎么判斷和選擇，針對俄羅斯、塞爾維亞打得高、慢的特點怎么移動。”此外，副攻打快攻，與兩邊攻手的節奏不一樣，在和二傳精確配合，進攻手法的多樣性以及多種戰術的運用上，有攔網和沒攔網，一傳到位和不到位該怎么應對上，教練都需要給出要求和建議。

郎平深知，要改變中國女排落后的身體素質訓練，絕非一朝一夕。除了聘請國外高水平的體能教練長期為國家隊、國家青年隊、國少隊等提供系統性的身體素質訓練，更新深植于基層教練意識當中的落后的訓練方法更是重中之重，而這也的確需要國家隊的成功經驗和帶動。

作為中國女排主力隊員時的郎平（攝于1982年）

因為引入專業的體能和康復團隊，中國女排過去陳舊的訓練和康復理念發生了顛覆性改變。2015年率隊去漳州集訓之前，郎平要求醫生和康復師對每一個隊員的身體情況做細致的醫學測試，然后根據每個運動員的指標制定相關的訓練計劃，這種個人定制訓練的理念和實踐，是首次在國家隊出現。過去從國家隊到地方隊，男女排隊員都特別喜歡蹲杠鈴，因為這樣的訓練對于大肌肉群尤其是大腿肌肉的訓練好像非常見效，但卻忽視了訓練方式的合理性，很多隊員因此早早地腰部和膝關節受傷。郎平執教中國女排以后，隊員已經很少做高強度負重深蹲練習了，老隊員徐云麗就曾說，整個2014年她一次杠鈴都沒有蹲過。還在成長中的年輕隊員因為肌肉還不夠，大運動量會過早引發關節傷病，縮短運動壽命，所以需要慢慢加量，比如朱婷和袁心玥，開始兩年都沒有上太多力量訓練。在郎平回歸前，魏秋月基本處于傷重想要退役的邊緣。2014年郎平重新召入魏秋月，集訓的前三個月，一直是派從美國請來的康復師帶魏秋月訓練，康復師為她專門設計了肌肉鍛煉計劃，并伴有護理，直到魏秋月的傷病情況經過康復師評估可以參加全隊訓練。之后郎平逐步讓魏秋月有節制地參加了一些國際比賽，確保了她能在世錦賽上較好地控制傷病，發揮水平。

“這次里約奧運會，女排團隊一共25人，其中隊員12人，教練和保障人員13人，配比超過1∶1，這種國際流行的、常見的保障團隊配置，在以往中國國家隊項目里很難做到，在郎平之前的中國女排更是不可想象的。”王鏡宇說，從2013到2016年，排管中心的領導幾經更迭，但是對郎平的承諾一如既往，從政策到人員和資金都給予了充分保障。“不能說有這種保障團隊就一定能拿冠軍，但這是取得好成績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也是大趨勢和發展方向。2015年世界杯的時候我感受特別明顯，巴西、美國、日本、中國都是20多人的團隊，只有古巴，三四個人帶隊就過來了。因為缺乏資金支持，古巴隊人心不穩，優秀隊員流失嚴重，已經被擠出世界一流強隊的行列，早已不復當年奧運會三連冠的風采。”

如果說大國家隊的理念重在球員的培養，那么復合型團隊除了為球隊提供技術支持和身體保障，實際上也是在培養教練人才。郎平上任前曾經跟袁偉民說：“我應該是老女排最后一個在一線的了，應該為中國女排傳承一點東西，留下一點東西。”吳曉雷認為，郎平希望傳承的，不僅僅是老女排的思想、精神、技術，還有郎平在國外多年打球、執教的所見、所思和所得。

“在郎平帶隊的1995～1998年，中國女排獲得了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銀牌、1998年世錦賽銀牌。這個時期郎平憑著自己的悟性和積淀執教，理念更多師承于袁偉民。1999年辭去中國女排主教練職務后，郎平相繼在土耳其、意大利的摩德納、諾瓦拉，及美國國家隊執教，始終站在國際排壇的前沿，見多識廣，視野開闊。因為沒有語言和文化的障礙，她和歐美強隊的教練可以在比賽之余經常溝通交流，并成為好朋友;她和國際排聯的官員保持著良好的溝通，在新規則制定和實行的時候能發出自己的聲音并做出準確解讀和應對。”排球記者劉旭輝在接受采訪時說，很多優秀運動員退役后，大多會選擇留在體制內做公務員，這是最穩妥的方式。很少有人會像郎平，放棄體制內的好去處，選擇出國讀書、打球、執教。因為這是一條布滿荊棘而前景未知的路。“國內的教練受語言文化限制，不能與外國教練溝通，僅靠每年有限的俱樂部隊伍出國比賽交流，很難了解清楚國際最好的俱樂部聯賽是怎么打的。頭兩年，北京男排主教練去意大利考察，才發現無論是技戰術、訓練還是康復，中國和歐美國家都差距太大。”“郎平是唯一的，她為中國排球打開了一扇窗。”

