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遠
內容提要在近千年的日本古代文論發展演變的過程中,許多文論家對“風”“體”“姿”及“風體”“風姿”“風情”等都做了界定和辨析,并逐漸將它們概念化、范疇化。“體”是文學樣式概念,“姿”是作品的審美風貌,“情”是作品的內容構成,三個詞前面又加上一個表示預感的“風”字,表示的是對“體”“姿”“情”三者的審美感受,稱為“風體”“風姿”“風情”,“風”的流貫又使得三者之間有了密切關聯。從外部的體式的“風體”,到審美風貌的“風姿”,再到心與詞統一的審美意象“風情”,日本人在對漢語的“風”“體”“姿”“情”(心)的理解與運用中,強調“姿清”“風正”,由此不斷強化著對和歌、連歌、俳諧、能樂等民族文學樣式的把握、理解與闡釋。
關鍵詞日本古代文論中國古代文論體姿風體風姿風情
〔中圖分類號〕I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6)04-0045-08
對文學作品的樣式加以分門別類,是文學鑒賞、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的前提與基礎。要分類,就首先需要確立相關的分類范疇,在這方面,日本古代文論中既有對中國文論范疇的借用,也有自己對漢字字詞特有的搭配組合與使用方法。在早期和歌理論中主要有“樣”“體”“風”“姿”等概念,后來逐漸將漢語中表示總體感覺、感受的“風”字作為詞素,與“體”“姿”“情”結合,分別構成了“風體”“風姿”“風情”三個詞,并在和歌論、連歌論、俳諧論、能樂論中大量使用,逐漸成為日本古典文論中表示體式與風格的三個基本概念。日本學者對這些概念做了一些研究,其中實方清博士的《日本文藝理論·風姿論》(弘文堂1957年)對“風姿”“風情”論的梳理最為系統,但與“物哀”“幽玄”“寂”“有心”“余情”“風雅”“風流”等范疇相比而言,這方面的專題論文很少。因此有必要站在中國學者的立場上,從中日古代文學范疇關聯的角度,進一步研究探討相關概念的形成演變及其內在聯系。
一、和歌論中的“樣”“體”“姿”
“風姿”這個概念在和歌理論中的使用,經歷了較長的形成與定著的過程。最初,日本人在和歌分類時借用的是中國的“體”的概念。8世紀時藤原濱成在《歌經標式》中,提出了“和歌三種體”,即“求韻”“查體”和“雅體”。到了10世紀的《古今和歌集·真名序》,一方面套用中國的詩之“六義”,說:“和歌有六義,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用日文書寫的《古今和歌集·假名序》則對“六義”做了解釋性的翻譯,稱為“風歌”“數歌”“準歌”“喻歌”“正言歌”“喻歌”,同時把這
六種稱為“歌之樣”(歌の様)。所謂“樣”(様,さま)即和歌樣式。這個“樣”與“體”相比,更多地不是指內外渾然統一的實體,而是指外觀即外在的樣貌。但是將《真名序》與《假名序》對照起來看,“樣”與“體”所指相同。例如在評價大伴黑主的和歌時,《真名序》說他的和歌“頗有逸興,而體甚鄙”;《假名序》則表述為:“大友黑主之和歌樣,帶土俗氣。”“體”與“樣”就這樣權且被作為同義詞使用了。《假名序》在評價文屋康秀的和歌時,說他“用詞巧妙,其歌樣與內容不甚協調,如商人身穿綾羅綢緞”,把“樣”與衣著聯系起來,表明“樣”指的是外在的樣貌或外觀。在10世紀歌人壬生忠岑的《和歌體十種》(945年)中又使用了“體”的概念,稱為“和歌體”。他區分確立了十種“和歌體”,即“古歌體、神妙體、直體、余情體、寫思體、高情體、器量體、比興體、華艷體、兩方體”。他在序言中明確說明:和歌是日本獨特的東西,其“詠物諷人之趣,同彼漢家詩章”,但人們對和歌之“體”知道得太少,通常用“風雅”來論和歌,也只能“當美判之詞”,即認為“風雅”是審美判斷,而“體”卻“只明外貌之區別”。[日]壬生忠岑:《和歌體十種》,《日本歌學大系》第1卷,風間書房,1959年,第45頁。原文用生澀的漢文寫成。這里表述得很明確:“體”不是內在的審美判斷用語,而只是用來區分“外貌”的。這樣的“體”的概念,與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體”的概念幾乎完全相同。
