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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號

2016-08-04 12:21:33趙紅
延河 2016年5期

趙紅

哐當一聲,11號監室的門被重重地鎖上了,插銷插進了門框的鐵座焊成的鎖柱上,金屬與金屬間的摩擦聲,聽著令人心悸難忍。

其他監室的鐵門上,都有一個可以觀看的洞,有無數雙眼睛正在看11號監室。

管教干部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如往常一樣瞪著她那雙輕蔑的眼睛,環顧著這些囚禁在一間間監室里,不同年齡和犯罪類型的女犯們。

她向11號監室的女犯們交代了幾句話,轉過身去整理了一下她那身藏藍色的警服,抬頭挺胸像接受檢閱一般,在潮濕陰暗的水泥走道里,踩著她那雙釘了鐵釘的高跟鞋,一路消失在那鐵門門洞后面的一雙雙難以捉摸的眼光中。

27歲的梓妍披著一頭濃密烏黑的長發,因為在監室里不能有任何傷身的器物,所以,干部就將梓妍頭上的一條藍色小碎花的發帶沒收了。

長發將梓妍白皙消瘦的臉龐遮擋著,隱約只可見是一個眉目清秀、溫婉美麗的女子,身高約1.67米,體重約四十五公斤,穿著一件黑色長袖襯衫,黑色嗶嘰呢直板褲,黑色平底皮鞋,靜悄悄地跟在王干部的身后,來到了11號監室的門口。

王干部從她那一長串編著號碼的鑰匙中,迅疾地就找出了11號監室的鑰匙,動作嫻熟,左手扶著那把大鐵鎖,右手將鑰匙準確地擦入鎖孔,用力往右擰動,鎖骨砰的一聲彈開了,她取下那笨拙的鎖,將插銷從鐵柱里抽出來,鐵門吱呀著打開了一個有限的空間,王干部的手仍然留在門把上,做著隨時就要關上鐵門的姿勢,對梓妍說,進去吧。

王干部在梓妍背上推了一下,而后,快速地將大鐵鎖的鎖骨和鎖孔對上,并用力在鐵門上合上了。

王干部帶著訓誡的口吻,面無表情地對11號監號的另外10個人說,她從現在起和你們在一起,你們不許尋釁滋事,否則是會受罰的。

知道了,王干部。其中一個剪著短發,身材高大,穿著一件圓領針織衫,全身滾圓的女犯回答道。

看她那張陰沉發黃的臉和主動對話的情形,她應該在這里已經住了很久了。

一雙好奇地眼睛上面,是一對因美容失敗而留下的泛藍的粗眉毛,準確地說,那里已經沒有了眉毛,只有兩條泛著藍色的粗杠子在眼睛上面橫臥著。她抬一下眼睛,那兩條杠子就好像被揚起來了一次,她若瞪著眼睛就更是像那兩條杠子揚在半空,啥時候會落下來,讓人琢磨不定。

梓妍怯生生地環顧約只有11平方米的監室,只見門的對面,是一個鋼筋條柵欄著的窗戶,窗戶下是一張從一面墻到另一面墻的大木板床,好幾床被子折疊著堆放在床的一角,床上就只剩空空的大木板,有人坐在床上,有的躺在木板上。

有一個瘦小的名叫夏瓊的女子站在床上,望著窗外約五米以外的那堵高墻。

聽說,她是一個國企的會計,因為收了某個領導報銷的白條在小金庫報銷了現金,查出來的時候,主要領導說不知道有這事,結果就被視為她自己貪污了。

她是在準備做新娘的前一年被送到了這里來的,從收監到二審判決,她在這里也已經住了一年多了。

五月的窗外已是滿目蒼翠,樹木草叢長出的嫩芽翠嫩翠嫩的,像剛剛被洗過了一樣,讓人不忍心去觸碰,好似觸碰它就會弄臟了它,或碰傷了它一樣令人不忍。

她是沉浸在這以往的五月天里了呢?還是為她這人生在春天就已遭遇凋零而絕望呢?

