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你是不是這家基金的LP?”上海外灘27號,正在舉辦一場投資人酒會,杯盞交錯間,人們在禮貌地竊竊私語,這是最為自然的一個詢問。
27號處于外灘的中央位置,從這里望出去,東方明珠塔、花旗大廈、上海中心一覽無余,是觀賞陸家嘴風景的最佳角度。此樓原本是怡和洋行總部,解放后歸于外貿局,現在是上海灘最出名的時尚地標,內設亞洲最大的葡萄酒酒窖,六樓的羅斯福公館常常舉辦各類發布會,其中,最為頻繁的是投資人(LP)酒會。
LP,limited partner,風險投資公司的有限合伙人——他們參與商業項目的投資而不負責具體管理。在政治經濟學的語境里,這類人被稱為食利階層,即那些擁有不動產、股票、有價證券、票據,僅僅靠利息、股息、地租就能獲得穩定的甚至不斷擴大的現金流的人。
如果把一個人的收入分為兩類,一類是職務性收入,另一類就是財產性收入,后者在收入比例中的增加,代表著一個人的證券化能力的提升,如果他的全部收入均來自于財產性收入,那么他就擺脫了職業的限制,而成為了一個百分百的食利者。
在經典意義的社會主義國家,食利者名聲向來很差,幾乎是“寄生蟲”的同義詞。
蘇俄早期的理論家布哈林專門寫過一本《食利者政治經濟學》,對食利階層進行了馬克思主義立場的批判,他認為食利者脫離生產,是資產階級中最遠離無產階級的階層,他們的生活目標就是通過有價證券和背后的金融資本向生產領域的資本家索要“剩余價值”,而生產領域的資本家將工人生產的部分剩余價值轉移到金融資本那邊。
因而,在布哈林看來,食利階層的存在,“展現了資本主義進取精神的沒落,也顯示了資本主義的衰敗”。
中國社會的最后一批食利者消亡于1966年前后。
1954年9月,政務院通過《公私合營工業企業暫行條例》,宣布“公私合營企業受公方領導,由政府主管部門派代表同私方代表負責管理”。這意味著,私人所有者基本上失去了對企業的支配權和管理權,相應的,政務院提出了“四馬分肥”的方案,即“股東股息紅利,加上董事、經理和廠長等人的酬勞金,共可占到全年盈余總額的25%左右”。
據社科院經濟所的資料顯示,全國拿定息的在職私營業主為71萬人,吃息代理人為10萬人,這81萬人就是殘存的食利階層,到文革爆發的1966年,他們的派利被全數取消,這意味著全國范圍的“無產化”。
食利行為的重新出現,應該是1990年代中期之后的事情了,很多家庭通過股市和不動產投資,增加了自己的財產性收入。
大規模食利者的涌現,則是最近五年的現象。
原因之一,中國的金融市場進入證券化時代,信托、基金、債券、股權投資以及并購行為的普及化,使得個人理財的空間得到了極大的拓展,證券化的獲利機會大大增加,在這一基礎上,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職業投資客;
原因之二,很多50后、60后以及70后的企業經營者,在企業轉型中陷入難以克服的瓶頸,轉而把大量資金騰挪出來,進入投融資市場,從而成為新的、完全不同于股市散戶的強勢投資力量;
原因之三,隨著億級中產階層的壯大,其金字塔尖的高凈值人群越來越偏好于證券投資,而資本的趨利性特征,讓他們有機會比其他族群更容易接觸到優質資產,從而進一步刺激了投資的熱情。
中國目前有1.6萬家風險投資公司,信托及基金公司發行的金融產品約四萬到五萬只,圍繞著這些金融投資機構,便是新興的中國食利階層。
本月初,波士頓咨詢的一份全球財富報告指出,中國的百萬富翁——擁有一百萬美元的可投資資產(現金、股票及債權),不包括不動產,約為兩百萬家庭,這是目前全球人數第二多的食利集團。
羅斯福公館的投資人酒會還在進行中。在大客廳的壁爐之上,有一個巨幅的羅斯福總統油畫,他神色淡定地俯瞰著新誕生的中國新興“資產階級”,而在另外一側的背景板上,浮現著一個波普化的切·格瓦拉大紅頭像,他面無表情,斜視遠方。
據說,在中國有產者的偶像名單中,格瓦拉的名字僅僅排在巴菲特和馬云之后,而這位古巴人是近一百年來最仇恨財富的鐵血革命者。他說,不要問篝火該不該燃燒,先問寒冷黑暗還在不在;不要問子彈該不該上膛,先問壓迫剝削還在不在;不要問正義事業有沒有明天,先問人間不平今天還在不在。
食利階層的繁衍,對一國經濟運行的影響,是一個充滿了爭議的話題。
在2015年,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出版了轟動一時的《二十一世紀資本論》,他發現,在人類的財富分配史上,資本和勞動分化的強勁趨勢一直未曾真正減弱過,除了戰爭爆發時期,大部分發達國家的不平等程度都在穩步增長,且愈來愈陜。
皮凱蒂也專門研究了中國,據他的觀察,作為一個后發大國,中國最近三十年的經濟增長顯然更傾向于收入排在前10%的人群,這意味著資本收益率大大超過了經濟增長率,也意味著食利階層的逐漸增多。
就積極面而言,龐大的食利階層將催生出新的商業哲學,他們更享受精神層面的消費,推動文學、體育及旅游等產業的繁榮,擁有良好教育素養的食利者將帶來全新的消費美學,更有越來越多的人投身于社會慈善和公益事業,中國由此告別野蠻的物質崇拜時代,人的價值的豐富性得到新的發揮。
就消極面而言,財富將以更快的速度向食利者聚集,尤其是在一個長波段的貨幣量化寬松時期,貧富懸殊成為新的社會動蕩的潛在因素,同時,社會階層的固化速度也有可能加快。
面對這一正在生成的景象,每個人都會給出不同的解決方案。站在激進的革命者的立場上,布哈林和格瓦拉式的主張就會出現,凡食利皆為不道德,非暴力不足以均貧富。
而站在改良者的立場上,羅斯福主義將大行其道,在他們看來,消除不平等的手段是社會保障制度的健全以及有利于財富重新分配的稅制改革。
自進人本世紀以來,西方經濟學界重新回到一百多年前面對過的主題,開始認真地研究財富分配的公平命題,幾乎所有重量級的學者都發表過自己的主張,而在中國,這也將是未來十年必須直面的嚴峻課題。景氣無法掩蓋矛盾,改革在與時間賽跑。
從外灘27號的落地玻璃窗口望出去的中國,絢麗而不真實,豐滿而充溢著斑斕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