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草
夏夜,悶熱難當,摸黑爬起來去露臺上小坐。
遠處的山黑黝黝的一片,近處的樹紋絲不動,露臺上的花草都睡著了一般,靜寂無聲,就連一落黑就開始鬧騰的蚊蟲也都消停了許多,街燈睜著朦朧的睡眼,茫然地看著周遭……
越來越無法忍受空調的涼,那種人工的涼,涼到徹骨,鉆進骨縫里有微痛的感覺。熱得睡不著的時候,一個人悄悄去露臺上小坐,與安靜下來的城市獨自守候片刻,讓心慢慢著陸,心靜自然涼。
凝望天空中的迢迢銀河,星星依舊多得數不過來,只是那些似曾相識的星星,似乎再也沒有小時候看到的那么明亮,被蒙上了輕紗,影影綽綽,撲閃著眼睛,看著人間眾生。
小時候的夏夜,天空湛藍清亮,空氣中有著甜甜的草香,溫潤,滑濕,有著厚重的黏膩。幾乎每一個夜晚,我都會和外祖母一起在花架下乘涼。外祖母穿一件月白色的大襟衣衫,青褲綁腿,即使那么悶熱的夜也不例外。頭發梳得紋絲不亂,在腦后挽一個光光的髻,左手持一桿長長的煙袋,右手輕搖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沒有固定的節奏和韻律,什么時候想到了,就搖幾下。
我不知道那樣漫長的夏夜,外祖母在想什么,她總是很長時間里保持一個不變的姿勢。外祖母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人兒,有著漂亮的美人髻,高鼻梁,大眼睛,說話溫軟,做事爽利,美中不足的就是身體一直不大好,病病歪歪的樣子。
我顧不上外祖母在想些什么,夏夜乘涼時,總會有很多事情要做,忙得腳打后腦勺。我會仰起頭,細數天上的星星,想牛郎織女那個美麗不老的傳說。我會捉一些螢火蟲,放進先前準備好的紗袋里,夜晚不點燈的時候,把紗袋放進蚊帳里,會有一球熒光閃爍。我會在暗影里,使勁嗅著薔薇的香和青草的甜,會和身邊的小貓小狗很熱鬧地玩上一陣兒。
間或也會有誰家飄出艾蒿熏蚊的濃煙,白天把半干的艾蒿結成發辮模樣,夜里燒的時候,便會冒出濃煙,豈止是蚊蟲受不了,就連人也會被熏得半昏。運氣不好的時候,碰到左鄰右舍用艾蒿熏蚊,我和外祖母就會及早撤退,不敢戀戰,省得被當成蚊子嗆。運氣好的時候,大半宿都沒有人熏蚊,我和外祖母安靜地待在夏夜里,吃著自家園子里種的瓜果,聞著花香,看大麗花在籬笆邊驕傲地盛開著。
消夏遣夜是夏天里最愉快的一件事情,躺在花架下的椅子上或涼席上,聽外祖母講古說今,講她爺爺奶奶遺留下來的故事,講她爺爺的爺爺、奶奶的奶奶口口相傳的老掉牙的故事,比如牛郎與織女的故事,比如孟姜女的故事等等。有些故事外祖母講了很多次,但卻總是樂此不疲。有些故事我聽過很多次,但每次都聽得興致盎然。
多數時候,外祖母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我就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會發現外祖母坐在我身邊,一邊輕輕地搖著蒲扇,為我搖來清涼,驅走蚊蟲,一邊聽著收音機,收音機音量調到極小,需凝神細聽才能聽得到。外祖母的心很細,我猜想,若不是怕吵到我,就是怕吵到鄰居。外祖母喜歡聽評戲、影子戲、二人轉什么的,漫漫夏夜,總會有一些咿咿呀呀的纏綿之音,隔著光陰傳來,令人恍惚,有不真實的錯覺。
時間是個最經不起考驗的東西,如水,順著指縫四溢開來,兜不住,收不攏,不知不覺間,滴翠變老綠。那些舊年的事,變成了老舊的事,那些經年的人,還在記憶中來回奔走,猝不及防就會與你打個照面,就像這個悶熱難耐的夏夜。
輕羅小扇搖輕風,古人風雅,用折疊香扇抑或團扇。鄉人淳樸,用葵葉制成蒲扇,伏天的時候拿出來消夏,輕搖蒲扇,涼風自來。童年,外祖母,黑白花的“板凳”狗,薔薇香,芭蕉扇,銀河迢迢,流螢亂飛,那一段純粹而快樂的時光,那一段溫馨而透明的鄉間生活,如大寫意一般,疏疏朗朗,占據了人生的一大塊時光,成為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底色。
多年后,城市,霓虹,廣告,咖啡,工作,旅行,抑郁、焦慮等等,替代了那一段輕羅小扇搖清風的歲月,現代文明蜂擁而來,侵蝕了每一個角落,席卷了每一個人。
不舍,卻拉不住歲月的手。不忍,卻再也回不到過去。
每個人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每個人都有一段想回又回不去的歲月,那是精神上、心靈上最后的依托。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