稍后,歌學家藤原公任(966-1041年)在《新撰髓腦》(約1041年)中這樣寫道:
凡和歌,“心”深,“姿”清,賞心悅目者,可謂佳作,而以事體繁瑣者為劣,以簡潔流暢者為優。
“心”與“姿”二者兼顧不易,不能兼顧時,應以“心”為要。
假若“心”不能深,亦須有“姿”之美也。[日]藤原公任:《新撰髓腦》,《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26頁。原文日文,就均由本文作者自行譯出中文。下同。
藤原公任的這段話非常重要,因為他提出了“姿”(すがた)這一范疇,并且闡述了“心”與“姿”之間的關系。“心”是和歌的內容,故要求“深”;“姿”是外在樣貌,故要求“清”。這里的“清”(きよげ)指的是清爽、清純、清新、簡潔、美。藤原公任所理想的和歌是“心”與“姿”的兼顧(原文“心姿相具”)。“姿”這個詞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極為少見,更沒有作為概念來使用。“姿”在日本作為概念的使用,可以看做是對“樣”的抽象性、“體”的實體性含義的超越,不僅強調和歌的外在樣貌,更要求“清”的、美的樣貌。也就是說,“樣”與“體”是文體分類的概念,而“姿”則悄然地轉換為風格學的概念和審美判斷的概念了。
“姿“這一范疇之外,還有“風體”一詞。著名歌人、歌學家藤原俊成(1114-1204年)在《古來風體抄》(1197年)一書的書名中使用了“風體”(ふうたい)一詞,另外在書中概括古代和歌集(如《拾遺集》《后拾遺集》等)的總體風格時,都使用了“風體”的概念。俊成對“風體”一詞并沒有明確界定,但我們可以看出“風體”這個概念是從前人的“體”“樣”及“歌體”演化而來的,含義大體上相當于“姿”。但“風體”的抽象度似乎更高些,是對和歌的總體時代風格、美學風格而言的,而“姿”則多指具體作品的具象性的審美風貌而言。俊成在交代該書執筆動機和“古來風體抄”的書名由來時說:“此書也可以說是我的歌姿抄。”[日]源俊賴:《俊賴髓腦》,《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歌論集》,小學館,2002年, 第254頁。明確地表示他的“風體”指的就是“歌姿”。在他看來,“風體”就和歌而言,就是“歌姿”,于是他也將“姿”作為和歌批評的基本概念,提出把“如何才能表現歌姿之妙、辭藻之美”⑤⑥[日]藤原俊成:《古來風體抄》,《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歌論集》,小學館,2002年,第252、253、340頁。作為寫作宗旨,也就是把“姿”與“詞”作為中心問題。他還特別明確提出了“姿心”或“心姿”這一概念,認為雖然“很難說明什么是和歌的‘姿心,但它與佛道相通,故可以借經文加以闡釋。”認為“歌道”與“佛道”的相通,和歌是佛學修行之途徑。⑤特別強調:“和歌,惟有在‘心姿上狠下功夫才好。”⑥endprint