她完全不關心這狹窄的監室里,又多了一個讓的她有限空間又少了一些的人。

監室的左墻角有一個小臺階,臺階上面很低的地方有一個水龍頭,水龍頭下面是一個蹲便器,監室的右角放著一堆待用的黃紙箱,紙箱上印著煙名《紅雙喜》的商標,這是她們每天勞動的工具,就是跟機器人一樣重復著那幾個工序,在煙盒上涂上糨糊,折疊再折疊,機械性地重復著,這是為了改造罪犯,政府提供的勞動方式。

墻上貼著一張報紙大小的監室制度,制度上寫了好些條監規,是每一個新進來的人,在三天以內都要全部背下來的,如果三天后干部來檢查,你不能完整背誦,你就不能按時睡覺了,或每天增加幾千個粘那《紅雙喜》煙盒的任務。

高個子短發女犯一直站在監室的門口,揚著兩條粗杠子眉毛,目送著門外走道上王干部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入獄前,她的家在一條以售賣鴨脖子而著名的街道上。她和丈夫一起做建材生意,有兩個長得可以當模特的女兒,要不是丈夫有了情人,她應該還是在過著優裕的生活。每天只要去麻將室,打打麻將就是工作的準闊太太的生活。

她是因她妹妹與人發生口角而找人去報復,致人死亡而入監的,因為還有一個同案犯在逃,從收監到現在,她已經在這里住了三年之久都未判決。除了其他幾個男同案犯審判時她被帶去法院陪審以外,她就再也沒有走出過這間約11平方米的監室。

其中一個男犯被判了死刑,因為案發時刀子是他從她家里帶去的,這個被判了死刑的男犯是這個高個子短發女犯妹妹的情人,從外地來這個城市打工,認識了女犯的妹妹,在法庭上如果高個子短發女犯承認,那把致對方死亡的刀具,是她讓這個被判了死刑的男犯帶去的,那判決的結果就不一樣了,那個男犯就不會被判死刑,而這個高個子女犯就會被判極刑了,這高個子短發女犯終究還是沒有說出,那致人死亡的刀子的真相。

也許,從此她雖生猶死了。

喂!叫什么名字?怎么進來的?

高個子短發女犯開始“提審”梓妍。

梓妍本來是不叫梓妍的,梓妍長到三歲還不會講話,上幼稚園幾個月,整天整天地哭,幼稚園的老師都以為她是個啞女,可又發現她是聽得見的,為此老師惱怒不已,幾次都不想留她在這個幼稚園,要不是梓妍的媽媽苦苦相求,梓妍肯定是沒有上幼稚園的機會了。

上了小學梓妍仍然不愛講話,父母見這孩子性格如此內向,又不言語,就把她的名字改成了梓妍。

改了名字后的梓妍真的就像變了個人一樣的了,在學校頻頻得到老師的表揚,老師說,梓妍有藝術細胞,要她參加了學校藝術團,每天放學就不能按時回家,得和一群男女演員一起練功排演,得失之間,梓妍最終走進了社會這所大學。

梓樹的梓,百花爭妍的妍。他們說,我沒有把公司賬目上十萬元現金的去向說清楚,而且還戲弄了他們,可能是有人很生氣的原因吧?梓妍柔聲細語地回答。

那算是經濟犯。我叫瑛子,你就叫我瑛子姐。

哦!

從現在起你每天負責整個監室的清潔衛生。廁所和水泥地上都要仔細擦干凈,還要每天把我的衣服也洗了。

好!

梓妍裝著很懂規矩一樣隨聲應著,換上了監號的衣服便開始了這項工作。

梓妍上到了那張大床上,床上坐著、躺著的人一動也不動,梓妍就在她們的縫隙中把床擦拭了幾遍,鐵窗的臺子上有一個還沒有糊成煙盒的煙盒紙,白色的那一面上涂上了一層白色的物質,因為那白色的物體是濕潤的,煙盒紙上就像斑駁的塊狀一樣,有人警告梓妍不許碰那個廢煙紙盒,梓妍擦完窗戶就又將它放回到了原處。

整個監室的地上都是濕漉漉的,它也不可能有干燥的時候,約十一平方米,本來規定只住十個人的監號,又多來了一個梓妍,就是蹲坑都幾乎沒有時間是空著的,空氣的污濁程度就不言而喻了。

忽然,梓妍一聲尖叫,扔掉了手上的抹布,從廁所的水泥臺階上跳到了床板上。

怎么啦?怎么啦?

床上躺著的人都騰的坐起來,面帶慍怒地看著驚恐地梓妍。

梓妍帶著哭腔說,廁所墻角有幾條鼻涕蟲。

哦!

