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上的沈陽

|閆耀明|蘇　南

?

年度佳作

墻上的沈陽

|閆耀明
|蘇南

女生徐陽陽的故事無法回避地與幾個詞有關，這幾個詞，都是動詞。

拍

徐陽陽在墻上的一張報紙上拍了一下，然后背起書包，走出了家門。

這是徐陽陽的一個習慣動作，每天上學前，她都要在墻上糊著的那張報紙上拍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堅持這個習慣有多久了，只知道自己對這個動作很著迷，也是她百做不厭的事情。

還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徐陽陽就喜歡拍這個動作。懵懂中她依稀記得自己睡覺前，媽媽或者爸爸總是在她的身體上輕輕地拍，讓她在充滿愛撫的輕拍中沉沉睡去。所以，大一些了，媽媽爸爸不再拍著她睡覺時，徐陽陽就開始延續著這個意味深長的動作，有機會就在媽媽爸爸的手掌上拍一下。

媽媽爸爸的手掌很粗糙，也很堅硬，她嫩嫩的小手拍上去，像拍在石頭上。但她還是喜歡拍這個動作，做得樂此不疲。每天上學前，她都要在媽媽或者爸爸的手掌上拍一下，然后走出家門。

現在，已經很久沒有拍著媽媽爸爸的手掌了，他們和村里的其他人一起到省城沈陽打工去了，過年時才能回來。

徐陽陽拍墻上的報紙這個動作被奶奶看見了。其實，奶奶早就知道徐陽陽的這個習慣了，但是她沒有和徐陽陽說起，只是輕輕地嘆氣。也許，孫女這個有些奇怪的動作所包含的意思，她早就理解了。

看著徐陽陽走出院子，在凜冽的北風裹挾下走上村街，奶奶又嘆了一聲。

想

徐陽陽想媽媽爸爸了。

她坐在座位上想，班主任于老師說了什么，她一句也沒有聽清。

她想爸爸身上那淡淡的煙味，想媽媽說話清清脆脆的聲音。爸爸身上的煙味不濃，但很清晰，彌漫著一股迷人的香味。每次徐陽陽聞爸爸身上的煙味時，總要故作夸張地努嘴翹鼻子，還用手在鼻前扇來扇去，扇得爸爸忍不住湊上來，摟住她，用硬硬的胡子茬兒扎她，扎出一串嘰嘰喳喳的笑聲。媽媽那清脆的聲音最讓徐陽陽得意了，她覺得自己有一副好嗓子，就是媽媽給她的。媽媽的嗓子就很好，說話啊，笑啊，總是那么清脆，像搖來搖去的牛鈴。自己很好地繼承了這一點，老師同學們都夸她的嗓子好，適合唱調子很高的歌曲。于老師在每年的迎新春聯歡會上，總是安排徐陽陽最后出場，演唱一首同學們都喜歡聽的歌。這給徐陽陽帶來了莫大的榮耀，也讓全班同學對她羨慕不已。每年評選“三好學生”，徐陽陽總是高票當選。

“徐陽陽。”于老師也許是察覺到了徐陽陽在走神，喊了她一聲。

于老師接著說：“元旦快到了，這半學期的功課也快結束了，大家都不同程度地取得了進步。為了迎接新春到來，明天下午，我們還要舉辦迎新春聯歡會，讓我們帶著歌聲與歡笑，走進新的一年。”于老師說話時喜滋滋的。

同學們開始騷動，大家都喜歡讓自己放松一下。

安排節目時，于老師說：“徐陽陽，你還要在聯歡會接近尾聲時為大家唱一首歌。好吧？”

徐陽陽看著于老師，點點頭。

“今年，你就唱那首《歌聲與微笑》吧。”于老師說。“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多好的歌詞啊。老師很喜歡這首歌，同學們是不是也很喜歡？”

“喜歡！”大家一起喊。

徐陽陽沒喊，而是再次點點頭。

哭

第二天，徐陽陽早早就起來了，幫奶奶做飯。

節氣已經過了冬至，天干冷干冷的，北風像個特能散步的老奶奶，無時無刻不在房頂和樹梢上走來走去，發出持續而拖沓的嗚嗚的腳步聲。廚房里的東西，摸哪兒都是冰涼涼的，水缸里更是結了冰。

奶奶年齡大了，動作慢，反應也遲鈍。徐陽陽怕她摔著，就早早起來給奶奶打下手。她蹲在灶膛前燒火，火苗跳來跳去，如徐陽陽無法安穩的心緒。不知是被冷空氣刺激了，還是被灶膛里的青煙嗆著了，她重重地咳嗽起來。

