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航空大師回憶伊留申

羅山愛

2015年，是蘇聯偉大的飛機設計師謝爾蓋·弗拉基米羅維奇·伊留申誕辰121周年紀念日。值此之際，俄羅斯《航空航天雜志》副主編德米特里·皮丘金采訪根里赫·瓦西里耶維奇·諾沃日洛夫，即伊留申設計局現任總設計師，也是伊留申的學生，榮立過兩次“社會勞動英雄”稱號。

兩代大師的“航空之路”

記者（以下簡稱記）：根里赫·瓦西里耶維奇（諾沃日洛夫的名字與父稱），謝爾蓋·弗拉基米羅維奇（伊留申的名字與父稱）是因何對航空事業產生濃厚興趣的，又是怎么開始的呢？您與伊留申共事多年，請給我們講一些關于伊留申生活當中的事情吧。

諾沃日洛夫（以下簡稱諾）：在少年時代，伊留申就對航空產生興趣。15歲時，他離開家鄉，外出務工，足跡幾乎遍布整個俄羅斯。1910年，他來到彼得堡，在一個名為科洛米亞日的賽馬場當雜工。在這里，他趕上俄國舉辦的第一屆“航空周”。伊留申參與將賽馬場改造成飛機場的工作，他與工友們一起裝卸各種大木箱，里面是“法爾曼”雙翼飛機和“布萊里奧”單翼飛機。正是在這里，伊留申第一次接觸到飛機，并從此愛上飛機。

1914年，伊留申參加沙俄軍隊。服役期間發生一件有趣的事情。許多人都提出過這樣的個問題：伊留申是怎樣進入紅軍航空學院的呢，畢業后又怎樣進入著名的茹科夫工程科學院的呢？要知道，此前他只上過四年中學。事情是這樣的：在家鄉上中學時，伊留申就引起一位老師的注意，并且一直跟隨這位老師學習數學和幾何等技術課程，直到14歲。這位老師認為伊留申是非常聰明的孩子，在他身上也花費大量心血，因此在伊留申當兵之前就是非常有知識的青年了，這在當時是非常少見的。服役期間，伊留申從事文書工作，這項工作也影響他的一生。工作期間，經過伊留申之手的文件數不勝數，突然有一天，他看到這樣一份文件，上面指出要向一支航空兵部隊派遣兩名出差人員。于是，伊留申跑到主管自己的司務長那里，請求前往航空兵部隊。就這樣，伊留申來到彼得格勒（蘇聯時稱列寧格勒）的衛戍機場，他最初的任務是在機庫里清洗飛機，后來成為高級馬達工。

1917年夏，伊留申從全俄皇家俱樂部飛行學校畢業，從此成為一名軍官。十月革命后，伊留申返回家鄉沃洛格達州，在政府部門任職。就在這一年，他加入布爾什維克。1919年，伊留申參加紅軍，由于年輕的國家沒有幾架飛機，所以他沒能成為飛行員，而是進入特種維修列車部隊，這種列車主要駛往南方烏克蘭，負責為紅軍維修飛機。1926年的一天，當列車在莫斯科州行駛時，伊留申找到列車長，請求允許自己繼續上學。就這樣，伊留申成為紅軍航空學院的一名學員。伊留申在航空學院滑翔系學習，期間他設計制造一架名為“莫斯科”的滑翔機，蘇聯優秀飛行員阿爾采烏洛夫駕駛它在德國航空比賽中表現出色。后來，伊留申成為航空技術聯盟領導，再后來就成為飛機設計師。

記：根里赫·瓦西里耶維奇，請和我們談一下，您是怎樣進入設計局的，和伊留申第一次會面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呢？作為一個設計師和領導，他給您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樣的呢？

諾：我是1948年進入伊留申設計局的，此前我與莫斯科航空學院第五期學員一起來設計局實習過，當時伊留申就是設計局領導。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很不一般，在莫斯科航空學院上學時，我曾在學生會工作過，有一次，我參加上一屆大學生畢業晚會的籌備工作。按照習慣，一些總設計師們都是會參加這個晚會的，果然，那一天，伊留申與雅克夫列夫都來了，伊留申看上去心情非常不錯，穿著長筒靴和馬褲，精神飽滿地跳著舞。我被他的激情所感染，也興奮地跳了起來，不想卻撞到他兩次。就這樣，他開始關注我了，后來，我還和同學們講過自己在跳舞時撞到伊留申的事情。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的實習活動即將結束，設計局為我們組織一次晚會，但這種晚會不像學院里的畢業晚會，是不跳舞的。晚會上出現是非常嚴肅的座談，伊留申當時是這樣說的：