她們又恢復了常態,還是瑛子姐膽大,上去一腳就將鼻涕蟲踩死了,踢進了廁所的下水管道里,打開水龍頭將它沖進黑暗的污水管道中去。

梓妍接著擦呀擦,把水泥地面擦拭的可以看見小沙石在水里閃爍著一樣干凈光亮。

梓妍幫瑛子姐洗完衣服,指甲蓋兒后面全都滲著細小的血跡。

之后,梓妍的手就傷了。

梓妍本長著一雙修長的手,看手相的先生曾拿著尺子,用道教的相術看過她的手相,說梓妍手的尺寸是一雙智慧之骨的手。

再之后,等梓妍從這里出來便總是習慣地戴著手套了,就是在夏天她也會戴著了。梓妍是想用這種方法給自己尋找一些心靈的安全感,哪怕只是讓雙手受到手套的保護一樣微不足道。

因為沒有時鐘,梓妍也看不到高墻外的太陽已經走到了哪。

只聽到走道里傳來了載重的鐵輪車,吱呀……吱呀……在水泥地上推動著的聲響,到了監室門口看到兩個穿著監號服的女人推著一輛平板車,車上有一個不銹鋼的大鐵桶和幾盒用鋁做成的飯盒,兩把長長的鐵鏟上鑲上黑乎乎的木手柄,分別握在那兩個穿著藍色囚服的女人手上,才知道是到了晚飯時間。

鐵門的鐵桿上有一個鐵皮封閉處,留有一個正方形約20X20厘米的洞口,洞口的邊緣已經被摩擦的不再鋒利,門上的鐵桿也被人撫摸的像古董被人把玩后留有包漿一樣具有歲月感。

只見瑛子姐,將她那只紅色的塑料碗,遞到了那個洞口,洞口外一雙戴著建筑工地民工戴的黑乎乎的帆布手套的手,握著那支大鐵鏟將一塊米飯鏟到那只塑料碗里,緊接著另外一只戴著烏黑帆布手套的手,拿著一個烏黑的大鐵勺,將一勺冬瓜連皮帶籽兒一起盛在那只紅色的塑料碗里。

梓妍排在最后,也得到了同樣的一塑料碗飯菜。

聽說,每周六就會有一次可以防止水腫的豆腐或豬肝作為最好的伙食。

因為監室里不能用金屬或瓷碗,所以,全都是塑料碗和塑料勺。

監室里靜悄悄地,梓妍納悶著,為什么她們都不吃,而是一點兒一點兒在碗里翻動著,好似在碗里找什么似的,難道這米飯里還藏著什么秘密?梓妍她很是不解,但也如她們一樣把米飯翻攪個遍。

忽然,梓妍驚恐地尖叫起來,她把飯碗扔到了床板上,這次沒有人再理會她的尖叫,瑛子姐拿起梓妍的飯碗,在梓妍碗里翻了好一會,又遞給了梓妍。并對她說,好了,我幫你把蟲子都挑出來了,你還是吃了吧。否則,你就餓著。梓妍乖乖地端起那紅色的塑料碗,伴著咸咸的眼淚,硬是把那碗米飯哽咽著咽了下去。

飯后有人提議要梓妍講故事,還要唱歌,梓妍就把陳忠實的小說《白鹿原》當故事來講。白嘉軒一生娶了七個女人,迎娶第一房那年,她剛剛十六歲,比他大兩歲,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不知怎么當男人,書中沒有描寫,不過一年后這個女人就死于難產,白嘉軒永遠羞于向人道及新婚之夜的窘……第二房白嘉軒比她大兩歲,這女子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可白嘉軒已是深諳男女之隱秘,新婚之夜,他看著那女子羞怯慌亂,反而讓他更覺刺激了,當白嘉軒連哄帶唆地把那女子裹入到他的身下時,他聽到了痛苦的哭聲,之后,這女人竟沒有節制的任性,不足一年,這女人就躺在一具薄棺材里被抬出去了……第三個女人是一戶殷實人家的頭生女兒,十六歲就發育的像二十歲的女人一樣豐滿成熟,白嘉軒從她新婚之夜雙臂上,顯示著的急迫與貪婪中看出了她在婚前已有過男女間的知識,一年以后這個女人就吐血而死了……笫四個女人……