吃飯的時候，徐陽陽驚喜地發現，奶奶居然給她煮了兩個雞蛋！

見徐陽陽吃驚，奶奶的嘴唇忽閃了幾下，說：“傻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忘了吧？”

徐陽陽很高興，說：“謝謝奶奶。”她把一個雞蛋剝好了，放在奶奶碗里，自己剝另一個。

可徐陽陽的手漸漸停了下來。她忽然覺得心里很燙，比手上的雞蛋還要燙。她的手不由得狠狠地抖了一下。

吃完飯，徐陽陽照例伸手在墻上的報紙上拍了一下。但是，拍完了，徐陽陽并沒有背起書包去上學，而是看著那張報紙，發呆。

那是一張她熟悉的報紙，她每天都要在這張報紙上拍一下。她常拍的那個位置已經越來越舊了。

看了一陣，徐陽陽突然沖那張報紙發出了一聲喊。

“徐大成！”

“劉麥子！”

徐陽陽的喊聲很大，也很尖，用盡了全力。她的聲音深處彌漫著悲愴的氣息。喊聲落下了，她的淚水也隨之倏然落下。她瘦弱的肩一抖一抖的，縮著，似乎是在努力地將哭聲縮回去。

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努力了，也沒有縮回去，徐陽陽的哭聲還是無法遏止地涌了出來，一下一下地沖擊著墻上那張報紙。

唱

一上午，徐陽陽一直沒說話。她覺得自己的嗓子發咸，總是想咽唾沫。

同學們都在嘻嘻哈哈地準備下午迎新春聯歡會的節目，只有徐陽陽和別人是那么不同，仿佛聯歡會與她沒有關系。

《歌聲與微笑》那首歌徐陽陽會唱，電視上演這首歌的時候，她常跟著電視唱。媽媽爸爸就說女兒唱得一點不比電視上演員唱得差，奶奶呢，則不停地摸她的頭，說孫女將來一定能成歌唱家。

同學們發現了徐陽陽與大家的不同，他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說徐陽陽已經是成竹在胸，就等著下午演出啦。

迎新春聯歡會進行得很順利，同學們做了認真的準備。節目水平雖然都不高，但是大家的興致卻一點不差，每個人都是喜氣洋洋的。班主任于老師，裝扮成大白兔，與同學們一起演出了一場童話劇。

輪到徐陽陽上場了，錄音機里放出了《歌聲與微笑》的伴奏音樂。

徐陽陽站在教室中間，開始唱。

“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只唱了一句，徐陽陽就停了下來。她的嗓子居然啞了！

于老師重新放伴奏帶，示意徐陽陽重唱。

這次，徐陽陽干脆唱不出聲音了！她使勁清理自己的嗓子，還是不行。

淚水再次從她的眼睛里涌出來，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同學們發出了特別遺憾的議論聲。于老師似乎意識到徐陽陽的嗓子出了問題，走過來關切地問她怎么了。

可徐陽陽只是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這是徐陽陽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意外。早上自己邊哭邊喊爸爸媽媽的名字，竟然把嗓子喊啞了。

同學們都很掃興，紛紛議論著，互相問徐陽陽怎么了。于老師摟著她的肩，摟得很緊。她一定是明白了徐陽陽的心思。

摟完了，于老師在徐陽陽的肩上拍了拍，似乎是在安慰徐陽陽，又仿佛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徐陽陽還是不說話，使勁搖頭，搖得淚水濺落，搖得她眼前的一切都在失控地旋轉。

抓

徐陽陽心情很不好，悶悶地走回家。

今天是她的生日，卻過得這樣失敗。

上午，當同學們嘻嘻哈哈的時候，默不作聲的徐陽陽還在想，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給自己一個什么樣的生日禮物呢？想爸爸媽媽？這樣的生日禮物有點沉重。那就好好在迎新春聯歡會上唱歌，讓同學和老師的掌聲作為自己的生日禮物吧。

把一次失敗作為生日禮物送給自己，徐陽陽不愿意看到這樣的結局。

奶奶在忙碌。奶奶每天都在忙碌，雖然她的忙碌從沒離開過院子，但是這個不大的院子卻讓奶奶忙了不知多少年。

徐陽陽默默地走進屋子里，放下了書包。

她又看到了墻上那張報紙。

那是一張來自省城沈陽的報紙，是去年春節前，爸爸媽媽回家過年包東西，從沈陽帶回來的。奶奶把仍很新的報紙鋪展好，糊在了墻上。

徐陽陽喜歡花花綠綠的報紙墻，沒事時，她愛站在墻前。那些文字已經不再是新聞，但徐陽陽還是愛看。不知道從哪天起，她開始在墻上的報紙上拍，每天上學走之前，都要在報紙上拍一下。她拍得很認真，很執著，仿佛是在拍著自己心底那涌來涌去的心事。

