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張柏芳
“東南茶王”歐陽康用茉莉花制清朝“香奈兒”
本刊記者 張柏芳
“百貨隨潮船入市,萬家沽酒戶垂簾。”19世紀初,上下杭是福州地區的CBD,眾多茶商云集,每天有上千擔茶葉從這里售賣出去,運往各地。經營生順茶棧的歐陽家族,便是個中翹楚。
歐陽家族是北宋歐陽修的后裔,祖上為躲避戰亂從江西吉安遷至福建長樂,在鶴上鄉桃坑村定居。長樂當地幾乎每家每戶都與茶葉打交道,明正德年間,歐陽家族成為村中茶農,后產業日益壯大,逐漸發展為產供銷一體的茶商。
明末清初,歐陽家族將茶生意從長樂遷至福州,在福州下靛街(下杭路西端)開設“恒元堂”茅茶幫,旗下有多家茶棧和茶行。
歐陽康是家里的長子,年少聰慧,從小跟著父親歐陽長芝學習茶葉加工,成年后接管了家族的生意,擔任生順茶棧的老板。
歐陽家族以研制花香茶起家,其中最為出名的是茉莉花茶。在歐陽長芝手中,生順茶棧已經在福州頗有名氣。歐陽康接手后,根據購茶者的不同需求,創辦了三個商號,分別名為 “第一峰”“阜興春”和“一枝春”。
“第一峰”茶如其名,不論是原料還是產品都力爭第一,曾在1915年首屆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上獲得銀獎。不過它的價格也是“第一”,只有貴族、富豪消費得起。
“阜興春”之“阜”與茉莉馥郁芳香的“馥”同音,也有“物阜民豐、興旺發達”之意,面向社會底層人民或出口海外,價格較低。
“一枝春”則價格適中,茶葉品質優良,送禮自留都合適,受到老百姓的普遍歡迎,久而久之,在民間極負盛名,甚至成為福州茉莉花茶的象征。如今許多上了年紀的福州人,一提到“一枝春”,仍然贊不絕口。

歐陽康(1866—1942),長樂桃坑人,被譽為“東南茶王”。在他的經營下,生順茶棧成為福州最大的茶行、茶葉加工廠和茶農交易站,也是福建茶葉銷往海外第一家。
生順茶棧除了生產用茉莉花窨制的花茶,也用木蘭、柚花、白玉蘭等窨制花茶。據《福州工商史》記載,福州當時茶葉年銷量十余萬擔,生順茶棧達兩萬多擔,是福州茶商中的銷量冠軍,被稱為“茶幫之王”。
歐陽康作為當家人,對花茶的質量十分看重。當時石獅蚶江有一家“林謙記”船行,經常往來于臺灣與福建之間,運送水果、木材等貨物。歐陽康與之合作,和店里的老師傅一起到臺灣精心挑選優質茉莉花苗。制茶時,揀篩、烘焙、窨花、起花、勻堆、裝條等各道工序,每一道都有專人嚴格把關。
生順茶棧擁有一流的茶葉和服務品質,眾人有口皆碑,遂成為福州茶業的領頭羊,產品銷往東北、華北等地,吸引了京、津、滬、皖、香港、東南亞的眾多茶商前來合作。北京幾家大商號如“聚義”“恒泰隆”等,紛紛來福州設立分號。
生順茶棧的花茶銷往香港,后又經香港總督推薦給英國王室,遠涉重洋行銷歐洲。由此,生順茶棧成為福建茶葉出口海外的第一家。
在一片稱贊聲中,生順茶棧的生意蒸蒸日上。趁熱打鐵,歐陽康建立了專門運輸茶葉的乾泰輪船公司,從福州把茶葉運往全國各地,僅3000噸的貨輪就有3艘。
他同時還經營錢莊生意,貸款給茶農,大量收購優質茶葉,在福州一時無兩,人稱“東南茶王”。
清光緒年間,慈禧太后十分喜愛茉莉花的清香,經常命人將其制成頭花戴在發間,引得京城一眾官員紛紛效仿。可是頭花是女性飾物,男子無法佩戴,就有人想到用鼻煙壺代替的法子。
北京鼻煙商“汪正大號”嗅出了其中的商機,他對歐陽家生順茶棧的大名早有耳聞,便著人送去合作的方案:將鼻煙壺運至福州,請歐陽康代為加工后運往京城。
一位法國商人與歐陽康是好友,他每次來中國,歐陽康都會熱情招待。聽說歐陽康正為提煉茉莉花精油發愁,他就將法國人制作香水的脂肪冷吸法告訴了歐陽康。
歐陽康潛心研究了幾個月,終于成功從茉莉花瓣中提取出了精油。
頭香散發的是花朵最自然的香氣,所以他的目標是提取茉莉花的頭香。他找來上等的豬油板,加熱后把新鮮的茉莉花瓣壓在兩層豬油板之間,多層疊加,放置一天一夜。之后換上新的花瓣,如此反復40多次,使豬油板中的花精油達到飽和狀態,再用蒸餾法將精油從豬油板中提取出來,最后做成茉莉花膏或花粉,放入鼻煙壺內。