“你們在這里進行兩個月實習活動，我想對你們提出一個建議。現在，我已把你們當做月薪900盧布的工程設計師看待了，為此你們就要像我們的同事一樣辛勤地工作，從早到晚?！蔽覀兒敛贿t疑地就點頭同意了，從此我開始在伊留申的領導下工作。

做什么事，都要考慮好再做

記：在與伊留申的共事中，您對這位設計師和領導有什么印象？在后來的日常工作與生活中，伊留申的哪些性格讓您記憶深刻？

諾：當然了，伊留申是一位舉世無雙的人。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他能夠預知未來需要什么樣的飛機，什么樣的飛機是必須要建造出來的。1933年，他組織設計局開始研發ZKB-26飛機。這是一款轟炸機，與其它機型相比，伊留申投入更多的先進理念，如減少機翼面積，采用新型發動機，設計新式座艙，裝備新型武器等。實際上，飛機在設計過程中是承擔著很大風險的。好在試驗結束后，飛機非常令人滿意，也就是從那時起，設計師伊留申與飛行員V.K·科金納吉開始令人驚奇地創造性合作。正是ZKB-26轟炸機的研制成功，才有了后來的一系列戰機，其中包括偉大衛國戰爭勝利象征——伊爾-2強擊機，以及伊爾-4轟炸機和伊爾-10強擊機等。

在工作過程中，伊留申非常反對各種形式的臆想和推測，他總是強調要有真正準確的信息，認為一個領導人如果不掌握準確信息是不可思議的。他曾經對下屬說過，不論做什么事，都要考慮好再做，不能憑著主觀臆想，盲目地去做，不信的話可以去試一試。

伊留申不喜歡各種形式的辯解，也不喜歡別人對他隨聲附和。他認為，每名設計師都應該有自己的見解，大家意見不統一是正常的，可以協商解決，但不能頑固地進行無謂的辯解，但也不能輕易地順從領導的方案。伊留申習慣于有問題盡快解決，絕不長期拖延。他在休息時都要考慮工作中的各種方案，反復問自己支持哪一個，反對哪一個。如果方案是合理的，那么就一定會付諸現實。例如，我曾經研究出一種讓伊爾-18客機延期服役的方案，于是帶著報告找到伊留申。一開始，他就表現出對我的意見不贊成的態度，因為當時他的心思并不在這里。但他還是非常認真地聽完了我的匯報，提出了幾個意見后，將報告還給了我。10天后，伊留申見到我問：“上次你關于伊爾-18的改進方案還不錯，我也提出了一些建議，但是你為什么一直沒有給我答復呢？”

而我本以為他已經否定我的方案，就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于是，我立即抓緊時間解決他提出的意見，再次將修改后的方案送到他的面前。不管伊留申有多么忙，也不管心情如何，他總是能夠非常認真地聽完別人的匯報，并且會仔細思考，直到得出結論為止，如果報告是合理的，他就會同意執行。這是伊留申一個突出的優點。

伊留申有一個基本觀點，只要大家全身心地熱衷于工作，就可以研發出好飛機來。為了在設計局營造富于創造力的工作氛圍，伊留申投入全部心血。工作時候，大家加班加點，勤奮刻苦。休息時，伊留申喜歡與大自然親密接觸，有時我們會租船出游。伊留申喜歡拉手風琴，性格也非常隨和，任何一個設計人員都可以和他輕松交談，甚至是大口喝酒。一般情況下，伊留申是反對喝酒的，但他也有比較喜歡的葡萄酒，如果碰到這種酒的話，他絕對不會只買一瓶兩瓶，而是毫不猶豫地買一箱。

伊留申不喜歡外出療養，更厚意在家鄉休息，打獵和釣魚是他的兩大愛好。他的家鄉季利亞列沃地區有一個湖泊，里面生長著一個叫名白北鮭的奇異魚種，長期供給莫斯科。伊留申喜歡釣這種魚，釣上來后親自燒烤。這是一種讓人震驚的美食，具體配方我不知道，因為他在烤制時總是不讓別人參與。伊留申還特別喜歡制作一種蘋果食品，這種蘋果就產自他自己的小別墅（蘇聯時期，為了鼓勵農業生產，每個家庭在郊外都有小別墅，建筑多為木質，較簡陋，類似于現在的農家小院，城市居民利用周末來這里度假和種植）。伊留申首先將蘋果去皮切片，然后壓平去除部分水分，最后再放到一個密封的罐子里，過段時間后就可以吃到一種糖水罐頭口味的蘋果了。由于口味獨特，我們將其稱為“伊留申蘋果”。

盡管伊留申不喜歡到外地療養，但有一次還是被老伴說動了。1955年，他和妻子前往黑海之濱索契度假。返回之后，他將同事們召集在一起，說：“你們知道這次我去索契最大的收獲是什么嗎？我才知道原來我們國家的飛機只是給官員和有錢人坐的，普通人根本坐不起啊。我覺得我們應該研發出更多類型的飛機來，讓大多數人都能坐得起。”隨后，設計局制定了新的研發任務，伊留申要求這種飛機的票價不能高于列車豪華車廂的臥鋪價。

