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海珺 供圖/中共吳起縣委宣傳部
黃土地上的長征杜梨樹和后來的故事
文/王海珺 供圖/中共吳起縣委宣傳部

吳起縣城鳥瞰全景
1935年10月,中央紅軍到達吳起鎮,與陜北紅軍會師,勝利結束長征,率先為這部氣吞山河的壯麗史詩劃下了一個休止符。黨中央和中央紅軍主力落腳陜北使中國革命重新建起了大本營,隨即吹響了全民族抗戰的嘹亮號角。

吳起縣城坐落在一條很窄的山溝里,北洛河穿城而過。
縣賓館的對面,就是有名的勝利山。勝利山就是因為當時紅軍長征落腳時割尾巴戰役取得了勝利而得名的。它就是陜北常見的那種小土包,長征之前它叫平臺山,一場戰役讓它名揚天下。同時,山上還有一株杜梨樹也很有名。
因帶實習、講課等原因,筆者曾多次到過吳起縣,曾無數次登上過勝利山,也曾無數次地拜謁過那株著名的杜梨樹。吳起縣在紅軍長征到達陜北之前叫吳起鎮;后來因為長征勝利把紅旗插在了勝利山上,所以改名為吳旗縣;再后來,復古的風氣濃厚起來,人們想起了當年在此為魏國屯兵打仗的大將吳起,于是把名字改了回去。
1935年10月19日,一隊衣衫襤褸的人馬出現在了這條川道里。煙霧騰騰,川道里滿是黃塵,因此嚇壞了所有的人。
在這毛烏素沙漠的邊緣,無樹,無草,人煙也少。
我的朋友王兆文的太爺爺曾經就在鎮子的街道上做小生意。據他說,當時來的這支隊伍和以前來的軍隊都不一樣。他們不騷擾老百姓,而是整束自己的部隊,即使很困很乏也只是靠在墻頭休息。黑壓壓的一支隊伍,大概有七八千人,把整個街道都塞滿了。當時街道上的居民一聽來了部隊,都跑得差不多了,只有年紀大的一些人,開飯館兒或理發鋪的,因為要看店,所以沒跑路。這時,隊伍中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人,操一口聽不太懂的口音告訴太爺爺說他們是人民的軍隊,是來尋劉志丹的,現在要用現大洋買飯吃,要給部隊的每個人做一頓好飯。以前的部隊來了,吃了就走,還要帶上一些,哪里還說要給錢的事。
太爺爺于是就叫來前后街的幾家小館子的老板,在街上架起五口大鍋,給這支部隊壓蕎麥面饸饹。黑壓壓的一片人,真的是餓極了,不等面煮熟,就搶著吃。有個戰士沒拿到碗,就從柴垛上抄了只黑瓷盆來吃。那可是太爺爺用的尿盆呢。他趕緊跑去說這是尿盆,使不得的。那戰士是南方人,聽不懂陜北話,連忙說:“要盆?還沒吃怎么就要盆啊?”聽到這樣的故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支部隊就是毛澤東等中央領導同志帶領的中央紅軍。