作為主教練，郎平和其他教練的合作方式是開誠布公：“我們一塊來試一試，如果你們覺得沒辦法和我合作可以馬上離開。”或者，主教練認為教練的工作不符合要求，“也會請你走”。這樣的方法，郎平是在美國學的。吳曉雷說，郎平對教練們最大的要求就是以隊伍的利益為首位。絕不能做有損隊伍利益的事情。

除了約法三章，郎平對待她的助教最突出的一點是，尊重他們，盡量調動他們的經驗、發揮他們的智慧。“雖然是主教練責任制，但郎導并沒有一個人說了算。我們開會聊天的時間居多，大家一起研究、一起支招、一起出謀劃策，誰的主意高，角度不同，郎導會采納一種最好的意見。她也放手把一些隊員交給教練來訓練。”吳曉雷說，雖然工作上有原則，但是私下里郎平對助理教練和隊員都很親切，沒有架子。“每次休假回來，都會從美國給我們帶禮物。知道我們遠離家人，她會關心我們的家人，想我們的難處。”

千里馬和伯樂

郎平從自己當運動員的經歷中悟到，一個沒有很強個性的人很難取得成就，競技體育是殘酷的運動，排球尤其如此，它是個性的碰撞，需要有個性的隊員去駕馭它、去表現它。優秀的運動員必須具備強烈的個性和聰明的頭腦，只有這樣的運動員才會出成績。

郎平選定隊員，是經過用心分析、觀察和判斷的。第一次執教中國女排的時候，郎平覺得原有的兩個二傳不理想，干脆重起爐灶，選用了沒有參加過世界大賽、基本功有些問題的何琦。在陸星兒為郎平寫的自傳里，郎平這樣解釋：第一，她非常刻苦，你怎么練她，她不叫苦。第二，她傳戰術球，分配得非常好，中國隊主要就是打戰術。第三，何琦任勞任怨，攻手說她幾句，哪怕說得不對，她能忍。二傳是場上核心，度量要大，能和攻手搞好關系。而且，她人正，不自私，不算小賬，不計較個人得失，這些品質，是決定何琦能夠成功的重要原因。

2014年4月3日，重新集結的中國女排在北京南苑機場的部隊軍營開始了軍訓。郎平表示，軍訓對球員的各方面都有所幫助

秉持著這樣的原則，中國女排以一年冒出一個新星的速度開始夯實著實力：2013年的朱婷、2014年的袁心玥、2015年張常寧，甚至進入2016年奧運會最后的備戰沖刺時，郎平還發掘出了龔翔宇，這個剛剛進入國家隊半年的19歲姑娘取代了中國女排前隊長曾春蕾來到巴西。而諸如顏妮這樣早早入選過國家隊、年齡已經不能稱得上是小將的選手，也在郎平的妙手調教下重新煥發了光彩。

在美國讀書時，郎平學的就是體育管理。體育是一種向極限挑戰的運動，訓練和培養向極限沖刺的力量，本身就是一門科學。在培養年輕球員，尤其是天才型球員上，郎平眼光長遠，不竭澤而漁。

“出生于普通農民家庭的朱婷家里有五個姐妹，從小營養并不太好。剛進國家隊的時候，雖然有1.94米的身高，卻瘦得跟竹竿一樣，進攻有高度，但是沒技巧，線路單一，只會一條中斜線，因為在地方隊只管進攻不需要防守，后排一傳基本不會，防守更別提了。為了給朱婷補充營養，郎導從美國給她帶蛋白粉增肌增重。作為主攻組的負責人，53歲的郎平親自帶朱婷練一傳、防守和后排進攻。”排球記者馬寅接受采訪時說，郎平對隊員的要求是技術要全面，不能有明顯的弱點。“郎導說過，一個有明顯弱點的球員在場上是不自信的，也必然會成為對手的攻擊點。”

