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淡秋
回想上世紀50至70年代的香港電影,首先想起的,倒不是邵氏的鐵血英雄,而是一群濃眉大眼、烏發如云的長鳳新(長城、鳳凰、新聯)以及銀都美女,夏夢、石慧、陳思思、朱虹、鮑起靜、唐紋、夏冰心,她們都是那種特別有厚度的美人,像張愛玲筆下的電影明星:“一動也不動像一顆藍寶石,只讓夢幻的燈光在寶石深處引起波動的光與影。”所有這些寶石美人里,我最喜歡朱虹。
1979年,朱虹版《畫皮》在內地上映,她演女鬼,又美又嚇人。后來,我又陸續看到《屈原》《審妻》《父子情》《泰山屠龍》以及《金鷹》。這些電影,其實已經是朱虹電影生涯中后期的作品了,但她在其中照樣寶光璀璨,既敦厚古樸,又妖媚艷麗。這些電影上映時,《大眾電影》雜志時常刊出這些長鳳新女演員的照片,有時在內頁,有時候是封面封底。她們和林青霞、胡因夢、林鳳嬌,或者早一點的港臺女演員同時出現在雜志上,但我還是覺得,她們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樣,她們似乎更厚更重,而林青霞們更輕盈。
多年后才知道這種感覺的由來。2006年,讀《朱虹畫傳》,知道了她的生平故事,也知道了一段幾近沉沒的左派電影往事。
朱虹生于云南昆明,是名門之后,她的祖輩已經積累下豐厚家業,父輩更是英才輩出,父親朱希賢畢業于黃埔軍校,在云南省主席龍云直屬的省政府護衛營當營長,和龍云以及“飛虎隊”將軍陳納德的交情都很深,還曾被蔣介石任命為總統府戰略顧問委員會少將參謀。后來內地政局發生變化,一家人陸續去了香港,先是她父親母親,隨后是她。
到香港后,15歲的她被朋友帶去片場看拍戲,引起導演注意。導演上她家拜訪,許下可以邊讀書邊拍戲的承諾,把她帶進了電影界。在母親的佑護下,她加入鳳凰影業,16歲主演了《男大當婚》,而導演,是名導朱石麟。緊接著是《情竇初開》《夜夜盼郎歸》《野玫瑰》《小月亮》和《亂點鴛鴦》,她紅遍東南亞,合作對象都是名導演和名演員。
邵氏看中她,李翰祥也希望她能來主演自己的片子,許下重酬挖她去邵氏,但她感念鳳凰的恩情,又不愿改變自己的政治立場,留在了鳳凰。這一決定很得人們稱道,卻也讓她付出了代價,因為幾年后內地爆發“文化大革命”,對內地市場有很大依賴的左派電影公司頓時陷入生存危機。鳳凰影業痛定思痛,決定順應新形勢,拍攝根據京劇《沙家浜》改編的電影,朱虹扮演阿慶嫂。這部電影并沒能在內地上映,鳳凰的拍片量隨即萎縮,朱虹的作品也迅速減少,一個演員最好的15年,她只演了幾部電影,聲勢大不如前。
這些碎片,和長城、鳳凰公司那些已成碎片的往事攪拌在一起,怎么也拼湊不出那條線索的完整面貌。我所知道的“香港電影”,只是邵氏、嘉禾、張家班、香港電影新浪潮,此外無他。而周遭的一切,也在努力進行覆蓋與遮蔽,再生僻的邵氏女明星也被翻出來,再生僻的片子也都經過修復,發行了DVD,對狄龍、姜大衛、李菁們的事跡,我已經熟悉到略有眼生的字句跳出來都覺得不適的地步,而長鳳新的事跡,卻在蔓湮之中,漸漸像史前文明一樣模糊、混沌。
這種模糊的史前文明斷片,總是時不時躍出一點,將我固有的知識全部打亂。年長些的朋友曾告訴我,60年代,內地也曾有過短暫的思想活躍時期,瓊瑤小說剛在臺灣出版,內地就曾引進并引起轟動,甚至導致了大批少女離家出走,讓媒體炮制出“瓊瑤公害”這樣一個詞語,但我四處搜查資料,卻也找不到他說的這段掌故,懷疑只是以訛傳訛。現代社會,剛剛真實發生過的事就像死海古卷一般支離破碎,得托賴口口相傳,在經驗傳遞的過程中慢慢走樣,以至于最后成了集體創作,真是奇事。
也不奇。他們缺人聲張。擔任聲張者的通常有兩種人,一種是后人,一種是癡魂附體的愛好者,但不論哪種聲張者,都得依賴時勢。一段寶光璀璨的往事,幾個寶光璀璨的人,就這樣成了沉入海中的亞特蘭蒂斯,如今想來,多少惋惜,多少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