原杜梨樹址長出的新樹
見面禮——切尾巴戰役
毛澤東到達吳起鎮后,即于當天致電彭德懷:“吳起鎮已是蘇區邊境,此地以東即有紅色政權,保安城聞有紅色部隊,但吳起鎮、金湯鎮之間之金佛坪有地主武裝百余守堡,擬派隊消滅之。”電報還要彭德懷于次日到吳起鎮商討行動方針,第二、第三縱隊交葉劍英、鄧發指揮。
10月20日,毛澤東等中央領導同志聽取了陜北紅二十六軍騎兵團政委襲逢春等同志的匯報,了解到西北蘇區錯誤肅反的嚴重形勢,指示“刀下留人,停止捕人”,對錯誤的肅反運動予以糾正。
就在當天,敵人也嗅著紅軍的味道,尾隨而來。
此時,中央紅軍經過長途跋涉后人困馬乏,疲憊不堪,加之部隊傷病員較多,根本沒有戰斗力。國民黨馬鴻逵和東北軍的騎兵越來越近。打還是不打?當時的意見并不統一。有的干部認為紅軍長途行軍,都很疲勞,情況又不熟悉,提出等把敵人引入蘇區之后再打。而毛澤東和另外一些同志則認為堅決要打,他說我們雖然疲勞,敵人也很疲勞。吳起是山地,不利于騎兵作戰,我們給它弄個口袋,就能把他們裝進去。再者,我們立足未穩,根據地尚未建立,所以一定不能把敵人帶進蘇區。要打,而且要打贏,要把進入蘇區前的尾巴割掉。
站在勝利山巔,視野開闊,可以俯瞰頭、二道川在山下會聚。頭道川由鐵邊城連接甘肅,二道川由吳倉堡連接榆林的三邊。
筆者眼前仿佛出現了80多年前的一幅畫面:同樣站在這里的毛澤東看著眼前的這兩條大川,想著彭德懷已經布置好的口袋戰,心里不由地樂了起來。
十月的陜北,天氣雖然很涼了,太陽卻非常毒辣。打眼望去,只有一株杜梨樹如傘蓋一樣打出了陰涼。
這高原也太荒涼了。毛澤東同志對周圍的人說,等革命勝利了,得多栽樹。
據說,毛澤東就是在這株杜梨樹下指揮了這次戰役。此役大獲全勝,全殲敵人一個騎兵團,擊潰兩個騎兵團,斃、傷敵近700人,繳獲戰馬1600匹。
在切尾巴戰役勝利的當天夜里,當地百姓組織起來,拿出只有逢年過節才用的鑼鼓家什,跳起了陜北大秧歌,慶祝勝利。不少戰士也高興地加入到跳秧歌的行列中。
毛澤東同志被幾個當地有威望的鄉紳邀請到戲臺側的一間廂房里品嘗當地人用高粱、谷子釀的土酒。毛澤東說自己不勝酒力,但今天高興,三杯是不能少的。喝了三杯土酒,他站起來在屋子里踱了幾步,一首詩很快就吟誦了出來:
山高路遠坑深,
大軍縱橫馳奔。
誰敢橫刀立馬,
唯我彭大將軍。
這是毛澤東同志專門寫給切尾巴戰役的總指揮彭德懷同志的詩,稱贊其卓越的指揮才能和不懼困難的優秀品質,也是對經過長征到達陜北的七千多名紅軍指戰員的褒獎,同時,也對長征勝利后的革命前途充滿信心。
切了“尾巴”,沒有了后顧之憂,中央紅軍就在吳起鎮住了下來。
吳起鎮革命舊址位于吳起縣吳旗鎮城內硯洼山南麓,是一些依山而建的窯洞。吳起鎮革命舊址分為南北兩院,其中南院為毛澤東舊居,5孔土窯洞列成排;北院9孔接石口土窯洞和1排4孔石窯洞,共13孔,另有馬棚3間,平房9間。兩院之間有石砌過洞相連。毛澤東、張聞天、王稼祥、秦邦憲、劉少奇、楊尚昆等中央領導人分別在這些窯洞住過。筆者徜徉在這古樸的院落中,想象著80年前這些舊居的主人們是如何在這里叱咤風云,謀劃革命事業的前程。
勝利山與吳起鎮革命舊址隔洛河相望,在山的東麓,建有革命烈士陵園和烈士紀念塔各1座。當年那些在戰役中犧牲的將士們,長眠在他們用生命保衛的土地上。
時光又穿回80多年前,部隊在此得到了短暫休整。傷員的傷病得到了治療,軍火槍械得以修理,關鍵是大家都能夠充分地休息,并能吃上幾頓像樣的飯菜了。
很快,紅軍留下一些人鞏固吳起鎮革命根據地,其他人則立刻轉戰到向東40里的保安鎮。保安鎮后來改名為志丹縣,因紀念陜北革命根據地的創建人劉志丹而起此名。
10月22日,中央政治局在吳起鎮召開了擴大會議,作出了“以陜北蘇區領導全國革命”的戰略決策。隨后,中央紅軍同劉志丹創建的西北紅軍以及先期到達陜北的紅二十五軍在甘泉縣象鼻子灣村勝利會師。