“姿”這一范疇不僅在歌論著作中,而且在同時期盛行的和歌“判詞”中也逐漸確立起來。宮廷貴族府邸常常舉辦的和歌比賽會(“歌合”),“判詞”就是在歌會中評判和歌優劣的用語。在平安王朝時代的《弘徽殿女御十番歌合》中,三次使用了“姿”這個詞,例如其中對第九番(第九號)和歌,評判者藤原義忠做了“《末松山》一首,歌姿頗有情趣”的評判,較早使用了“歌姿”(“歌の姿”)這個詞。但與此同時,也有判詞使用了“歌品”(うたしな)、“歌柄”(うたがら)這樣的詞,意義似與“歌姿”相若,表明“歌姿”這個詞尚沒有完全獨立、確立惟一地位。到了源俊賴的《俊賴髓腦》(1111-1115年)一書中,雖然也用了“樣”的概念,但顯然是把“姿”看做和歌審美的核心詞。他在該書序言中說:“和歌之道,在于能夠掌握和歌的多種姿,懂得八病,區分九品,領年少者入門,使愚鈍者領悟。”[日]源俊賴:《俊賴髓腦》,《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歌論集》,小學館,2002年,第16頁。可見他把“姿”與“病”“品”是相區分的。與源俊賴同時期的歌人、歌學家源基俊在《中宮亮顯輔家歌合》的有關判詞中,多處使用了“姿”,并且也使用了“歌姿”一詞,還用了“姿心”這樣的詞組,如說“歌姿勝一籌”“姿心俱佳,頗有情趣”“歌姿優美”,或否定的評價是“歌姿丑”。后來在歌論中,“歌姿”“姿心”作為批評概念逐漸固定下來。
俊成之子藤原定家(1162-1241年)對“體”“姿”“風體”及其與“心”“詞”等概念之間的關系做了進一步的闡發。在《近代秀歌》和中,藤原定家大量使用“姿”,并明確提出了“‘詞學古人,‘心須求新,‘姿求高遠”[日]藤原定家:《近代秀歌》,《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102頁。的命題。 從而闡述了“詞”“心”“姿”三者的關系。也就是說,只有古雅的用詞、新穎的立意(心),才能有高遠的“姿”。在《詠歌大觀》中,藤原定家開門見山地指出:“情以新為先,詞以舊可用,風體可效堪能先達之秀歌。”[日]藤原定家:《詠歌大観》,《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114頁。原文為生澀漢文,此處照錄。表達了與《近代秀歌》相同的意思,但這里用“風體”一詞取代了“姿”,也就是說“風體”方面要仿效那些有才能的先賢的秀歌。因為“風體”是約定俗成的體式,可以繼承前人;“詞”也是約定俗成的,可以使用舊詞。但“情”(也訓作“心”)須是個人的,應該有“新”意。在《每月抄》一文中,藤原定家在壬生忠岑《和歌體十種》的基礎上,也曾提出了《定家十體》(失傳)。在《每月抄》中,定家提出了“幽玄體”“事可然體”“麗體”“有心體”“長高體”“見體”“面白體”“有一節體”“濃體”等,又論述了“體”與“姿”的關系。在他看來,“姿”是在各種“體”的作品中表現出來的,說:“關于和歌的基本的‘姿,存在于我以前所舉的十體之中。”[日]藤原定家:《每月抄》,《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127頁。“姿”存在于“體”中,“體”作為和歌之實體,是一種物質性的存在,而“姿”是“體”所表現出來的美與美感。
總體上,綜合各家“歌論書”及歷次和歌“判詞”的評判記錄,關于“姿”最重要的評判約有如下八種,即哀之姿(あはれなる姿)、優之姿(いうなる姿)、艷之姿(えんなる姿)、優美之姿(やさしき姿)、諧趣之姿(をかしき姿)、崇高之姿(長高き姿)、寂之姿(さびたる)、幽玄之姿(幽玄なる姿)。這種種的概念都是對“姿”本身的限定,都是關于“姿”的審美風格的描述。這些“姿”與壬生忠岑的《和歌體十種》、源道濟的《和歌十體》等歌論書中的和歌之“體”,既有相通之處,也有清楚的分野。每種歌體都有自己的體式風格外觀,因此才能成其為“體”,但“姿”的概念更多是從各種“歌體”中總結、抽象出來的審美判斷用語。
二、連歌論、俳諧論中的“風姿”與“風情”“風體”
