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婷++于楚眾
田園牧歌只是一種浪漫化的想象,真實的中國鄉村是整體凋敝的現實。在轟轟烈烈的鄉建大潮中,外來的改造者們如何面對“鄉愁”與“愁鄉”之間的巨大鴻溝?他們在鄉村點的火能否繼續燃燒下去?
“從威尼斯回來啦?”最近幾天,村里人和張思奇打招呼,語氣里都是羨慕和好奇。“沒什么,就是去那兒砌了一堵墻。”張思奇顯出一種見過大世面的矜持。上月底,這個來自河南省信陽市新縣西河村的瓦匠,參加了威尼斯雙年展,確切地說,他是作為展品的一部分。受邀參展的是西河糧油博物館和村民活動中心項目,張思奇在現場復制了村民活動中心餐廳的一面花磚墻。項目的設計者是中央美術學院副教授何崴,在他看來,將張思奇帶到威尼斯,本身也是對農民和工匠的尊重。“在后工業時代,如何看待大工業生產和手工技藝之間的關系?如何處理國際化和地域文化之間的關系?有人跟我說這個花墻的做法很‘斯卡帕,因為意大利建筑師斯卡帕一直是探索手工藝和現代主義關系的代表,我說張思奇是‘農民斯卡帕。一個農民工匠在威尼斯砌的這堵墻雖然不大,但它就像全球化語境下地域文化的‘耳語,引發人們思考城市與鄉村之間的關系。”
這只是西河改造激起的又一個小火花。何崴開玩笑說自己是“風口上的豬”,最近的鄉村建設熱潮讓他幾年前在西河做的設計不斷成為焦點。回想起來,他2013年8月第一次來到西河時,鄉建還沒那么鋪天蓋地,當時是大學同學羅德胤在微信群里吆喝了一聲,說有一個去河南農村做規劃設計的公益項目,對鄉土建筑和文化當代性感興趣的何崴表示了興趣。那次是新縣和公益組織“綠十字”聯合組織的,有幾十個設計師參與,計劃在全縣找出24個項目,為期一年完成。在何崴眼里,位于大別山腹地、鄂豫兩省交界處這一地帶的資源優勢并不突出。新縣是革命老區,國家級貧困縣,之前只有“紅色”旅游資源和“綠色”生態資源,但放在全國范圍來看,也不是特別鮮明,南北交界地帶的風貌畢竟無法和徽州文化、江南文化相比。但也是因為貧困,這里的村莊保持了比較完整的自然和人文景觀。在新縣的24個項目中,西河入選也是因為縣城和更有特色的毛鋪村之間相隔太遠,要在中間安置一個落腳點。但當何崴和羅德胤進入這個深山里的小村子,卻一眼選中了它。“西河有典型的河道景觀,三面環山,一面臨河,沿河有古樹,有祠堂,還有明清時代的古民居群,與城市生活有溝通。”羅德胤說,他們要做的就是在城市和鄉村之間找到一個結合點,讓鄉村成為城市人的“第三空間”,這是目前一個巨大的需求。他認為,鄉村只有在后工業社會里找到與現代人生活的聯系,先存活下來,才能回頭去尋找農業文明的精神價值。
羅德胤是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從事了十幾年傳統聚落與鄉土建筑的理論和測繪,這些年卻發現,最急迫的已經不是理論問題了。這十幾年,鄉村開始迅速地破壞和消失。隨著城鎮化的加快,村里的年輕人都進城打工,田都撂荒沒人種,村子越發地“空心化”,整體的凋敝觸目驚心,誰還會在乎古村落和老房子呢?“我們這些年的任務是能留一個是一個。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能留下來的,就是下一代人能看到的。”他選擇了更務實的做法:“老房子面臨兩重問題,首先是修,然后是用。怎么讓村民心甘情愿地修自己家的房子,并且愿意住在里面,這是一個文化自覺的問題,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修一個老房子的錢,可以拿來蓋一棟小洋樓,面積變成三層,舒適性更好,任何一個理性的人都會選擇小洋樓,所以不能怪村民不修老房子而去蓋小洋樓。要想讓村民把資金流向修老房子,只有一個方法——讓古村和老房子能掙更多的錢。”羅德胤形容為“先給利益,再轉觀念”,這也是他和何崴改造西河的出發點。