突然響起了一陣刺耳的鈴聲,把梓妍嚇得像一只驚恐地小鹿站在監室的水泥地上,不安地等著不可預知的事件的來臨,陌生的一切令她不禁戰栗,高跟鞋的聲音,咚、咚、咚,由遠及近。

女干部走到每一個監室的門口,對著里面的女犯們說,“馬上睡覺,不許再講話,不許關燈,不許把頭捂在被子里。”說完,高跟鞋又“咚咚”地消失在暈黃的走廊盡頭。

按進來的先后順序,梓妍的床位是在那張大床的最末端,床的寬度就是房屋那預制板3.3米的寬度,所有的人的頭都要朝著門的方向,讓干部可以在門外看見每一個人的頭,為了節約空間每兩個人合蓋一床被子,一個人的被子當褥子。

梓妍好不容易將自己擠進了那堵墻,梓妍只能側著身,直挺挺地面對著離眼睛大約只有10厘米的墻壁。

梓妍感覺像是躺在一個狹小的小泥管里一樣,既不能直起身子,又不能屈膝讓自己睡的舒適一點,她想將頭捂在被子里,不看到眼睛前面的那堵墻壁,可是,又害怕捂進被子里之后,會哭,這時候如果有一個人哭,也有可能會導致另外的人都跟著一起哭了。還有,如果惹來一個干部,聽說有可能會用手銬在門框上吊著,這一晚你就別想再睡了,就連上廁所也不能松下來。

梓妍想起了監室墻角的那些黃色的紙箱,于是,她從床上慢慢地起來,輕悄悄地,用紙箱在水泥地上鋪了一層,然后,她把床上的被子搬到了地上的紙箱上,就躺在了那個可以讓她自由地平躺或側臥、屈膝的水泥床上。

雖然,此時已是春暖花開的五月天,可夜里還是有著深深的涼意,那長年潮濕不已的水泥地,正侵襲著梓妍的身體,這是會讓梓妍柔弱的身體不堪重負的。可是,梓妍那時己沒有能力顧及這一切了。她只想著怎樣才能活著,活著就有希望親手撫養她的女兒,就有希望親自盡到對父母的孝道。她知道在這失去了自由和尊嚴的監室里,唯有讓自己能吃能睡,才是走出去的唯一希望。

每隔兩天梓妍就會被干部叫去談話,干部總是循循善誘,她們總有能力從每一個人最心痛最脆弱的地方切入。

比如:“你孩子多大了?她知不知道你被拘禁了?父母都還健不健在?你為什么這么糊涂啊?你把事情都說清楚不就可以回去了?你看,你可以把心里話都告訴我,我也會幫你在公訴機關爭取寬大處理呀”

每次談話后梓妍的眼睛都腫得像桃兒一樣,哭腫了就真像一雙水汪汪的假眼睛,清澈的可以拿她的眼睛當鏡子,黑幽幽的瞳孔悠遠悠遠的,讓人不敢死盯著她的眼睛看,看久了就有些莫名的怕,怕被她那雙清冽的眼睛掠去你心中的秘密。可是,此刻梓妍那雙腫得像桃子一樣的眼睛,看什么都是假的一樣。曾有一個梓妍之前認識的朋友去監室看梓妍,梓妍說不認識她,肯定有人假扮她的朋友,梓妍硬是沒有回答那個人的一句話,后來有人說那人整過容。

瑛子關切地問梓妍,干部跟你講什么了?梓妍說,干部要我別犯傻,要我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講出來,我也不知道她們希望我講什么。瑛子說,你千萬別亂說,什么也不要跟干部講,你講的越多你就會在這里待得越久!

其實梓妍真的是不知道,該怎么說才是他們想要的。他們說,公司有十萬元現金賬目不明。梓妍想,這十萬現金分明是公司領導用來接待港商了,為什么說不明確呢?梓妍就天真地想,既然領導不便說,也許是有什么難言之隱,那我就說沒有給領導,被我自己花了,我要老公幫我陪了這十萬元不就得了嗎?因為梓妍的天真無知和幼稚,反而讓人覺得梓妍是個老謀深算的壞女人。

梓妍被人指著鼻子痛罵,梓妍太壞了,故意把某個案子攪亂了。還有人說,梓妍比那些個兒男犯還壞,絕不能便宜了她。

梓妍被嚇得像一只驚恐無助的鳥一樣,雖然早已成年,但根本就還沒有長出能飛的羽翼,可被人類誤會只要是鳥就能飛翔一樣,每當此刻,梓妍就無故生出一股傻氣,除了不停地抽泣,就是不停地掰著因在監室里粘那每天幾千個“紅雙喜”的煙盒而粘滿糨糊的雙手之外,就是一句話也不說。這讓他們更懷疑梓妍的壞了。