吳起縣革命舊址

吳起縣革命舊址
奠基禮——直羅鎮戰役
中央紅軍到陜北,獻了兩份大禮給蘇區。切尾巴戰役是中央紅軍給陜北蘇區紅軍的見面禮,接踵而來的直羅鎮戰役“給黨中央把全國革命大本營放在西北的任務,舉行了一個奠基禮”。
1935年11月,在陜西省直羅鎮,紅一方面軍打響了長征路上的最后一戰。11月上旬,國民黨東北軍第五十七軍以1個師防守甘肅省合水縣太白鎮,主力3個師沿葫蘆河向陜西省直羅鎮、富縣攻擊前進。中央紅軍與紅十五軍團會師后,毛澤東、彭德懷決定在直羅鎮發起殲滅戰。11月21日至24日,紅軍圍殲東北軍第一○九師,共計俘虜敵人5300多人,取得了決定性勝利。這次戰役的勝利徹底粉碎了敵人對陜甘蘇區的第三次“圍剿”,加速了國民黨營壘的分化,對以后的西安事變、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
80多年過去了,直羅鎮戰役遺址仍舊保存有當年的土寨子。在直羅鎮北的寶塔山南麓,直羅鎮戰役烈士陵園內松柏蒼翠,樹木蓊郁。清風徐徐,樹葉沙沙,仿佛在訴說著英雄們當年的勇毅和壯烈。
由于這兩場戰役的大獲全勝,以及與西北紅軍和紅二十五軍的勝利會師,加上很快到來的雙十二事變和洛川會議,陜北革命根據地很快就牢固地建立了起來。抗日戰爭烽火燎原,革命方興未艾,不斷有全國各地的知識分子來到延安,小米加步槍的棗園燈火,照亮了中國革命的前程。
革命勝利了,新中國成立了。然而地處內陸偏遠山區的陜北,卻一度成為貧困的代名詞。曾經,人們對陜北的印象就是電影《黃土地》鏡頭中的窮山惡水,就是焦枯爛黃,寸草不生。
而吳起,曾經是陜北最貧困的縣域之一。
筆者的大學同學、原延安大學文學院院長姚懷山先生就是吳起人。他告訴筆者,當時吳起縣很少出大學生,即使考上一兩個,他們寧可去西藏也不愿意回吳起,就是因為這個地方太窮。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姚先生等人在延安發起了振興吳起協會,招商引資,宣傳吳起,協會的人都是吳起人,卻把協會的總部設在外地。每當說起這件事,姚先生都說這是個笑話。
吳起縣屬黃土高原梁峁溝壑區,水土流失面積占全縣總面積的97.4%,旱、雹、洪、凍、風五災俱全,自然條件之差,生態環境之惡劣,為延安13個縣(區)之首。從新中國成立到1997年,全縣干部群眾累計植樹造林450萬畝,可保存下來的只有70多萬畝,其中最大的破壞因素就是漫山放牧。養山羊是吳起的傳統產業,截至1997年全縣山羊存欄達到27萬只,算上牛、驢等大家畜,全縣總計有49萬多個羊單位,超載35萬。山羊早春啃樹皮,春末刨草根,冬天咬樹梢,成為林草的“天敵”。
當地人年復一年地耕作,把所有的山坡溝地都種上了莊稼,可就是這樣沒日沒夜地勞作,過的仍然是窮日子。在這樣不斷的惡性開墾之下,當地的生態被破壞得很厲害,以致種上什么都不長。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筆者經常到吳起,經常上勝利山,卻總不見勝利山上的樹往高長。當地人說,這里干旱少雨,土地沒養分,這些樹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前就這么大,人們稱它們為老漢樹。意思是雖然個頭不大,樹齡卻是很不小了。站在勝利山上朝下一望,幾道川呈灰黑的顏色,城里沒有一個像樣的建筑物,那些灰黑的窯洞,真的有如人沉陷的眼窩。
而順著山坡朝上,卻能見到在接近山頂的地方,有一株杜梨樹,挺拔著自己鐵一般的身軀,如一柄黑色的劍刺向天空。筆者非常喜歡這種高大的喬木,每到春天,它就開出一身白色的花朵。而它的卵型果實,只有在深秋下霜之后,才會呈現出綿軟甘甜。這是一種不擇環境的樹,無論什么土壤,都能長得高大健碩;它極耐旱,不管是多么艱苦的條件,都能頑強生長。它周身鐵黑,毫不起眼,一如當地這些既樸實又耐勞的人民。