到了俊賴的兒子俊惠及俊惠的弟子鴨長明那里,和歌理論中的“風姿”論得到了進一步發展。鴨長明(1115-1216年)在《無名抄》(1211年)一書中,有《定惠定歌體事》一節,記述了定惠的歌論主張:“世間一般所謂好的和歌,就如同紡得密密實實的織物,而我所說的優艷的歌,就如同浮紋的織物,就是漂浮于空中的那種‘景氣是也。”②③④[日]鴨長明:《無名抄》,《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88、82~83、85、86~87頁。接著鴨長明舉出了兩首和歌,一是“明石海灣朝霧中/小島若隱若現/仿佛一葉扁舟”;一是“月是近年的新月,春是今年的新春/只有我的身/還是原來的身”,認為這樣的和歌是:
余情籠于內,景氣浮于空。即便沒有這樣的風情,只要用詞流暢,其姿自然會得到修飾,亦可具備此效果也。
這句話使用了“余情”“景氣”“風情”“姿”四個重要的概念。所謂“余情籠于內”,是說“余情”是內在的東西,但有了“余情”,內在的東西就表現出來,就會表現為“景氣”。“景氣”一詞,藤原定家在《每月抄》中使用過,并與“朦氣”相對而言,指的是一種文氣充盈的優美風姿。在俊惠看來,“余情籠于內、景氣飄于空”的作品,才是有“風情”的。所謂“風情”,與白居易《戲贈元九》中所謂“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的“風情”似乎同義。“風情”就是形式完美與內容的充實,就是內在的“余情”與外在的“景氣”的結合;換言之,就是“心”與“姿”的結合。“風情”更強調內在感情的表達,是對“風姿”的審美蘊含的更高要求。
鴨長明還在《無名抄》一書《關于近代歌體》一節中,從“姿”“詞”“心”“風情”的角度,對歷代和歌集和歌集做了概括的評價,認為:
《萬葉集》時代,歌人們只是表現自己的真情實感,對于文字修飾似不甚措意。及至中古《古今集》時代,“花”與“實”方才兼備,其樣態也多姿多彩。到了《后撰集》時代,和歌的詞彩已經寫盡,隨后,吟詠和歌不再注重“姿”的表現,而只以“心”為先。《拾遺集》以來,其體更貼近外在之物,條理清晰,“姿”以樸素為上。而到了《后拾遺集》時期,則嫌儂軟,古風不再。……《金葉集》一味突出趣味,許多和歌失于輕飄。《詞花集》和《千載集》大體繼承了《后拾遺》之遺風。和歌古今流變,大體如此。《拾遺集》之后,和歌一以貫之,經久未變,風情喪失殆盡,陳詞濫調,斯道衰微。②endprint
在鴨長明看來,《萬葉集》重“心”,《古今集》是“心”與“姿”兼備,《后撰集》時代則詞窮,以“心”為主,《拾遺集》尚有樸素之“姿”,《后拾遺集》則“心”與“姿”俱無可觀,“風情”也就盡失無遺了。他理想的和歌是《古今集》,因為《古今集》“用詞古雅,專以風情為宗旨”。③鴨長明進而認為:“風情”是“姿”“詞”“心”綜合作用的結果,“心“是內在的,“姿”是外在的,“心”與“姿”的關系是“花”與“實”的關系。
關于“姿”,鴨長明承認:“和歌之‘姿領悟很難。古人所著《口傳》《髓腦》等,對諸多難事解釋頗為詳盡,至于何謂和歌之‘姿則語焉不詳。”④他對“姿”有著自己的理解,那就是把“幽玄”、有“余情”,作為理想的“姿”。他強調:
登堂入室者所謂的“趣”,歸根到底就是言詞之外的“余情”、不顯現于“姿”的景氣。假如“心”與“詞”都極“艷”,“幽玄”就自然具備了。
在他的“幽玄”的審美理想中,要有“姿”,但這“姿”中要有“景氣”,而且并不清晰地顯現出來,也就是要有“余情”。而有“余情”的“姿”或“風姿”就是“風情”,也是他的理想的和歌風格。
關于“姿”與“風情”之關系,后鳥羽天皇(1180-1239年)在《后鳥羽院御口傳》中,開門見山地指出:
吟詠和歌,自古及今,對人不設清規戒律,對己不自縛手腳,但以天性為本,曲盡風情之妙。然須知,和歌優劣并非從心所欲,技藝進退需要時日,歌姿豐富多樣,難以固守一途,或柔美動人,或壯美凜然,或平易近人,或妖冶艷麗。或以風情為宗,或以姿為先。或“心”有余而“詞”不足,或得其“要”而遺其“旨”。[日]后鳥羽院:《後鳥羽院御口伝》,《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樂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142頁。