“前一個周期有一個球員進攻很強，但是后排防守都不行，有人向我們推薦，最后我們沒有用。”吳曉雷解釋說，“假設進攻得了30分，主攻手得28分，另兩個隊員一人一分，和三個人各得10分是有區別的。如果是前者，整個團隊對這個主攻的依賴太重，主攻太累，同時因為特點太鮮明，對手好破。”

因為隊員基本功普遍都很欠缺，郎平每年在國家隊練什么都是有規劃的，2014年就是練一傳和防守，2015年練攔網，2016年練發球。郎平緊跟國際潮流，對各個位置球員的職能進行了重新規劃，或者說顛覆。她要求主攻具有六輪一傳和后排防守的能力，哪怕是朱婷也要從頭練起;對副攻更看重攔網而非進攻能力;要求接應具有打調整強攻的能力;要求自由人能夠調整傳球給主攻，等于場上的第二二傳手;強調二傳手的身高和攔網能力，這些要求引領了地方隊培養球員的新風氣，才能使得女排現在和將來有更多全面的隊員可選。

女排隊員們每年都在穩扎穩打地進步。吳曉雷說：“這么做，教練要花費心血，而且短時間不會見效果。但就看你要什么了，是希望球員成長為國際級巨星，能用一個、兩個甚至三個周期，給后來的人帶來財富，還是為了短期的眼前利益，不夯實基礎馬上就用，但到了一個階段后，上升空間狹窄？這是由教練的眼界、魄力和對項目是否真心熱愛決定的。”

2014年世錦賽獲得亞軍后，郎平曾經說過一番感人肺腑的話：“對于我來說，重要的是把中國女排帶上一條正確的發展道路，至于是不是我在任時開花結果，我并不看重，只要中國女排好，我就很開心。”

愛護隊員的主動性，調動隊員的積極性，這是郎平執教思想中的一個重要部分，訓練要嚴格，又要以鼓勵為主。在訓練隊員時郎平會經常給她們一些肯定：“你這樣做可以，但是，以更高的水平要求還不夠。”一旦看到隊員有好的表現，馬上喝彩：“好，這個動作好，趕快回憶一下。”有的時候，郎平會講兩句笑話，逗一逗，讓大家放松放松，調節一下氣氛。最主要的是，要保護隊員的信心，在適當的時候，郎平會稱贊她們：“你們是中國最好的運動員，國家隊挑選了你，但我們希望你更好，能成為世界級的優秀運動員，所以，必須嚴格要求。”

郎平是個教練員，但又是運動員出身，對運動員的心理很清楚：她們在什么階段想些什么問題、心理上有怎樣的反應;什么時候比較自信、什么時候容易急躁;為什么不能正常地發揮水平，是體力上的原因，還是思想上的問題影響了技術，或者是技術上的問題反過來影響了情緒？這些都是經驗。“平時訓練、比賽，看到表面化的東西比較多，但作為主教練，你一定要摸透隊員心里的想法，才能控制好她的情緒，而隊員的情緒會最直接地影響在場上的發揮。”

惠若琪上周期是國家隊頭號球星，但是朱婷的橫空出世讓她變成輔助的小主攻，2013年前后惠若琪是有點落差的，但是郎平任命她為隊長，并以足夠高的年薪把她拉到恒大打球，給她很大的信任。小惠是個責任感很強的姑娘，最后終于和朱婷成為最默契的搭檔。

還有劉曉彤，有實力，但是自卑，比賽總不敢發揮。郎平一直鼓勵她，給她機會，劉曉彤2014年大獎賽總決賽拿了最佳主攻，2015年世錦賽決賽頂替朱婷，2015年隨隊拿了世界杯冠軍以后，慢慢自信起來，在里約打巴西一舉成為奇兵，讓球迷感到意外驚喜。有心的人可以看看在里約的比賽，每次暫停郎導對曉彤都是夸獎，說打得好。

奧運會決賽屢建奇功的二傳丁霞，因為性格毛糙，技術不過硬，曾經幾進幾出國家隊。2014年前后丁霞在國家隊集訓，有一張照片是郎導跟丁霞在長椅上談心，第二天丁霞就離隊回遼寧隊了。郎平用幾次離隊來打磨她，但同時一直給她希望，丁霞性格堅韌，最終沒有辜負郎平。

在排球場上，郎平要時刻都觀察隊員們的訓練情況，即便自己的身體接受了10次的手術，膝蓋、腰椎到處都埋著舊傷，但一到講解的時候，她還是會堅持在場上去親身給隊員做指導，指導完之后，要花上半個小時的時間去做理療。

在場下，郎平像媽媽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這些年輕的孩子們。“論年紀，她們就像我的女兒一般，所以我還承擔著母親的責任。”