而就是這樣一個窮縣,一個國家級貧困縣,卻做出驚天動地的壯舉。
1998年,該縣率先在全國提出要徹底實施禁牧封山的計劃。
1999年,全縣45度以上的155萬畝坡耕地一次性退耕還林還草。實施全面禁牧,大力發展圈養羊子的政策。
1999年,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總理朱镕基同志視察延安。在了解了吳起縣的作法后,當即作了十六字批示:退耕還林、封山綠化、個體承包、以糧代賑。朱總理的指示讓吳起縣人民進一步堅定了退耕還林的信心與決心。
“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吳起縣退耕還林這一大膽決定,就是受到了長征精神的鼓舞,就是受到了毛澤東主席站在勝利山上講的革命勝利了要多栽樹的指示。這一壯舉,與中央政策不謀而合。
到了2000年,全縣人均純收入不僅沒有下降,反而比上年增加15%,突破了1500元。
2001年,筆者先后陪同中央電視臺、東方衛視的有關攝制組深入吳起縣一線,拍攝大型電視專題片《從紅色革命到綠色革命》和《再造秀美山川》。令筆者吃驚的是,往日裸露著枯黃土地的勝利山一下子顯得翠綠蔥蘢起來。
當時,筆者站在榆林地區的靖邊和吳起縣的交界處,看到的情景令我終生難忘。吳起縣這邊是草木蔥蘢,碧綠一片,而靖邊那邊卻是黃沙漫漫,黃塵滿天。我趕緊讓當時東方時空的攝影師朋友孟和把這一涇渭分明的景象記錄下來。
吳起縣的全體人民,就是發揚了長征精神,就是敢為人先,硬是要把山川的還給山川,把自然的還給自然,從而“敢叫日月換新天”。
從1998年起,吳起縣累計完成退耕還林面積244.79萬畝,國家計劃確認面積185.37萬畝,累計兌現退耕還林補助資金17.8億元。吳起先后被授予“全國退耕還林試點示范縣”“全國造林先進縣”“全國水土保持先進集體”“全國退耕還林先進縣”等榮譽稱號,并被列入“全國生態文明示范工程試點縣”。
據生態監測顯示,退耕還林工程使吳起縣水土流失、生態惡化的狀況得到有效遏制,全縣林草覆蓋率由1997年的49.2%提高到2015年的62.9%,土壤年侵蝕模數由1997年的每平方公里1.53萬噸下降到2015年的0.54萬噸。
昔日的黃土山峁重披綠裝,隨之而來的是農民日益富裕的生活。實施退耕還林后,農民不僅有了可靠的糧食供給,還剩余更多的勞動力可從事多種經營和副業生產,增加收入。退耕還林錢糧直補到戶政策調動了農民造林護林的積極性,退耕農戶從工程實施中得到了實惠,有效緩解了貧困加劇的問題,加快了脫貧致富的步伐。2005年,吳起縣一舉擺脫貧困,在全市率先摘掉“國定貧困縣”的帽子。2010年,吳起縣成為陜西省十強縣。2012年,吳起縣躍居全國百強縣之一,排名第80位。2015年吳起縣農民人均純收入達到9160元,較1997年的887元凈增8273元。



2016年初夏,筆者參加了吳起縣舉辦的紀念長征80周年座談會。
會議之前,筆者對縣上的幾個朋友說,想再登一下勝利山,再看一眼杜梨樹。朋友說這想法太容易辦到,說著就招呼我上車。我說不是要登山么。他們說,現在全是車上車下,完全是柏油路了。
隨著車子平緩地上行,我看到的是滿眼的綠色。昔日長不大的老漢樹一律都換成了蒼松翠柏。
勝利山上那株老杜梨樹已經不在了,那里已經種上了新樹,樹下被鏟出了一塊很大的平地。毛澤東指揮打仗的雕像和彭大將軍騎在馬上叱咤風云的雕像就坐落在這塊場地上。兩尊青褐色的古銅雕像在夕陽下閃著熠熠的光澤。兩位樸實卻無比高大的人物直接昭示了長征精神。
新種的杜梨樹,還是那么樸實,那么鐵青地指向天空。我撫摸著那粗黑的樹皮,想起那棵老樹,不禁熱淚盈眶。從山上往下一望,三道大川已經改變以前的模樣,多年前的灰黑色已經被這蔥綠所包裹。三道川里,高樓林立,人們已經告別傳統的窯洞式民居,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眼前的吳起縣,就是陜北的一個樣板。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給這里留下了光輝的烙印,棗園、楊家嶺、王家坪、鳳凰山革命舊址、洛川會議舊址等如今已經是延安的名片,成為全國著名的紅色旅游圣地。在筆者生活的陜北大地上,在紅軍戰斗生活過的保安(志丹縣)、洛川、寶塔區(延安市),大家生活富裕、安寧、幸福,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每個人都奔走在小康社會的大道上,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奮斗。
當我轉身離去,再回過頭去看那尊毛澤東青銅雕像時,在落日余暉下,這個偉人似乎心滿意足地笑了。
西安翻譯學院文學教授,學報常務副主編,文化學者。(責任編輯/凌云 設計/毛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