“我們一開始不是想把這個房子改造成什么樣子,而是考慮這個鄉村的需求是什么。”何崴將鄉村建設形容為一種“弱設計”,“建筑師其實是在鄉村和村民一起蓋房子。設計之外,建筑師要干很多專業范疇之外的事,不時要變身為產業策劃人員、形象推廣人員,隨之而來的是思維模式的轉變。”羅德胤負責整個西河村的古村落保護發展規劃,他瞄準了河道景觀帶來的旅游產業潛力,開始整治河道景觀,修復沿岸古民居。何崴則一眼看上了河對岸一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的糧油交易所,里面早就已經沒有屯糧了,只把一小部分租給了一個山東農民堆放西瓜。廢棄糧庫的巨大體量和完好木結構,在建筑師眼里就是一個理想的鄉村公共空間。因為西河入選了國家“傳統村落”和省里的“美麗鄉村”,縣里有一筆1000萬元的資金撥下來,但是這筆錢都是用在基礎設施、修路、景觀、老民居的修繕上的,這個糧庫在規劃紅線之外,怎么能讓縣里再拿出一筆錢呢?何崴說服了時任縣長的呂旅。“很簡單,就三條:一是好用;二是不貴;三是一定能賺錢。”何崴說,他最開始做的是產業規劃,就是告訴村民,可以拿什么去賺錢。他找到了“茶油”。他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因為茶油既能夠反映當地的特色,又能為村莊帶來經濟收入。建筑設計也隨之變得明確,他要做的是一個能結合當地山水環境和農業文化的空間。
他先把一個糧倉改成了茶油博物館。“好多人說,你在村里做一個小博物館,有意義嗎?農民也有意見,‘我們還吃不飽飯呢,你為啥弄個博物館?”其實博物館是一個噱頭。何崴告訴村民,“如果說這里有好的茶油,讓武漢人開車過來買茶油,他絕對不來;但你跟他說,這里有全國第一個茶油博物館,他可能就來了。”他讓村民收來一個300多年的油榨,找到還會榨油的老油工,在里面現場演示手工榨油工藝。“你看,讓游客來博物館參觀,參觀完了,他可以自己榨一下油,完了貼上標簽,是誰哪年榨的,這個油的價格就可以比市場售價高好幾倍。”村民們同意了。當地已經30年沒有榨過油,他們還特地挑選了一個良辰吉日,重新開始榨油。何崴希望這個博物館能真正把產業帶起來,他的一個研究生陳龍為茶油設計了品牌名稱和商標——“西河良油”,把“糧”字換成了“良”,西河良心油,完全是手工的、有機的。但是產業的事被擱置下來。村民們覺得,做茶油產業時間比較長,不是今天榨完了,明天就能賣的。

糧庫的旁邊有一幢當年的管理員住的舊房子,何崴做成了一個餐廳。他覺得這是這個項目能開工的契機。“農民其實是特別精明也特別短視的群體。跟農民打交道,談傳統、保護,他會覺得這事跟他沒關系。必須說,干這個事能賺錢,而且馬上能賺錢。打個比方,跟農民說:‘你今天出100塊錢,一個月后能掙1000塊錢,他不干;但跟農民說,你今天上午出200塊錢,下午就能掙400塊錢,他就干了。”餐廳就是這么一個能馬上賺錢的項目。果然,整個項目還沒有完工,這個餐廳就已經營業,為村里賺錢了。
在餐廳改造過程中,何崴也一直在告訴農民這其實不用花太多錢。他采用的方式是,用當地的材料、當地的工藝、當地的勞動力。比如這座紅磚房子中間塌了一部分,他把南北側的磚墻掏空了,想按當地人碼花磚的方式做一面花墻。因為這面墻朝西,夕陽西下時室內會有很好的光影效果,室外又有一個可以讓大家留影的背景。傳統花墻的做法是等腰三角形,他改成等邊三角形,中間有一個六角形的空洞。但是這結構能穩定嗎?何崴告訴我,他也覺得沒譜,覺得實在不行,就插一個竹筒來加固,再不行拿混凝土給填上。結果給了工匠們圖紙之后,兩周沒去,竟然建出來了。這個工匠就是張思奇,他對何崴說:“一看就是建筑師在為難我啊!我想了半個小時,就把它搞定了。”我見到剛從威尼斯回村不久的張思奇,他幾十年前就學了瓦工,后來去外地打工給人做工程監理。他也說不出門道,只憑老師傅上手琢磨,靠手上的勁,從底下一點點往上壘,一層層找平衡。
