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累你的是至親

朱永春

80歲的岳父摔了一跤，盆骨骨折。住院做手術期間，岳母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出院后，把岳父送進老年人護理中心。

我理解岳母，她是怕拖累我們。岳父幾年前就得了老年癡呆，也不認識至親。只要一個人出門，他就找不著回家的路，大小便也不能自主控制。平日在家，岳母會隨時觀察岳父的表情動作，推測他是否要大小便。時間一長，岳母竟然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領，岳父大小便拉在身上的情況大為減少。原先，我和妻子時常帶他們下鄉摘果賞花、踏青秋游，一為舒緩筋骨，呼吸新鮮空氣；二來也給他們枯燥的生活增添色彩。去年，我們去采摘蜜橘，岳父把大便拉在了褲子里，弄得大家措手不及、尷尬不已。此后，岳母再也不肯帶他外出游玩。

這次骨折手術讓岳父元氣大傷，不僅拉撒無法自控，手腳也不聽指揮，時而把針頭拔出，時而又掙扎著試圖從病床上爬起。晚上睡覺，他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又哼起誰也聽不懂的曲調。為安全著想，我們不得已用繩帶將岳父雙手縛住。

岳父出院后的護理照看成了大問題。摔倒前，岳父腿腳就不好，手術后靠鋼板將盆骨支撐，今后能否恢復行走，也是未知。如果他從此臥床不起，無疑成了家里不小的難題。

早年，岳父母分居兩地，三個兒女全由岳母撫育成人。岳父自幼體弱，感冒發燒，甚至毛囊發炎都可能使身體險象環生。那時，通訊阻隔，交通不便，岳母時常把心提在嗓子眼過日子。好不容易兒女長大，夫妻團聚，岳母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岳父又因肝臟疾病住院，不到一個月三次收到醫院下達的病危通知，岳母感覺天都要塌了。我和妻子從省城請來名醫，接著又將岳父轉院，總算是化險為夷。年至耄耋，岳父的骨折又將他倆本該安享晚年幸福的日子摔得粉碎。

我們陪岳母實地考察了老年人護理中心。岳母問得仔細，看得認真，吃飯、穿衣、大小便、擦洗、睡覺等每個細節都不曾遺漏。回到家中，岳母長時間默然無語。看得出，她內心很不平靜。相濡以沫半個多世紀的他們，在本該相依相伴的年紀卻面臨咫尺天涯、同城相望的窘境，留他孤零零地在養老機構度過不多的余生，情何以堪！心又何忍？而一旦接回家護理康復，拖累的不僅是年老體弱的岳母，兒女家庭生活的節奏都得隨之改變。

我和妻子商量，說服岳母把岳父接回家中護理康復。我們買好能自動升降翻轉的病床，收拾出一片輪椅活動的空間，請來一名24小時看護的護工，隨后把岳父從醫院接回了他熟悉的家中。為利于康復，我每日早晨趕到岳母家，和護工一起將岳父從病床中抬上輪椅。三四個小時后，我下班時又和護工把岳父抬回病床。兩三個月后，岳父可以一整天在輪椅上或坐著，或斜躺。再后來，我和護工嘗試著攙扶岳父走路，三步，五步，八步……這些日子，我們做兒女的，休閑娛樂活動都很少有，一有時間都往岳母家聚集，像照看幼兒般陪岳父“聊天”逗樂，幫他做各種康復動作。日漸一日，岳父的臉色有些紅潤了，全身沒有一丁點褥瘡，在我們攙扶下能在房間內走上兩個來回。

生命是脆弱的，有時會脆弱到需要另外的生命支撐才能延續。生命又是堅強的，有時會堅強到可以讓別的生命把自己作為支撐。縱然拖累讓生活變得不堪重負，但拖累你的是至親，相互支撐才寫就大寫的“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