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有價

楊漢光

秀英有個兒子叫曉君，讀小學四年級，特別喜歡畫畫。這天，秀英將一幅畫鋪在桌上，讓兒子看看。這幅畫是一個叫黃鑫的老熟人臨時放在她家的，據說價格不菲。

這是一幅山水畫，畫上的美景如同仙境一般。曉君鋪開一張白紙，一筆一畫臨摹。可惜他用的紙不夠好，怎么畫也畫不好。曉君望著畫，忽然計上心頭：這幅畫上有很多空白的地方，如果把空白處剪下來，不就是現成的畫紙嗎？曉君立刻動手，將空白處剪了下來。他在這些畫紙上重新臨摹，效果立刻大不相同，感覺一下子進步了許多。

曉君正在欣賞自己的杰作，媽媽回來了。在媽媽身后，還有一位戴眼鏡的先生，正是黃鑫。黃鑫一看見那幅畫，就氣得跳起來：“你怎么把我的畫剪了？”

曉君說：“我只是把多余的白紙剪下來，山水和花草樹木一點都沒動。”黃鑫氣憤地說：“臭小子，你懂個屁！”

秀英瞪了曉君一眼，趕緊請黃鑫估算兒子造成多大的損失，準備賠償。秀英想，畫上的景物完好無損，頂多賠幾百元。不料，黃鑫卻說：“這幅畫已經被你兒子剪成了廢紙，你賠我十萬元吧。”

秀英如遭晴天霹靂，踉蹌了一下，扶住墻壁才沒有摔倒。她定了定神問：“我兒子只剪掉空白的地方，連一丁點墨跡都沒損壞，這畫怎么就成了廢紙？”

黃鑫說：“那些空白的地方叫留空，是這幅畫的靈魂。人沒有靈魂就是廢物，畫失去靈魂自然變成廢紙。”他扯過那幅畫，揉作一團，丟在垃圾簍里。

秀英只好將家里所有的現金和值錢的東西拿出來，遞給黃鑫說：“這是一千元現金，幾樣東西也算一千吧，存折里還有兩千元，我馬上去取給你。”黃鑫詫異地問：“你們家才這點家底？”

秀英低下頭說：“丈夫去世后，我一個人帶孩子，鄉下還有兩個老人，太難了……”

黃鑫嘆了口氣說：“算了，你還是寫張欠條給我吧。不用急，等以后有錢了再還。”

秀英當即寫了一張欠條，簽上名字。她叫曉君也過來簽名，黃鑫打量一下曉君，問：“孩子這么小，干嗎要他簽名？”

秀英解釋說：“我一個月只有兩百多元收入，十萬元恐怕這輩子也還不完。我還不完，兒子就要接著還，他不簽名怎么行？”

秀英的話讓曉君頓時感受到了沉甸甸的責任，他拿起筆，在欠條上一筆一畫寫上自己的名字。

黃鑫走后，秀英將那幅畫從垃圾簍里撿出來，重新鋪在桌面上。畫上的風景依然美如仙境，秀英卻越看越難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曉君替媽媽擦干眼淚，說：“媽，別哭，我和您一起還債。”秀英苦笑說：“你一下子長大了，這畫還不算白剪。”

從此，母子倆過上了艱難的還債日子。曉君一有空就去撿廢品賣，一毛兩毛積攢，每到月底，就把攢下的錢全部交給母親。

秀英更加拼命，她同時打兩份工，每天工作十六七個小時。曉君幾乎看不見母親了，早上他醒來時，母親已經出門，晚上母親回來時，他早已進入夢鄉。

因為長久不能見面，曉君非常想念母親。有一個晚上，他硬挺著不睡覺，坐在椅子上等母親回來。可最后還是沒有挺住，他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曉君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黎明。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知道母親回來過了，他趕緊爬起來，發現母親早就出門干活了。曉君在飯桌上看到母親留下的一張字條：君君，晚上不用等我，你自己先睡覺。千萬不能坐在椅子上睡，容易著涼，我們可沒有錢看病啊！

曉君沒有病倒，秀英卻出事了。有一天下午，曉君正在上課，班主任劉老師沖進教室，一把拉起他就跑，邊跑邊說：“快跟我去看你媽。”