在這里,后鳥羽院使用了“風情”“姿”“心”與“詞”等概念。他承認了“姿”的多樣性,(他在后文中還說:“各種歌姿,如人之長相互有不同,不可能一一染指。”)指出了由于“心”“詞”不可兼顧而形成了不同的“姿”,但他也清楚地將“風情”與“姿”并列,“或以風情為宗,或以姿為先”。看來,“姿”是指不同作品的風格。后鳥羽院還對幾位重要歌人的作品之“姿”做出了概括性的評論,如認為俊賴可以吟詠兩種“姿”的歌,既優美而又平易親切,為他人所不及;釋阿、西行的作品“歌姿”平易等等。另一方面,后鳥羽天皇所謂的“風情”卻不像“姿”那么多種多樣,“風情”是不同風格中相通的東西,那就是心與詞、心與姿的結合。不同的“姿”都要“曲盡風情之妙”。在這一點上,后鳥羽天皇與鴨長明的觀點是十分接近的。
正徹(1381-1459年)在其歌論書《正徹物語》中,除了使用“姿”“風姿”等概念外,還使用“風體”。《正徹物語》上卷開篇說到和歌各流派時,頗推崇藤原定家,說:“也有人不學定家,而學習末流之風體。但我認為,學上道者,可得上道,若不能至,心向往之;上道不能,中道可得。”②③[日]正徹:《正徹物語》,《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166、224、224頁。可見“風體”不同于“姿”與“風情”。“姿”與“風情”本身帶有正面評價的意味,有姿、有風情的作品就是好的作品,但“風體”本身不帶有主觀評價,所以才說“末流的風體”,這就意味著有“末流”的風體,也就有“上流”的風體。于是“風體”就成為一種客觀用語,含有“體式”“風格”“流派”的語義。在所有的“姿”中,正徹最推崇“幽玄姿”,有時又說成“幽玄體”,如在《下卷》第七七節,他舉出了一首和歌——“花開花落一夜間/如夢中虛幻/唯見白云掛山巔”,并評論說:
這是“幽玄體”的歌。所謂“幽玄”,就是雖有“心”,卻不直接付諸“詞”。月亮被薄云所遮,山上的紅葉被秋霧所籠罩,這樣的風情就是幽玄之姿。②
接著正徹又舉出了一首和歌,是《源氏物語》中寫源氏初見繼母藤壺妃子時的情景:“相會一夜難重逢/真真切切在夢中/渾然不了情。”③并評論說:“這首歌,有幽玄之姿。”可見,正徹對“體”與“姿”是有明確區分意識的。“幽玄體”作為一種“歌體”,是客觀的外在的體式或風格的表征,而“幽玄姿”則是“幽玄體”所體現出了審美效果,有了這樣的審美效果,就有了“風情”,所以得出了“這樣的風情就是幽玄之姿”的判斷。
在連歌論與俳諧論,“風體”“姿”“風情論”都隨處大量使用,用法與語義大體與和歌論相同,但也有一些新的解釋和闡發。如連歌理論中的泰斗人物二條良基(1320-1388年)在《十問最秘抄》中說:“姿者,詞也。”⑤⑦[日]二條良基:《十問最秘抄》,《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110、90~91、112頁。是對“姿”最淺層的解釋,但他又在《筑波問答》中認為:“‘姿是最關鍵的。請教一下練弓術的人,他就會告訴你:‘首先學會了正確的姿勢,自然就會中的。此言甚是,連歌也是如此。”⑤這里又把“姿”理解為“姿勢”,體現了對“姿”的獨特理解。在《連理秘抄》中,他提出了“姿、風體都體現于詞之花”[日]二條良基:《連理秘抄》,《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41頁。的論斷,這一論斷將“姿”“風體”與“花”聯系起來,可以看做是此后世阿彌的能樂論中“風姿花”一詞的前奏。關于“風情”,二條良基在《十問最秘抄》中把“風體”看做是隨時代變化而變化的風格體式。在回答“現今流行的風體,是如何形成的”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指出:“五十年來的風體,經歷了四五次流轉變化。善阿的風體是古體,而救濟則從來不用古體。善阿的古體中也有一些好的作品,《菟玖波集》收了他十一首連歌,各有差異。前輩師匠的風體都是如此,何況他人乎?連歌本來是從和歌中變化而來的,它只是當時受到人們欣賞的一種風體。”⑦在這里,他強調了時代不同風體就不同,指出了“風體”的流變性,也就是更突出了風體的“風”字的含義。還提出了“正風”的問題:
《毛詩序》云:“思無邪。”在俊成、定家的有關著述中,都強調正確的方法,勿墮入斜道。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的先賢們,對詩歌的看法都是如此。所以,連歌首先要求“心”要正,不正的叫“變風”,正的叫“正風”,這是孔子的用詞。endprint
作歌要用心推敲,即便要極盡風情,也要讓人理解、端正。正如佛經中講的衣服中的寶玉的故事。見《法華經》,講的是一個窮人衣服中有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玉,卻不自知,到處流浪,歷盡艱難。最寶貴的風情就在心中,不假外求。應該在清風明月之類的古老唱和中見出新鮮,將普通平常之事寫出新意,方可稱為高手,而故意標新立異者可謂下手。[日]二條良基:《十問最秘抄》,《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110頁。
這里關于“正風”“變風”的說法,似來自《詩經》對“風”的區分,也可以看做是二條良基對“風體”之風的流變特性的理解。所謂“正風”“變風”的說法,對后來的芭蕉弟子的俳諧論也有相當的影響。“蕉門”弟子將松尾芭蕉的俳諧風體稱為“正風俳諧”,強調了“風”要“正”。風正,就是“風”的正統性。
就在上段引文中,二條良基對“風情”這一概念的使用也值得注意。雖然他也把“風情”理解為主觀性的東西,但又更進一步視為作者個人獨特新穎的藝術構思與表現手段。由于連歌是多人集體創作的藝術樣式,需要在唱和中相互感應配合,所以二條良基才強調不可過分顯示個人的“風情”。用他的話說,即便要顯示風情,也要在場的人能夠理解,強調“吟詠連歌并非是為顯示風情”,認為“那種流暢爽快、表情達意的連歌聽上去很平常,但新意盡含其中,可謂最高明者”。④⑤[日]向井去來:《去來抄》,《日本古典文學大系·連歌論集 俳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112、368、368頁。
在俳諧(俳句)論中,“姿”往往被稱為“句姿”。例如,向井去來(1651-1704年)在著名俳論書《去來抄》第四章《修行》中有這樣一段話:
我認為:歌句是有“姿”的。
例如:“山雞唧唧求佳偶/為伊消得身體瘦”,初稿是“山雞唧唧求佳偶,為伊落得身體衰”。先師說:“去來呀,你不明白句要有‘句姿嗎?相同的意思,如果這樣來寫,‘姿就出來了。”于是被我修改成現在這樣。
支考認為:所謂“風姿”,就是如此,而以前在說“風姿”的時候,是將“風姿”與“風情”分開的。支考的說法很容易使人理解。④
這里被和歌中的“歌姿”置換為“句姿”,說明俳論是自覺承續了和歌論和連歌論的。其中提到的著名俳論家支考(各務支考)關于“風姿”與“風情”的話,是支考在《續五論》一書的《新古論》一章中提出來并加以論述的。支考明確地將“風姿”與“風情”加以區分,將“風情”之句與“風姿”之句區分開來,針對此前的“情先姿后”的說法,支考認為“姿先情后”才是最理想的。
那么,與和歌論中的各種“姿”相比而言,俳句的“句姿”是什么呢?向井去來在《去來抄》中認為,其中所謂的“枝折”(しほり)就是俳句的一種理想的“句姿”,他在寫道:
野明問:“俳諧連句的‘枝折、‘細(ほそみ)是何意?”