每天傍晚的時光,梓妍都會被監室里的人寵著,梓妍靠在被褥上接著講那個白嘉軒娶老婆的故事,白嘉軒又娶了第四房,這女人對白嘉軒不粘也不拒,從早到晚都無言無語地做著她該做的那些活,有一天白嘉軒去了鎮上,回來時那女的己躺在炕上那發黑的血痕中了,身子扭曲的像一只干蝦一樣,接連死了四個女人,白嘉軒怕了,村子里也到處傳聞他命太硬,不敢再娶,白嘉軒的父親對著水煙嘴噗地吹出了一團煙灰說,死人是小,傳后是大,明天再賣一匹騾駒……

干部的腳步聲又由遠及近,又到了睡覺的時間,大家都意猶未盡地睡去。

窗外春色飽滿,夜里蛐蛐兒歡快地在鳴叫,它們是在迎接夏天還是在歡度春天呢?

月光照進囚室。此刻你絕不會看出,或想象出,那月色如詩人們的詩歌一樣迷人和浪漫,只能強烈地感受到月色的清冷。誰也不敢在月夜里談起父母和孩子,否則,哪怕是監室里最壞最冷酷的人,也會失聲痛哭。

她們會因無限思念而歇斯底里起來,這時她們會相互找茬,甚至還會無故互毆。所以,在這樣的夜里,監室里的女犯們都不講話,她們會心神不寧地醒著睡去。

睡夢中梓妍聽到了高墻外的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叫她。

梓妍!梓妍!

驀地,全監室的人都驚醒了,只要窗戶靠這邊的監室里的女犯們,全都爬在了那個粗壯的鐵窗上望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靜靜地……靜靜地……

有人問,剛才是有人在叫我嗎?是叫我嗎?

也許每個半夢半睡中的女囚,都有了一種錯覺,好似是在叫自己,一種讓自己仍然抱有生的希望的幻覺,

梓妍當然聽出來了,是她丈夫的聲音在叫她,她當然不敢回答,也不能回答。

那一夜,梓妍的雙手握著鐵窗上的鐵欄桿一直站著,低聲喃喃地對窗外的夜色說,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眼淚像決堤了的洪水一般,順著梓妍的臉頰滾落下來。

不久走道里傳來撕心裂肺地哭喊聲,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殺了那個沒良心的家伙。

沒一會兒,只見幾個女干部架著一個披頭散發、號啕大哭的女子從監室的門口經過,因為她一路掙扎,干部幾乎是拖著她,導致上衣完全被嘞到了脖子處,整個上身都赤裸裸地,讓人看到她身上那已結了痂的疤痕。

這女子本是這個城市里一個有著高收入的白領,父母的掌上明珠,因結識了一個風流倜儻的癮君子而被引誘至吸毒。當她吸光了所有的積蓄和騙光了父母的養命錢之后,她用自己的身體做掩護,去云南往返自己的城市販毒。她將毒品分成一部分一部分,分別把它裝進避孕套,再把避孕套連同毒品一起吞食,等兩天后再由大便排出洗干凈之后,再從避孕套中取出毒品。

被捕時她販毒的數量已遠遠超過了50克,而那個男人只是因吸毒而被送強制戒毒,她的罪刑己足夠判處死刑的了。看不到生的希望,又思念痛苦不已的雙親,她時常在監室尋釁滋事,這夜她又咬了監室里的另一個女犯,這讓干部不得不處罰她。

瑛子說,快睡吧,否則會如她一樣被干部施予板子療法的。

板子療法是,將人仰放在一個木板上,手和腳像大字樣分別被鎖在鏈子里,還要將褲子退到大腿處,這樣,大小便可以從那個木板上挖的那個洞口流到下面的屎桶里。

夏瓊終審的結果已經出來了,明天她就會從監室轉到勞教所服刑了。

唐柯把窗臺上那個糊著白色物質的煙盒紙鋪在床板上,從床底下拿出一個牙膏袋,把牙膏袋的尾部那個尖角當筆,在那個空煙盒上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和地址。聽說,牙膏皮是錫做的,寫在涂了牙膏的紙上的字就像鉛筆在紙上寫的字一樣清晰,她想讓夏瓊去勞教所的路上,幫她把這個字條帶出去。

