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與疾病

鄧剛

從內科到外科，從病房到手術室，長達數月的采訪體驗，人體外部內部讓我看了個透。我認真觀察著躺在病床上的“重癥”患者，感到幾乎所有人都是統一的性格：孤僻，抑郁，不愛說話，脾氣古怪或暴躁。再進一步細膩地觀察下去，更意外地發現，人的疾病與情感有著相當緊密的聯系，尤其是女患者。

一位中年女患者看起來生活相當富裕，自己包了單間病房，親友們都是開著高檔轎車來看望她，而且送來的鮮花和禮物也都很昂貴，但她卻整日臉色陰沉。我發現總是親友們來看她，兒子來看她，就是不見老公的影子。后來了解到，原來她不允許老公來看她，說是“煩人”“煩死了”！更細致地了解下去，這個中年婦女的老公是大公司的大款，對她很好，不讓她上班工作，要錢給錢，要車給車，還雇倆保姆伺候她。但唯一不足的是因工作太忙、應酬太多，老公經常不回家，偶爾回家也像住店的過客一樣，吃一口飯，睡一會兒覺，然后在手機的鈴聲中爬起來就走。坦率地說，幾年來夫妻之間沒一點感情生活。開始，妻子還挺自在，覺得生活自由清雅，但漸漸就變得煩躁起來，動不動就無緣無故地發火，罵保姆，罵老公，罵兒子，罵電視劇里扮演風流角色的女演員：“呸！呸！呸！死不要臉……”

意想不到的是女患者才二十歲的兒子很“開放”，而且嘴巴靈巧。他說我媽就是“憋”出病的，人是植物，感情是水，我爸多少年不和我媽在一起，那還不干枯了！我大吃一驚，沒想到現在的年輕人如此厲害。我有點幽默地問道，你為什么不勸勸你爸和你媽？他說，我爸整天在外面燈紅酒綠的，能勸回來嗎？我媽更不能勸，有一次我旁敲側擊地說別人家的媽媽都到舞廳呀歌廳呀開心娛樂，誰知我話剛說一半，我媽就大罵我歪門邪道！

再后來，我開始注意中年以上的“重癥”女患者，竟然許多都是有感情問題，不是感情冷淡而不愿交朋友，就是性格孤僻與周圍人很難相處。更多的是夫妻感情不和諧，有的是離了婚，有的沒離婚其實和離婚一樣。當然也有正常家庭，但其老公像個木樁一樣，只是守在病床前，沒有任何語言交流，沒有任何活躍情趣，可以斷定，他們之間也不可能有什么情感生活了。應該承認，我們的一些丈夫太不合格，他們在外面一個個花言巧語，尤其與別人家的妻子調侃，更是妙語連珠，但回到家里，除了吃飯睡覺，壓根就不懂什么情感生活；我們的一些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沒有自己的娛樂，沒有自己的思索，就知道死死地盯住老公，只要發現什么苗頭，就變本加厲地往死里整。一個女患者對我說，我的病就是被老公氣的！原來她疑心老公有外遇，每天都像道德警察那樣監督、偵查老公的一言一行。聞老公身上有沒有“異味”，檢查老公身上有沒有長頭發，或是老公正在工作時，突然就將電話打過去，問老公正在干什么，旁邊都有誰。一旦老公沒接電話，或是接得晚一些，她就急了，并且咬牙切齒地斷定，老公一定是在和臭不要臉的女人干壞事！問題是，此時她老公正在病房外面的樓道里，為她患此重病而暗暗掉淚。可這個女患者卻氣哼哼地說：“他那是偽裝，其實心下正盼著我快點死呢！”我與這個老公促膝交談一番。老公攤著兩只手，一臉的無可奈何，他說：“我確實老老實實工作和生活，按時上班按時下班，不信，你這個當作家的可以去我單位調查，去我的親戚鄰居那里了解……”后來我又與這個女患者談心，她竟然也同意老公的說法，認為他確實按時上下班，確實沒有任何歪毛病，可這個女患者卻突然語氣兇狠地說：“這正是他的可疑之處，一個人怎么會這么正確呢？不可能！”

從病房里走出來，我心頭被一種絕望的情緒籠罩，但漸漸地又感到一些希望，老天保佑，我的夫人還沒患上這樣的病。

【原載2016年7月5日《今晚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