隊員的父母、親人來看望隊員，郎平允許隊員請假出去喝茶、聊天、散步，放松心情，和家人團聚。但有一條，不準在外吃飯，因為要嚴防違禁食品。人性化管理之外也有規矩。每次從各省調隊員集訓，隊員要把傷病分析、體檢報告拿過來，作為進國家隊的第一門檻。

為了讓隊員們的身體狀態跟得上訓練的節奏，郎平自己掏錢給姑娘們買蛋白粉，還會在春節的時候給大家發紅包。隊伍里面有很多年輕的“90后”小姑娘，郎平說：“場下她們會聊網購、游戲和電視劇，我不了解，也不能阻止，但要盡量去理解。”跟孩子們一起拍宣傳片，也要炫耀自家的姑娘們很漂亮。一起出去訓練的時候，還不忘跟隊員們一起搞怪。連隊員們過生日的小細節，郎平也是一一都記在心中。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作為教練、帶頭人，她總是表現出自己最好的狀態，然而難過的事情，她都選擇一個人扛。

2014年世錦賽前夕，郎平的父親意外離世，郎平沒有離隊，在晚上的加練時間仍堅持在訓練館。后來曾春蕾和朱婷介紹，當時大家都知道怎么要求自己，訓練時候的氣氛特別高，沒有用語言，而是用實際行動來安慰恩師，這種心靈上的支持和默契難能可貴。

郎平，這位隊員口中的“女神”，平時是排球聯賽中最忙碌的人，她曾經在短短3天內連飛3個城市，只為了觀察隊員的狀態。平日里，她還要搜集隊員、對手的各種信息和資料，與康復理療專家交流隊員的治療恢復方法。但有時候5個小時的訓練課，郎平在場邊都坐不住20分鐘。平時為了防止隊員意外受傷，郎平還會提前去勘驗每個訓練場館的地膠是否存在隱患。訓練、比賽、開會、備戰，郎平的時間都是跟著排球走，“大賽期間，一天能睡四五個小時就不錯了，但也習慣了”。

郎平的工作熱情連助理教練安家杰都感嘆：“她對工作有一種饑餓感，投入起來連隊員們都感到驚訝，‘郎導忙起來像是30歲。”2015年世界杯奪冠后的一次采訪中，郎平說自己經常在半睡半醒之間還在考慮這個輪次不能這么打，后來猛然想起來比賽都已經結束了。“早前世界杯兩三天就要換一個旅館，有時候在走廊站半天，都想不起來住哪個房間。”

在郎平的自傳中，張蓉芳這樣評價第一次臨危受命回國執教的郎平。“善良，有同情心，做人誠實，還有很純真的東西，她做了很大犧牲回國執教，她說，她是國家培養的，國家需要的時候，她感到義不容辭。她的思想有傳統的一面，也有新型的一面，她看很多書，都是原版的英文書，關于克林頓、關于撒切爾夫人的傳記，還有NBA的書，了解一個優秀運動員的成長，一支優秀隊伍的管理，還經常念給隊員們聽。我很信任她，她喜歡排球這個事業，體育確實是個特殊的領域，當教練的必須具備相當高的條件，隊員才能服氣，這些國家隊隊員本來就是萬里挑一的，要她們服氣不容易。郎平回來執教，確實用自己全身心的投入感染隊員，她有凝聚力，隊員們都崇拜她。”時隔近20年，這樣的評價用在郎平身上，依然貼切。

里約奇跡

上任的時候，郎平對排管中心也有一個承諾：“為女排在2016年里約奧運會上爭奪獎牌。”接下來，她就一步步地朝著這個目標前進。

2014年9月13日，中國女排六戰全勝不丟一局，收復了亞洲杯冠軍。

2014年10月份的世錦賽，中國隊獲得亞軍。女排在上屆世錦賽僅列第10名，2013年郎平接手中國女排的時候還是亞洲第四，如今已經步入世界前三。這種上升的速度堪稱奇跡。

2015年9月13日，中國女排獲得世界杯冠軍。直通2016年里約奧運會！郎平讓一切回到正軌。

2016年8月27日，郎平在接受采訪時說：里約出發前教練組開會，大家都認為可以把奪牌定為目標，但是什么顏色不知道。小組賽打得很艱難，有一閃而過的念頭覺得奪牌可能夠嗆。