其實，此時我們設計局已經研發出伊爾-18客機，并且生產出第一批，是采用活塞發動機的。但由于活塞發動機性能不穩定，這種飛機被暫時停產。后來，在伊留申的努力下，我們為這種飛機安裝渦輪發動機，因此，新版伊爾-18客機誕生了，并且一直應用到現在，它在莫斯科中央機場（原霍登機場）第一次起飛的時間是1957年。

斯大林修改的“錯誤”

記：根里赫·瓦西里耶維奇，伊留申對哪一款飛機投入的精力最多呢，有沒有他最喜歡的一款飛機呢？伊留申與其他設計師的關系如何？

諾：伊留申投入精力最多的飛機是伊爾-62。這是蘇聯第一款遠程干線客機，伊留申將自己全部的知識和經驗都應用到這款飛機上。這款飛機的問世相當困難。當時，我們的國家領導人打算購買法國的“快帆”飛機，赫魯曉夫在參加巴黎航展時對這種法國飛機印象深刻。伊留申提交自己的設計方案，這是一種四發飛機，并且發動機位于機尾，不僅改善飛機的氣動布局，還可使客艙內的噪音降低很多，從而提高乘客的舒適性。但這也給設計和試驗工作帶來巨大困難，不過，我們都沒有放棄，結果伊爾-62飛機在數十年內一直是民航領域的領頭羊，并且一直飛到現在。

伊留申在談話中總會提到伊爾-2強擊機和伊爾-4轟炸機，并且毫不掩飾地透露出自己對它們的喜愛，愿意向人講述它們的設計和生產過程。相比之下，伊留申對伊爾-2強擊機的講述非常少，盡管這里面有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要知道，這是一款非常重要的飛機，伊留申還因此獲得了“二級斯大林獎金”，并且受到斯大林的親自接見，當時斯大林問他：

“伊留申同志，您就是因為這款伊爾-2強擊機而榮獲二級獎金的嗎？”

“是的，斯大林同志?！?/p>

“哦，伊留申同志，其實這是一個錯誤，需要立即改正。”

這個錯誤是指“二級獎金”，原來，斯大林看到飛機后，認為伊留申應該獲得一級獎金。后來，據伊留申講，根據文件規定，他拿到了一級獎金，但是獎章仍然是二級的。

還有一款飛機讓伊留申終生難忘，也因為它而飽受煎熬，那就是伊爾-4前線轟炸機，這種飛機直到最后也沒有量產，而隨后競爭對手雅克夫列夫設計的雅克-25前線轟炸機得以大展鴻圖，在外人看來，是雅克-25轟炸機將伊爾-4排擠出局。這也就涉及到伊留申與其他設計師的關系問題了。實際上，伊留申與雅克夫列夫的關系非常好，他們一生都是朋友，他們的友誼就像伊留申與我的友誼一樣，平和而悠長。

記：您如何看待伊留申設計局的工作特點？為什么伊爾系列飛機的投產往往比別的品牌飛機要花更長時間？

諾：伊爾品牌長久不衰的秘密，與伊留申對飛機的嚴格要求有著直接關系。

他認為，飛機設計完畢后，不應該急于量產，相反，應該多擱置一段時間，以便將其設計得更完美。伊留申對飛機的第一要求是可靠性與安全性，為此，飛機必須要經過長時間的嚴格試驗，在達到最理想狀態后才能進入量產。

伊留申還有一個非常寶貴的性格特點，就是能夠正確認識自己的能力。當年，設計和生產第一代超音速轟炸機的任務最先交給伊留申設計局，但考慮到這種新機型的飛行技術特點后，伊留申認為自己的團隊還沒有能力制造出這種飛機，結果這項工作轉交給圖波列夫設計局。

在外人看來，伊留申總是那么精神飽滿，但實際上他一直遭受病痛的折磨，早在1966年，他就提出過辭職，但沒有獲得批準。上級認為，沒有他，許多工作都不可能順利完成，為了照顧他的健康，上級特殊要求他上午不用上班，只要下午來就可以了。1970年7月，伊留申最終辭去設計局總設計師的職務，由我來接任。如今，在伊留申設計局單位內有一座博物館，記載伊留申為航空事業奮斗終生的歷程。伊留申的辦公室和辦公桌被完整地保存下來，通過對博物館的參觀，讓我們更清晰地認識伊留申的謙遜和可敬。作為伊留申的學生和繼承者，我從未用過伊留申的辦公桌，而是在他的旁邊另擺一張辦公桌，意味著我永遠不可能超越老師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