唐柯是仙桃農村的,長著白白的一張臉,每天晚上監室里限量供應的熱水一般都會被她占有,因為她年齡最小,脾氣也最壞,如果監室里其他女犯的物品是她喜歡的,那她一定會得到它,否則,這個監室里就有可能因此而發生戰爭,所以,為了不讓大家受懲罰,其他人也都忍著了。

唐柯的男朋友是城市郊區的,兩個人都覺得工作一個月幾百元錢太少,就覺得還不如騙錢來得快,又無須每天按時上下班。于是,唐柯便伙同男朋友一起詐騙而雙雙入獄了。

現在唐柯還在等待公安部門核查落實最終確定的詐騙金額,便于公訴機關的控訴和量刑。

這時,墻壁的那一邊傳來了重重地敲擊聲,梅香站到了床上的窗口,看著隔壁發出聲音的監室的方向。

喂!梅香、梅香!

我是慧子。

一會兒,一把長桿的掃把,從隔壁10號監室的窗外,升到了11號監室的窗外,瑛子姐立刻站到了監室的門口,看著干部值班室的方向。

梅香接起掃把快速地在那個臟亂的、竹條編著的掃把頭上翻找著什么,原來在掃把頭扎著的夾縫中,藏著一支吸過了的,大半截香煙和一個打火機。

梅香如獲寶物一般,從床板上跳下來,把那半截香煙和打火機交給了瑛子,梅香站到了監室的門口,眼睛看著干部值班室的方向,瑛子拿著香煙和打火機以后,蹲在了廁所旁,她打開水龍頭,讓水嘩嘩嘩地流著,然后再叫梓妍拿了件衣服站在她身邊,之后,她點燃了香煙,迫不及待地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像是吮吸花香一樣,要把冒出來的煙霧又吸回到肚子里去。

梓妍的任務是把空氣中的煙味,用衣服當扇子把它扇開在空氣中,而且還要用衣服做掩護,瑛子猛吸了幾口之后,就又換梅香、唐柯來吸。因為在監室剪指甲只有定期才剪,所以,她們的手指甲都很長,不用手指夾煙蒂,而只用那長長的指甲蓋,掐著最小面積的煙蒂,就不致把手燙到。直到就要燙到嘴唇了,瑛子才把最后的那一丁點兒煙蒂扔進了廁所的下水道中,讓它隨著流水沖走了。

梓妍一直拿著衣服當風扇,監室里終于沒有了香煙的味道,最最關鍵的是沒有被干部發現,否則,一定會追查香煙和打火機的來源,非導致所有監室進行大抄監不可。

夏瓊去了勞教所,瑛子就讓梓妍到大木板床的最前端的一個位置上睡覺,她自己就在第二個位置的地方睡。

這樣梓妍就不用睡在水泥地的紙箱上了。

第51天,梓妍又被干部叫去了。

這次梓妍回到監室里還在哭,梓妍也不知是為什么哭。

梓妍對瑛子說,她可以回家了。

梓妍把她的衣服和被子都留給了監室里的其他人,梓妍換上了家里人送去的新衣服,梓妍只帶了那條藍色小碎花的發帶。

回家之后梓妍就剪掉了那一頭濃密的長發,她以為剪斷了這三千愁絲,她就不再有愁緒了。

一年多以后,瑛子在中級人民法院宣判時,梓妍也去了,因為交了罰款、安撫了死者的家屬,瑛子在關押了近三年后,宣判刑滿釋放。當法官宣布了她即將自由時,她幾乎有點不相信。她不知道是誰替她交了幾萬元的罰款,而且還為她請了律師。當宣判完了之后,瑛子被帶上警車時,她看到了人群中的梓妍,她趴在警車后面的鐵窗上,對著梓妍豪啕大哭,這是梓妍在十一號監室里從未見的情形,因為瑛子說她的眼淚已經哭干了。

瑛子對梓妍喊:梓妍!我今后一定會報答你的。

之后梓妍還給瑛子找了幾個工作,又給了她提供場地并資助她再次創業,可最終她還是以失敗而告終。

幾年前,梓妍收到了一封從內蒙古監獄寄來的信,拆開后發現是瑛子寫來的……

責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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