河對岸最大的糧庫,何崴想留給村民作為活動空間。他將面河的墻面部分打開,又在外墻加了當地的毛竹做掩映,讓視線可以看到河岸景觀,又不受強光困擾。外墻五六十年代“防盜防霉”的大字標語還在,給人強烈的時代感。這房子在2014年下半年剛一改好,當地最富裕的一個老板就決定“十一”在這兒嫁閨女,把縣里的房子退了。大多數時候,這里村民用得并不多,很多時候是給周邊縣里的人用了。一個40多米長、12米寬的大房子,離縣城大概半個小時車程,風景也不錯,好多人都跑到這兒來開會、學習,也給村里帶來一些意料之外的經濟收益。
西河糧油博物館在2014年8月份完工,當時全國各地的鄉村建設正如火如荼,將西河推到臺前。羅德胤形容為“大事件”,“在鄉村工作,事件要優先于房子”。“這里面有個關鍵的時間點,2013年8月1日啟動了全縣域的鄉村文化工藝行,在將近一年期的時候,縣里面就著急了,說一年了,專家們都要來,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這時候別的村子都太慢了,就西河村還有一點指望。西河的各個項目里面,河道景觀整理出來了,房子因為產權原因進展緩慢,修好了兩三個。博物館卻有可能趕得上,它產權清晰,一談就成,就把錢先花在博物館上了。8月1日當天來了兩三百號人,西河村有一個比較全方位的展示,一下子火起來了。”
不過,外來者只能點一把火,做個引子,今后是否能燒起來還是要轉化成鄉村的內驅力。何崴深有體會,在今天的中國農村,經濟是最能改善民生的。因此,在農村,并不是簡單的蓋房子,而是通過蓋房子重塑農村經濟和重建社區信任。他形容自己是個“代孕的”,“千萬別把這房子看成是你的孩子,它終究屬于農村。怎么用、給誰用,農民說了算”。原本要用作活動空間的糧庫后來還是超出了何崴的預計。“我到現場一看都瘋了,這里面放滿了桌椅,擺上了收銀臺,變成了一個超級農家樂。看了兩分鐘釋然了,畢竟它被使用了。”
從北京去西河,要先坐一班南下的火車。火車大部分時間都穿行在中原地帶,窗外是遼闊且單調的大平原,一排排土灰色的平頂房連綿不絕。越接近信陽,地勢越起伏,眼前也跳躍起更多綠色。高鐵開了四個半小時到達信陽,再往下走就要搭乘汽車,到西河最快也要開兩個多小時。從城市到鄉村,道路逐漸變窄,兩側的綠色植被也越發繁盛,讓人禁不住深吸一口氧氣,恍惚覺得到了南方。司機說,新縣嚴格來說就是南方,已經過了淮河分界線。這里歷史上曾經歸屬湖北省,當地人說話河南人聽不懂,生活習慣也和南方更接近,比如習慣吃米而不是吃面。
從城市去鄉村,我會下意識地過濾掉一些景觀。那是路邊時不時會出現的火柴盒狀“小洋樓”,兩三層高,貼著白色瓷磚,藍色玻璃,講究的還做了黃色或藍色屋頂,全然不管以前是皇家或陵墓專用的。小洋樓集聚處,肯定是到了一個鄉或鎮,而縣城也像是放大增高版的鄉鎮。驚喜出現在旅途的末端,汽車開進大別山深處,一些村莊在山林里若隱若現。西河就是這些小村里的一個,大山、河道、古樹、老房子,都是城市里的稀缺品,讓外來者眼前一亮。
“按3個小時以內的自駕游來算,西河輻射了13個城市。”被村民推選為西河農耕園農民種養殖專業合作社理事長的張思恩肯定地告訴我。他說,信陽本地人來得最多,其次是武漢人,因為武漢來一趟也是兩個多小時車程。鄭州雖然遠,但是鄭州人來得也挺多,因為鄭州周邊是整個大平原,沒什么景觀。所以要么往北,往太行山跑;要么就往南,往大別山跑。
“離開城市密密麻麻的環境,鄉村顯然是更貼近自然、更貼近人文、更貼近情感的,這是一個巨大的對‘第三空間的需求。當然鄉村度假對距離的要求特別強,大城市出發三個小時以內是剛需,但中國大城市很多,在每個大城市周邊都畫一個三小時半徑,就基本上把整個中國都包括進去了,所以這個市場是很大的。誰能夠認識到這種市場需求,將鄉村打造成第三空間,誰就能搶先一步。”羅德胤認為,目前首先要面對的是大多數鄉村只能遠看,一進去會很失望,更別說住下來,巨大的城鄉差距是現實。