我答曰:“所謂‘枝折指的不是那種哀憐之句,‘細也不是指纖細柔弱之句。‘枝折指的是句姿,‘細指的是句意。”⑤
這里說的很清楚,“句姿”指的是俳句的用詞要像樹枝在風中搖曳(即“枝折”的原意)一樣,要靈動、飄逸、瀟灑、詼諧、灑脫;換言之,“句姿”是一種外在的審美風貌,在這一點上它與“歌姿”的含義完全相同。
三、世阿彌的“風”及“風姿”“風體”論
在日本獨特的古典戲劇理論“能樂”理論中,“風姿”“風情”也是基本的理論范疇,在這方面,能樂論是繼承了和歌論、連歌論中的“風姿”“風情”論的。能樂理論的奠基者和集大成者世阿彌(1363-1443年)的代表作《風姿花傳》一書,題名中使用了“風姿”一詞。他在該書第五章中解釋說:“能樂之道,既要繼承傳統,又須個人獨創,此事難以言傳。繼承傳統,以心傳心,即有花在,故將此書命名為《風姿花傳》”。②[日]世阿彌:《風姿花伝》,《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373、373~374頁。他的題名中用了“風姿”一詞,在具體著作中卻更多使用“風體”這個概念。
通觀世阿彌的能樂理論著作,其“風姿”與“風體”的意思是一樣的。在《風姿花傳·奧義篇》中,有一段話多次使用“風體”一詞。他首先從地域的角度區分能樂的風體,提出了和州(今奈良一代)與江州(近滋賀縣一代)“風體”的不同,認為江州風體的特點是“最重幽玄之境”,而動作的模擬表演為次;和州最重模擬,演員盡量多演各種模擬性曲目,同時也追求“幽玄”之情趣。接著他又從歌舞音曲的角度,區分了“田樂”與“猿樂”的兩者不同舞樂的風體。他認為真正的高手,要精通自家的風體,同時應兼善各家風體,這樣才能保證“風姿”“風姿花”的長久不衰。②由此看來,世阿彌所謂的“風體”,與“風姿”基本同義,但他在行文中大量使用“風體”而不是“風姿”,似乎是把“風體”作為一種客觀的戲劇風格用語,而“風姿”更多地表現“風體”之美。
“風體”之所以在世阿彌的戲劇論中常用,主要是因為在戲劇理論中,涉及大量的人體表演與人體造型。如果說“體”這個詞在和歌論、連歌論、俳諧論,是以人體為比喻,那么在作為歌舞表演藝術的能樂中,“體”就不是比喻了,人體之“體”是實實在在的藝術本體。他把演員的人體藝術的本體稱之為“體”“風體”,而且還以“體”來劃分能樂劇本的類型。在論述如何進行劇本創作的《能作書》中,世阿彌把劇本分為“三體”,即“老體”(老人體)、“女體”“軍體”(武士體)。這就將“體”人體化、具象化了。
同時,世阿彌還在抽象層面上使用“體”的概念,例如在《至花道》中最后一節《論“體”與“用”》中,專門論述了“體”與“用”之關系。他寫道:
在“能”中,有“體”與“用”的分別。舉例來說,“體”是“花”,“用”就是花香;“體”是月亮,“用”就是月光。因此,對“體”有了深刻理解和把握,對“用”就可自然掌握。在“能”的觀賞中,內行用“心”觀看,外行用眼觀看。用“心”觀看,看到的是“體”;用眼觀看,看到的是“用”。初學時期的演員,用眼看“用”并模仿之,這是不明白“用”之性質的模仿。須知“用”是不可模仿的。懂得“能”的演員,是在用“心”觀看,進而模仿其“體”。“體”模仿好了,“用”自然含在其中。不懂“能”的人,誤以為“用”是獨立存在之物并模仿之,以模仿來的“用”作為“體”而不自覺,這不是真正的“體”,其結果是“體”未得到,“用”也未能得到。藝術上如同無源之水,很快干涸。這種“能”只能說是旁門左道。endprint
“體”與“用”固然是兩種東西,但沒有“體”,“用”就無所依憑,所以“用”實際上并不能獨立存在,也就不能孤立地加以模仿。倘若誤以為“用”是孤立的存在并模仿之,那將成何“體”?須知“用”在“體”中,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因而不能單獨去模仿“用”。……[日]世阿彌:《至花道》,《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406~407頁。
這里是在哲學意義上使用“體”這個概念,并且把“體”與“用”作為一對概念來使用,這顯然來自中國傳統哲學中的“體用”論,對“體用”關系的論述也與中國哲學相同。但世阿彌把它應用于能樂理論,從藝術學習與修養的角度,對“體”與“用”作了很好地運用與發揮。這個“體”與此前作為文學體式概念的“體”有深層聯系,但卻主要是指藝術本體之“體”,比起“風體”之“體”,比起文學體式之“體”,有了更高的概括與提升,是日本古典文論作為哲學概念之“體”的成功運用。