吳曉雷說，郎平的做事方針是定好目標，做好能把握的每一個細節，走好腳下的每一步。正確的技術動作，合理的戰術分配，臨場的運籌帷幄，再加上一點點運氣，好成績自然而然就會有。即使達不到目標也問心無愧。

“后面打到這個成績，也不是沒想到，是沒敢使勁想。”吳曉雷說，打巴西的時候，太沒底了。“從世界格局看，中國女排一定在第一軍團之列，但是還有上升的空間，并沒有絕對的實力，何況對手是小組賽全勝的兩屆奧運會冠軍巴西隊。”吳曉雷用八個字形容當時的心情：“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吳曉雷說：“拿下巴西后，那種心情，沒法表達。所有的興奮、激動、高興，都在那一刻宣泄殆盡。以至于贏荷蘭進決賽，包括拿金牌，都不會覺得太興奮。”在中國女排戰勝東道主巴西之后，郎平哭了。2015年，世界杯開賽在即，隊員接連出現傷病，惠若琪因傷離隊。艱難奪冠后，郎平也哭過。郎平開玩笑說眼淚是可以調節情緒的。她說：“很多時候，我并不喜歡流淚，但我一直說，自己喜歡和這些隊員一起為實現目標流下快樂的淚水。”

打完巴西，反而是教練組最艱難的時刻。“2014年世錦賽的時候我們就吃過這個虧。一方面半決賽和決賽的時間相隔不到24小時，沒法有針對性地做準備;另一方面隊員們激戰4局后贏下東道主意大利隊，興奮過度，沒有做好進決賽的準備，最后惜敗于美國隊。”吳曉雷說，這個時候就看教練組的把控了。

8月21日，在小組賽中2勝3負的中國女排在里約奧運會決賽中以3比1戰勝塞爾維亞隊，歷史上第三次捧起奧運會冠軍獎杯。拿下最后一分的19歲的龔翔宇跳到郎平的懷里，直呼：“哎喲我的媽呀，嚇死我了。”“我記得和每個人說的話都不一樣，和張常寧說的是：‘你打得很勇敢，這是你特別好的經歷，不光是戰勝了對手，還戰勝了自己。我記得和每個人都說到了‘特別英勇這個詞。”郎平賽后回憶。

郎平在奧運會上再次展示了她世界一流的臨場指揮能力。每個暫停和換人都那么及時和神效，基本上暫停的時候郎導說對方下一個球要怎么打，對方就會怎么打。如今的中國女排年輕選手居多，應變能力相對較弱直接導致場上起伏較大，以往中國隊就吃過不少這樣的虧。但有郎平坐鎮，她豐富的一線經驗、迅速的應變能力和女性獨有的縝密心思都讓她更能及時發現問題、為隊員做出合適的調整。

國際排聯攝影師毛羅曾經在2015世界杯比賽中對王鏡宇說：“郎平總是非常平靜（calm），我不知道我的用詞對不對，但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有多少教練喜歡在球場上嚷嚷，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但她總是那么平靜。你知道嗎？我是通過鏡頭看，清楚得很。”“你明白嗎？如果教練平靜，隊員也會平靜，這樣的隊伍很可怕……”

事實也是如此。我們常常看到比賽中，女排遇到落后的情況下，郎平的臉上依然淡定自如，她會很耐心地說，慢慢來，不著急，一分一分拿。多年來的執教經驗讓她在大賽臨場指揮的時候養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習慣。“不能讓隊員看出我的情緒。越是在困難的時候，越是要忍耐、要樂觀、要堅強，隊員們在看著我，我要用我的情緒感染她們、穩定她們，這是一支正在作戰的隊伍，無論如何士氣不能丟、軍心不能散。而一個主教練就是一支隊伍的主心骨，作為一個主帥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體現在困難的時候、在運動員沒有發揮好的時候，巋然不動，以身作則，促使隊伍保持氣勢，再接再厲。”

里約奧運會，郎平手里的12張牌，并不是多好的一手牌，除了朱婷，其他都有各種問題。但是郎平知人善任，給了所有人機會和信任，讓每個人在自己的位置最大限度地發揮了自己的優勢，最后奪冠的歷程里，所有隊員都做出了貢獻。郎平說：“最終選出的12個人是我覺得最完美的拼圖。”

有人問郎平，女排精神是什么？她的答案是：“女排精神不是贏得冠軍，而是有時候知道不會贏，也竭盡全力。是你一路雖走得搖搖晃晃，但站起來抖抖身上的塵土，依舊眼中堅定。人生不是一定會贏，而是要努力去贏。”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這不只是郎平在賽場上的哲學，也是她整個人生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