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養殖場

（一）

數日陰霾后，清晨的陽光照進蝎子事務所，好像一個久遠的擁抱。

小暖從閣樓上下來時，聽到廚房里有水流的聲音。她揉著惺忪的睡眼走下樓，看見小冷正系著藍色條紋圍裙，裝模作樣地洗碗，水花濺得四處都是，廚房的地板上都是臟兮兮的腳印。

“碗放那吧，你洗完之后，我還要重洗一遍。”小暖少有的冷漠。顯然，昨晚的爭執還讓她耿耿于懷。說完那些積壓在心里的話，她就直接躲上閣樓的小房間，心中發誓再也不理小冷。現在，無論小冷做什么，她都不打算原諒她。

“馬上就好。”小冷沒回頭。

“哪有洗碗不洗鍋的？”沉默片刻后，小暖還是忍不住挑剔起來，“還有洗完之后，抹布要洗干凈，平鋪放好，灶臺上的鍋也要收到柜子里。你還記得你上次洗碗嗎？因為沒洗干凈，消毒柜都被燒焦一塊，要不是我提早發現，廚房都能被你炸掉。”

“是是是，哪有你專業嘛。”小冷一改往日的冷漠，話語里竟有了幾絲討好的口氣。

“真是一頓飯的恩人，百頓飯的仇人。你和程雅芝沒認識幾天，就親密得不行。對我呢？就像對一臺年久失修的電冰箱，就算壞了，也不送去修，只知道打開看看，里面還有沒有吃的。”小暖撇撇嘴。

小冷的嘴角忍不住彎了彎：“你這個比喻……還蠻形象。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對，請接受我的道歉。一直以來，我把你對我的好都當作稀松平常的事，差點忘記這世上沒什么東西是我理應得到的。”

“你不應該把對人類的敵意都轉到我身上來。”

“我從未對你產生過敵意。”小冷關掉水龍頭，頓了頓，“你是我沒有血緣關系的家人，只是我不會表達而已。”

“你剛剛……說什么？”小暖愣住了。

“我說我對你沒有敵意。”

“不是這一句。”

“要不你再來檢查下我洗的碗，我不想再損失一個消毒柜。”小冷有些生硬地轉移話題，她覺得自己今天的話有點多了。

“哈哈哈哈哈！我們高冷的偵探也會害羞。”

“哎，程雅芝不是說今天上午過來嗎？這都幾點了？”小冷看了看墻上的掛鐘。

“有錢人和藝術家都是沒有上午的，她可是個愛好藝術的有錢人，遲到算什么？”

“今天說好一起去郊游，她不會遲到的。”小冷十分肯定。

桌上的手機屏幕正好亮起來，有一條信息來了。

小冷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幫我看下手機，可能是程雅芝的信息。”

“不是程雅芝。”小暖的聲音突然有些顫抖。

“誰？”

“是欣然。她說，你不要等了，程雅芝永遠都不會來了。如果你想見她……”小暖止住話音。

“讀下去。”小冷面無表情地說。

“如果你想見她，我們可以寄送她身體某個器官的標本給你，反正這些器官本來就不屬于她。”

話音剛落，小暖就聽到一個青花瓷盤重重落下的聲音。

（二）

經歷了兩個小時的車程，小暖跟著小冷從出租車上下來。這里是城市的最北邊，周圍都是荒無人煙的田野，張博士的研究所就在這附近。

“你沒必要陪我，來這里一分錢都賺不到。”小冷又變回了“冰山臉”。

“近兩個月，我們都在虧本經營，基本已經虧到沒法再虧了，所以我也沒什么好計較的。”小暖攤了攤手。

“這地方跟你想象的不一樣。”

“不就是危險比較多，像個戰場嗎？什么風浪我沒見過？”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小冷搖搖頭，帶小暖繞過一片蘆葦叢，一扇高聳的鐵門矗立在她們眼前，鐵門旁邊的灰墻上只有幾個簡單的數字。小暖定睛一看，“0789”四個燙金數字已經開始斑駁，仿佛在昭示著，這里的年歲有多么久遠。

透過鐵門的縫隙，她看到門后面是一棟接一棟的大樓以及整齊的道路。道路上打掃衛生的都是機器人，這種清潔類人形機器人被制造出來的目的就是清掃街道。他們一生只有一件黃色工作服，一份工作，直到零件老化，徹底報廢為止。

還有些大樓正在建造中，建筑工人也都是機器人或克隆人。這些大樓無限延伸，已經接近了城市的邊際。它們仿佛是一種日夜生長的蕨類植物，生命力強大，不斷繁衍，直到把這里變成一個獨立的、全是機器人和克隆人的城市。

就在小暖感慨不已時，0789研究所的大門突然緩緩打開，小暖詫異地看向小冷。

“他在等我們。程雅芝在他手上，我知道她還活著。”小冷徑直走進去。

“欣然不是說她已經……”

“張博士不會殺掉還有利用價值的克隆人，特別是像程雅芝這樣優秀的克隆人。”

“優秀？是指能為他帶來利益嗎？比如清掃街道或者掙錢？”

小冷搖搖頭，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這些都不是優秀的標準，對張博士來說，優秀的標準只有一個——逃出0789。能逃出0789，代表這個克隆人無論智力還是能力，都高于人類的水平，而張博士一直著迷于那些有叛逆基因的克隆人。”

“程雅芝她逃出去過？”小暖好奇地問。

“不僅逃出去過，還成功了32次。其實她不叫程雅芝，那只是她偽裝成人類時的名字，她叫編號A377890，是0789研究所里出名的叛逃者，無論張博士用什么方法控制她、懲罰她，都阻擋不了她逃跑。”