再回到“風體”。世阿彌認為,最理想的“風體”是“幽玄”的風體。“幽玄”的風體就是優美典雅的“風體”。這種“風體”就是“風姿”,有了這樣的“風姿”,就有了“花”。世阿彌以“花”這個具象物來表示“風體”之美。在他看來,美的風體、幽玄的“風體”,就是“風姿花”。“風體”是客觀的、傳承性的、長久形成的、流派性的、地域性的,但“風姿花”卻具是個人性的、天才性的,同時又像鮮花一樣相對不可長久的。所以世阿彌反復強調,一個優秀的演員要盡可能持久地保持“花”的持久。而“花”的審美效果就是“風情”。
關于“風情”,世阿彌在《風姿花傳》第三篇《問答條項》在回答什么是“蔫美”蔫美:原文“しほれたる”,指花被打濕或將要凋零之前的那種無力、無奈、頹唐、可憐、含情、余韻猶存的樣子。與和歌理論中的“しをり”(“枝折”)意義相近。時寫道:“此事(蔫美)無可言喻,這種風情也難以形容。不過,蔫美確實是存在的,是由‘花而產生出來的一種風情。仔細想來,這種風情靠學習無法獲得,靠演技也無法表現,而只要對‘花之美有深刻領悟就是可以體會到的。所以說,即使在每次表演之中并無‘花,但在某一方面對‘花有深刻理解的人,想必也會懂得蔫美之所在。”[日]世阿彌:《風姿花伝》,《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歌論集 能楽論集》,巖波書店,1961年,第366頁。可見“風情”就是一種美感的稱謂,例如像花兒含羞一般的“蔫美”就是一種“風情”。
世阿彌的“風體”“風姿”“風情”論,又都和“風”密切地聯系在一起。在日本古典文論中的“風體”“風姿”“風情”論中,世阿彌對“風”這個概念是使用最多的。日本列島是個季風區域,日本人對于四季的“風”有著切實敏銳的感受。“風”塑造了日本的四季風景,也逐漸影響了日本人的審美意識。日本神話中的著名的人物須佐之男命就是風神,古代和歌、俳句、漢詩等文學作品對于“風”都有大量的吟詠和描寫。在世阿彌的能樂論中,“風”不僅僅是一個形容詞,也是一個概念。他用“風”來形容演員的表演風格、舞臺形象與審美風貌,稱為“風體”與“風姿”。他也用“風”來表現各種可取或不可取的表演與風格。如在《至花道》中,他把沒有形成自己的藝術風格的,叫“無主風”,反之叫“有主風”,認為“無主風”是應該極力避免的。他還受中國的古代文藝理論影響,以“皮骨肉”來比喻文體風格,認為天生的潛質為“骨”,歌舞的熟練為“肉”,人體的幽玄之美為“皮”,從而把能樂表演風格分為“皮風”“骨風”“肉風”。在論述九種高低不同的“藝位”(藝術品位)的《九位》(一名《九位次第》)一文中,世阿彌把“九位”劃分為上、中、下三個等級層次,第一等稱為“上三花”,第二個層次叫“中三位”,第三個層次是“下三位”。而每個層次的“藝位”中,又有三種“風”,如“上三花”依次有“妙花風”“寵深花風”和“閑花風”;“中三位”依次有“正花風”“廣精風”“淺文風”;“下三位”依次有“強細風”“強粗風”“粗鉛風”。可見這各種各樣的“風”,實際上就是對藝術造詣、藝術品位、表演風格的一種的感性的描述和把握。
通過對日本古典文論中“體/姿/風”及“風體”“風姿”“風情”等相關范疇的語義流變的梳理考辨,可以看出這幾個相關的概念范疇深受中國文論的影響,其中的“體”“風”“風情”等,就是對漢語概念的借用,但同時也使用了“姿”“風體”這樣的自創范疇,還把中國用于人物品藻的“風姿”用于人物品藻與男女之情的“風情”,轉用于文論的范疇,來標記和描述文藝作品的審美風貌。在日本近千年的文論發展史上,不同文論家對這些概念等都做了界定和辨析,并逐漸將它們概念化、范疇化。
概言之,“體”是文學樣式概念,“姿”是作品的審美風貌,“情”作品的內容構成,而“風”則是對“體”“姿”“情”三者的審美特質的標注和強調,故而前面又加上“風”字,稱為“風體”“風姿”“風情”。“風”流貫到“體”“姿”“情”當中,“體”“姿”“情”三者相互之間也就有了密切關聯。從外部的體式的“風體”到審美風貌的“風姿”,再到心與詞統一的審美意象“風情”,日本人在對漢語的“風”“體”“姿”“情”(心)的理解與運用中,不斷深化著對于和歌、連歌、俳諧、能樂等民族文學的體式風格及其流變的理解與把握。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