現在，徐陽陽站在墻前，面對報紙，她的心事又一次忍不住涌了上來。

徐陽陽就決定再拍一次報紙，就是現在。

奶奶不在屋里，頂著寒風在院子里忙。沒有人打擾徐陽陽。

她把手里拎著的書包放在炕上，走近一步，看著那熟悉的報紙。

決定再拍一次，徐陽陽就沒有猶豫。她抬起手，把手掌落在了她平時常拍的那個越來越舊的地方。

拍完了，徐陽陽的手上多了一個動作，就是抓。她不由自主地把幾個手指收攏起來，抓了一下。

徐陽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抓一下墻上的報紙，反正是抓了。

報紙“哧”地發出一聲響。徐陽陽看到墻上的報紙被她抓破了，一塊有點圓又有點扁的報紙被她抓了下來。

徐陽陽吃驚地看著墻上的報紙，又低頭看了看手里那塊被她抓下來的報紙。

大概是報紙夠舊了吧？大概是報紙被她拍脆了吧？

徐陽陽呆呆地站著，看到報紙上出現了一個窟窿，《沈陽日報》上那四個大大的字正好在中間被她抓開了。“日報”還在墻上，“沈陽”被她抓在了手里。

花花綠綠的報紙墻上出現了一個窟窿，很難看，像一塊觸目的疤。

笑

于老師來到教室里，笑嘻嘻地跟大家說了一件事。

快放寒假了，于老師經常說期末的事情，和學習有關沒關的都說。可是今天，她說的是一件讓大家都有些吃驚的事情。

于老師的話一出口，徐陽陽就死死地盯著于老師，心跳得“怦怦”響。

于老師說：“在我們村，大概有30多個人在沈陽打工。我們班就有七八個同學，家長在沈陽的一個工廠里打工。老師很了解你們的心思，就想了個辦法，向校長匯報了。校長很重視，親自和沈陽的工廠進行協調，現在，終于有了結果……”

全班同學都張大嘴巴，看著于老師。

于老師故意停下來，看著大家。但她的臉上，滿是笑容。

徐陽陽已經意識到了，于老師說的，是好事，否則，她不會笑嘻嘻地和大家說話。但她還是很緊張，盯著于老師。她摸了摸自己的胸，讓自己跳動不止的心安穩一些。

于老師揮著手，說：“校長協調的結果是，學校和工廠每周五下午4點，通過網絡進行QQ視頻連線，讓家長在工廠打工的同學，能夠和自己的父母面對面地通話。”

說完，于老師揮著的手沒有放下，舉著，似乎是要與同學們一起拍手慶祝。

可是，教室里靜悄悄的。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說話。

徐陽陽依舊盯著于老師。她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耳朵。

靜了好一陣，徐陽陽在書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叫起來：“太好啦！”

徐陽陽沙啞的話音剛落，大家開心的拍手聲便響了起來。

于老師的手揮舞著，和大家一起拍手。

放學了，大家擠在校長辦公室的電腦前，嘰嘰喳喳地說話。家長沒有在沈陽打工的同學也來了，看熱鬧。

于老師讓徐陽陽第一個坐在電腦前。

徐大成和劉麥子出現在了視頻中，他們在經理的示意下坐下來。

徐陽陽看到爸爸媽媽穿著漂亮的淡藍色工裝，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爸爸說：“閨女……”剛一開口，爸爸的眼睛里就涌出了淚水。

媽媽要堅強些，她在爸爸的肩上推一下，對著徐陽陽說：“閨女，你好吧？媽媽爸爸在這兒挺好的……”

媽媽說了些什么，徐陽陽沒有聽清楚，她的心里有一種巨大的聲音在轟然作響。

徐陽陽看著爸爸媽媽，輕聲說：“爸，媽，你們……要好好的……”

徐陽陽知道，自己想說的話太多了。但她的嗓子啞了，她不想被爸爸媽媽聽出來。

說完，她對著爸爸媽媽，亮出笑，那笑容燦燦的。

女生徐陽陽的故事還在繼續，接下來她會與什么樣的詞相遇，也許徐陽陽自己也說不清。但是她知道，那個詞，一定和開心有關。

責編|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