這種方法費時費力,產量較低,往往幾百片花瓣才能產出一滴精油,但制出的花香鼻煙色澤、香氣均為上乘,因此雖然價格高昂,卻備受京城官員和宮中貴族的青睞,一運到京津地區就銷售一空。
據歐陽家后人所說,生順茶棧當年做出的茉莉花精油,堪稱絕品,至今全世界也只有香奈兒這樣的企業才能做出同樣品質的精油。
歐陽康不僅有生意頭腦,更有一顆拳拳的愛國之心。當年孫中山曾派人到福州找茶商募捐,歐陽康聽說后,當即帶頭捐出白銀五萬兩表示支持。他的三弟歐陽均跟隨孫中山從事革命,歐陽康不僅全力支持,還將侄子侄女留在身邊代為照顧。
抗日戰爭爆發后,日軍不斷入侵,戰火逐漸綿延至我國東南部。為阻止日艦從水路侵入福州,歐陽康緊急召開股東會議,一致決定將乾泰輪船公司的“鎮波”“海鄒”“澳江”3艘3000噸貨船裝上石塊,自沉于閩江口。
日本人喜歡喝花茶,當時日本是福州茉莉花茶最大的出口國,歐陽康號召當地茶商抵制日貨,也不向日本人供貨,并帶頭將自家茶葉全數倒入閩江銷毀。
與之相反,有些奸商為了一己私利,做了偽政府的雇員,替日本人籠絡福州當地有影響力的富商,歐陽康便成了他們瞄準的對象。
時任日軍特務機關長鈴木謙三為了進一步控制福州的經濟,籌備建立日偽“福州總商會”,正尋找會長人選。
一開始,他們選中了“何同泰”茶行老板何培訚,可何培訚不愿與日本人同流合污,放棄茶廠生意逃往永泰深山。鈴木謙三大怒,派兵將“何同泰”茶行洗劫一空。
隨即,他們又盯上了歐陽康,每天派兵監視。即使如此逼迫,歐陽康仍稱病拒絕。他臨終前只留下一句話:“凡我子孫,寧死不可當漢奸。”直至抗戰勝利,歐陽家族中無一人在偽政府中任過職。

歐陽康與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龢是忘年交,生順茶棧的名字據說正是翁同龢取的,寓意是“生生不息,一帆風順”。圖為生順茶棧商標
“九一八事變”后,歐陽康的兒子們紛紛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隊伍。一家人中,歐陽天浣、歐陽天定、歐陽天年、歐陽秀先后入黨,積極參加抗日救亡活動。
1938年8月,“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福州隊部”在生順茶棧內秘密成立,歐陽康的三子歐陽天定任副隊長。
當時地下黨領導人李鐵、鄭挺、舒誠經常住在茶棧里,秘密進行地下工作,茶棧的生意是絕佳的掩護。他們不定期在茶棧內辦讀書會、開講座,向進步青年宣傳革命思想。
在那個非常時期,歐陽家做茶葉生意積累下來的雄厚財力,是革命工作的一大助力。歐陽天定奉上級組織命令前往上海,不但將家族在上海的所有產業都用來支援地下黨,連未婚妻6000塊銀元的陪嫁都拿出來作為工作經費,為解放區購買藥品、設置電臺等,還為地下黨在上海安排機關秘點。
歐陽秀和家中的兄弟姐妹一起,用家里的錢在茶亭路上購了一幢小樓,開了一家“致知書店”。歐陽天定在上海購入進步書刊,在外面寫上照相紙、課本、字典等字樣作偽裝,托人運回福州。
在歐陽家族的掩護下,1938年至1945年的7年間,生順茶棧作為中共地下組織在福州的活動據點,從未被日軍發現和破壞。
歐陽家為抗戰勝利貢獻人力、物力和財力,幾乎是傾家蕩產。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東南亞、香港相繼淪陷,加上國民黨官僚控制、壟斷市場,福州民營茶幫遭受了嚴重沖擊,外銷完全停頓。
1942年,戰火未平,歐陽康在對國與家的憂思中離世。抗戰勝利后,他的四子歐陽天年在福州中亭街和下杭重開了“第一峰”“阜興春”和“一枝春”3家茶葉店,但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輝煌。
歐陽天年有兩個孫女,他給她們分別取名為“芬”和“芳”。茉莉芬芳,帶著這份期許,歐陽芬如今正致力于生順茶棧的文化傳承,讓百年前的茶香在新的時代重新散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