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琴

曹春雷

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種琴聲，必須是在鄉下，在雨天，瓦房里，而且瓦必須是青瓦——琴鍵就是房上一片片的瓦，雨是彈奏者。雨在瓦上奏出的聲音，我稱之為“瓦琴”。

小時住在鄉下，春夏秋三季，常常能聽到瓦琴。這三季中，我最喜歡夏季。夏季的雨有時細膩、委婉，有時奔放、熱烈，彈奏的琴聲，高低起伏，音律變化多端，好聽極了。

那時，父親與大爺叔叔們還未分家，六個家庭擠在一個院子里。院子像北京的四合院，我家住在南廂房。房子是老房子，祖上傳下來的，檐脊上有兩條相對臥著的陶塑的龍。我問過祖母老屋是什么時候建的，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嫁過來時，房子就已經這樣老了。

瓦是青瓦，拱形的，用黏土燒的，不大，一片一片，臥在房頂。從遠處看過去，屋頂像是一條安靜的大魚，瓦是上面密密的魚鱗。瓦與瓦之間的凹槽處，長滿青苔，在陽光下泛著青幽幽的光。

如果用藝術的眼光望去，瓦不像魚鱗，更像琴鍵。瓦是拱形的，瓦下有空隙，雨點落在上面，聲音很清脆。坐在室內，就會聽到鈴鐺般的敲擊聲，忽大忽小、忽緊忽慢的雨落下來，無數片瓦就會鏗然有聲，無數個聲部漸次而鳴。

每逢下雨，只要沒事，我就拿一竹凳，在檐下，一個人，聽雨在瓦上演奏。雨是最好的琴師，不，是最好的音樂家。大自然的萬物，從來都是最好的音樂家。人類的音樂家，只不過是模擬了自然的聲音而已。

聽雨時，什么也不要想，就那么安安靜靜地坐著。睜著眼閉著眼都行，只要把心清空就行。雨落下來了，開始時只是幾滴，不經意地落在瓦上，聲音很清脆，像是試探性的敲門聲；又像是在平靜的水面上，投入幾顆小小的石子，泛起一圈圈漣漪。這只是音樂會的前奏，或者說只是序曲。

更多的雨，隨即就來了。這些天才的音樂家們，以瓦為鍵，開始了它們奔放的演奏。雨在瓦上敲擊著，時而溫婉舒緩，像小夜曲，時而澎湃激昂，像交響曲。那時候，我還不懂得什么是小夜曲，什么是交響曲，我只知道我很感動，為那一刻的美好而感動。

有時，我會不打傘，跑到院子中央，仰頭看雨中的瓦。雨點稀疏時，掉落在瓦上，會濺起晶瑩的水花。雨點密了，瓦上就會升騰起灰白色的水霧。雨洗滌了瓦上的塵土，使瓦呈現出從未有過的鮮亮。

如今已有許多年，我看不到老房上那琴鍵一般灰黑的青瓦了。老房早已拆掉，蓋起了二層小樓。大哥在里面住著。樓頂也有瓦，不過，是金燦燦的琉璃瓦。在雨天，我再也不能聽到我的瓦琴了。

（摘自《思維與智慧·上半月》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