曉君跟著劉老師來到醫院，看見媽媽躺在病床上，頭上流了好多血。原來母親因勞累過度，走著走著突然栽倒在地，腦袋不慎撞到一塊堅硬的石頭，被人送到醫院時已奄奄一息。

曉君撲到母親身上，失聲痛哭。秀英已經說不出話了，她用手指蘸上自己的血，在兒子的衣服上艱難地寫下兩個字：還債。“債”字的最后一點還沒寫完，她頭一歪，就去世了。

秀英去世后，曉君靠好心人的幫助才能繼續上學。上學之余，他依舊去撿廢品賣，每個月月底匯幾塊錢給黃鑫。對那筆巨額債務來說，這幾塊錢微不足道，但還債是母親的臨終囑咐，曉君一刻也不敢忘記。

即使在最艱難的時期，曉君也堅持畫畫。沒有錢買紙，他就撿廢紙當畫紙，他還自己制作畫筆和顏料。曉君看見什么就畫什么，但畫得最多的，還是那幅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山水畫。曉君至少臨摹過幾百次，每一次臨摹，他都想起黃鑫的話：“空白的地方叫留空，是這幅畫的靈魂。”曉君用白紙將剪掉的地方補好，無數次揣摩：空無一物的地方，為什么在繪畫中如此重要？

功夫不負有心人，曉君的繪畫水平不斷提高。有一天，一位教繪畫的老教授帶領幾個學生，到曉君居住的小鎮寫生。曉君將自己的畫拿給教授看，請他指教。教授驚訝不已：“你小小年紀，怎么畫得出這么好的畫？”他還將學生們叫過來，指著曉君的畫說，“你們看這個孩子的畫，不但景物畫得傳神，而且善于留空，虛實結合，千變萬化。”

見教授贊不絕口，曉君斗膽問：“老師，您看我的畫能賣多少錢？”教授反問道：“你想要多少錢？”

曉君回答：“八萬五千元。”

學生們哄然大笑，那時候，八萬五千元是個天大的數目，許多名畫家的畫，都賣不到這么高的價錢。

教授好奇地問：“你為什么要賣八萬五千元？”

曉君將自己的遭遇告訴了教授，為了還那十萬元債務，母親勞累致死才還了一萬五千元，還差八萬五千元。

教授感動不已，當即帶領幾個學生，來到曉君的家，觀看那幅被剪壞的畫。畫的背面有秀英留下的賬目，某年某月某日，匯了多少錢給黃鑫。她總共匯了幾十筆錢，加起來正好一萬五千元。

教授安慰曉君：“你悟性這么高，日后一定會有出息的，這點債務算不了什么。”

曉君忍不住問道：“老師，您說的日后是多久？一年，還是十年？”

這筆債務像一座大山，壓得曉君喘不過氣來，真是太難為這個孩子了。教授決定幫助曉君，讓他專心學畫，便說：“這樣吧，我先幫你還債，等你有出息后，再送我兩幅畫，行不行？”

曉君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種好事，他高興地說：“送您一百幅畫都行。”

老教授太喜歡曉君了，不但替曉君還清了債務，還把他帶到北京去，精心培養。曉君如魚得水，繪畫水平突飛猛進。

許多年后，曉君成了遠近聞名的畫家。他的畫技已經爐火純青，特別善于留空，人稱“留空大師”。

在舉辦個人畫展的時候，曉君特意將當年剪壞的那幅畫裝裱好，懸掛在展廳中間。這是一幅獨一無二的畫，正面是山水，美如仙境，背面是一個苦難母親的還債賬目，字跡歪斜潦草。

解說員站在畫下，動情地向觀眾講述曉君一家和這幅畫的苦難故事。許多人聽得流下了眼淚，眼淚流得最多的，是一位戴眼鏡的老先生。

這位老先生正是黃鑫，他找到曉君，說自己愿意用兩百萬元，將這幅殘缺的畫贖回去。曉君鄭重地說：“對我來說，這幅畫是無價之寶，多少錢都不賣。如果黃叔叔喜歡，隨時可以到我家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