“這倒很像她的性格。”小暖點了點頭。

“這里不是戰場，小暖，這里是一所動物養殖場，我們都是張博士飼養的動物。”小冷往樓群中走去，她能感覺到，張博士就站在頭頂上某一個窗口，像觀望一顆棋子一樣俯視著她。

他等著她，一步步走進他為她準備的命運。（三）

“原則上來說，張博士不會傷害人類，但我不能保證，他會不會傷害與克隆人站在一起的人類。”小冷走進電梯，按下88層的按鍵。

“我不害怕，我要收集他反社會反人類的罪證。”

“他不反人類，只反克隆人以及機器人。”

“但是現在，社會上有很多人類都在呼吁保護克隆人的權益……”小暖表示不贊同。

“在人類群體中，他們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要知道，即使一些水滴聚積在一起，也無法對抗汪洋大海。”小冷走出電梯，進入一條狹窄的過道。

“好吧，我說不過你，就讓事實去證明吧。”小暖鼓著嘴巴，悶悶地轉移話題，“這里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

“你看過《海底沉舟》那本書吧？之前你從我書架上拿走過。”

“那本是英文原版……我就看了第一頁……”

“那個故事里有個養兔場，里面飼養了許多兔子。人類的飼養員會定期留下充足的兔糧，永遠不缺食物的養兔場可以算是兔子的天堂。只是，飼養員定期留下食物的目的其實是要設下陷阱，這樣自己就能偶爾享用兔子大餐……”

“生還的兔子從來不提陷阱，也不愿談到它們被殺的同伴。慢慢地，養兔場的兔子種群中，漸漸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所有兔子都要假裝那個陷阱并不存在，它們死去的同類也從沒存在過。”

“0789就像那個養兔場，當克隆人或者機器人死于張博士的科學實驗時，我們就會被告知，那些死去的同類去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而我們每一個克隆人或者機器人，生來就要去那個地方。這里的思想控制比養兔場還厲害，養兔場只是假裝災難不存在，默許災難發生。而在0789，我們被洗腦，被告知死亡就是一場恩賜，是我們最好的歸宿。我們每天接受人類的喂食，明知道會成為盤中餐，還得感激這樣的命運。”

“沒有什么比控制思想更讓人絕望。”小暖感到可怖。

“當然有，更讓人絕望的是，你的同類都默認了這樣的命運。當你奮力反抗時，他們反而會制裁你。張博士從不親自追捕叛逃的克隆人，他會讓克隆人去追捕克隆人。比如他曾讓我去追捕A377890，也就是程雅芝。而我卻抓住這個機會，在追捕的過程中逃了出去。”小冷第一次說出自己的事情，心中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

她們走到過道盡頭，來到一間寬闊的房間。房間的天花板和地板都是透明的。房間里空空如也，只擺著一張透明的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金發人形機器人。

這里是研究所的最高層，小暖能從旁邊的透明玻璃，望見窗外的云彩。

看到她們，金發機器人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說道：“叛徒S756668，我現在代表帝國審判你。你作為司令部總監，不僅不盡職抓捕叛徒，還擅離職守逃出帝國，成為一名叛徒。我以主人的名義宣布，你將被徹底剝奪作為克隆人的權益，收歸克隆人監獄管理。”

“克隆人本來就沒有什么權益，隨你怎么剝奪。”小冷面無懼色。她的目光緊緊盯著椅子后面的那扇門，門后的人才值得她畏懼。

（四）

張博士從門后走出來，他將昏迷的程雅芝放在椅子上，轉身看著對面的小冷和小暖。

“看來欣然的信息你已經收到了。”張博士笑得一臉溫和。

“我是來帶程雅芝回去的。”

“回去？難道這里不是你們的家嗎？你這么說我會傷心的。”

“我已經把程雅芝的事情告訴了她的爸爸，他膝下無女，并不在乎程雅芝是不是克隆人，還一直把她視為掌上明珠。張博士，你沒必要為了一個克隆人，得罪程氏集團這樣的大企業。如果你交出程雅芝，我想程雅芝的父親愿意給予你豐厚的回報。”小冷給出條件。

“A377890是個很有趣的克隆人，她優秀得超出我的想象，無論我用什么方法控制她，她總是能逃出我的研究所，似乎沒有什么關卡能難倒她。”張博士摸了摸程雅芝細碎的短發。

“我喜歡有趣的孩子。但如果有趣過了頭，我就不那么喜歡了。小冷，你懂我的意思嗎？”張博士露出一抹笑容，卻讓小冷和小暖心中一驚。

“放了她。”小冷咬牙。

“當然，當然。我讓欣然發那條信息只是為了刺激你過來，我怎么會殺害她呢？或者說，我怎么會讓你缺席她的死亡呢？畢竟你們是那么好的朋友。”張博士掏出一個迷你的遙控器，輕輕按下按鈕。

椅子的下方立刻出現一個圓形的窟窿，還沒等她們反應過來，程雅芝就像一個破布娃娃般掉了下去，直到深深的地底。而那里，埋葬著無數她們望不見的尸骨。

小冷瘋了般地沖向窟窿，卻被小暖死死拉住。

“她死在睡夢中，沒什么可痛苦的，而小冷你恐怕不會這么舒服了。”張博士打了個哈欠，好像這一切只是一場無趣的鬧劇。

小暖怔怔地望著下面深不見底的死亡通道，她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抓住小冷。

她知道，只要她松手，她可能就會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