羅德胤三年前第一次來到西河村,看到的也是這樣一個凋敝的現狀。“進村的路都被雜草埋得只剩兩米寬,車開過去都被刮得沙沙響,手機也沒信號。河道里看不到水,全是枯枝和垃圾,河兩岸都是倒塌的老房子、牛欄、豬圈、旱廁。”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整治環境。當時他們去北京找到已經成功開了兩家裝飾公司的村民張思恩來幫忙做修繕工程,這事就落到了他頭上。張思恩告訴我,他一開始先把村里僅剩的幾個年輕人組織在一起,他們不愿意,說“為什么幫你干?”他說:“我會付工錢。但這是本村的事,你們也是受益者,所以外面一天80元,在村里干一天60元。”他們將信將疑地開始干了。外面拖欠工錢是常事,而且政府的錢當時還沒到位,但張思恩要樹立威信,決定自己先墊錢兌現工資。闖蕩多年的他有和工人打交道的經驗,干完一半的活先付一半錢,讓村民看到,剩下的活就都搶著來干了。據負責西河改造工程的周河鄉副鄉長張一謀說,當時總共拆除了違章的牛欄、豬圈、旱廁170多間,1700多平方米,河道總算顯露出來了。因為西河夏天的山洪很厲害,“半個小時,河里的水就從山上翻滾下來,來不及跑回屋的村民得在樹上走”,索性減少了很多人工座椅和景觀,看上去反而很天然,卵石堤岸,親水土坡,兩岸十幾株古楓楊的樹冠幾乎連在一起。
要想留住人,還得修房子。78戶里有39戶是新建的“小洋樓”,風貌并不協調,怎么辦呢?第一拆,第二改。羅德胤告訴我,他們只拆了一棟,因為拆房子會產生很大的對立。那棟房子不得不拆,因為它就擋在祠堂前面,蓋在河里搭出的一個水泥平臺上。拆房子借用了傳統的風水作武器。“西河村的風水很講究,祠堂背靠著獅子山,祠堂左前方有一塊大石頭從山上一直伸到水里,就像獅子的爪子一樣,祠堂前的這個房子正好把獅爪壓住了,徹底破壞了村里的風水。這種觀念一放出去,這個戶主就面臨很大壓力,他覺得這承擔著全村人的命運,同意置換到村莊外圍。”集中修繕的是河北岸的那排老房子,里面絕大部分已經空了,都在外圍蓋了小洋樓,或者在縣城買了房子,這也是羅德胤著急修的原因。縣里正好有一筆資金準備用在老房子修繕上,每棟房子平均花三四萬元,也就能將外觀風貌整理出來了。但是羅德胤并不滿意,因為大多數修好了就擱在那里,并沒有利用起來。“這始終是個矛盾,空著不修不用,過幾年就塌了。修了,短時間產生不了效益,又得背負很重的資金壓力。”
如今跟著村里的老人沿河岸走一走,是可以看得見村莊歷史的。明末清初建的祠堂還在,雖然里面空空蕩蕩,但是門楣上還有隱約的石雕“煥公祠”,上方刻著“福祿壽喜”四星。張一謀說,這是修繕時把外層的白石灰、黃泥巴清洗掉才露出來的。當年“文革”時為了保護這些石雕,村民們臨時抹上了泥巴,又刷上“毛主席萬歲”,才沒人敢動了。本來還有188件木雕,都被蟲蛀掉了。村里輩分較長的張孝猛告訴我,“福祿壽喜”代表著他們的源頭,附近的張姓本來是四大支,在西河定居的這一支是“祿”支,距今也有700多年了。張姓在西河又分出六大支,原本對應著沿河北岸六大門樓,村民都是從這里面分出來的。如今宗祠修好,一些宗族活動就從縣城酒店移了回來,比如春節的宗族聚會,紅白喜事。祠堂旁邊的一溜老房子都是按照豫南民居的做法修繕的。張一謀指點:“你看磚縫都像頭發絲一樣,以前還要加火灰、米漿、雞蛋清進去。再看封檐,就是房檐上多層累加的裝飾,有一封檐、三封檐、五封檐……根據官職來定。另外,豫南農村建房的一個特點是房屋的‘子午向,不是正南正北建的,都略微斜一點。”不過我們推門進去,都沒什么人住,在家的都是老人或者失去勞動能力的人,甚至連孩子都見不到幾個。偶然碰到一戶年輕夫妻,在家門口擺攤賣水果,也是因為看好端午節的潛在客流,從縣城臨時回來幾天。他們家一看就是很久沒人住的樣子,農具、竹筐滿屋堆放著,家具也有年代了,很古樸。媳婦快言快語地跟我說:“你看這些舊家具,還是我婆婆的嫁妝,我當年進門的時候她讓我睡這個高架床,我半夜嚇得嗚嗚哭呢。正準備一把火燒了換新的。”
這些老房子要想用起來,第一個關卡就是產權。羅德胤說,這些房子是村民的,每一幢里都有好幾家人。這就是一個投資的瓶頸。“唯一一套改成青年旅社的套房,是因為產權人信得過,是現在合作社總經理張思舉,他平時在縣城住,空著也是空著,還不如拿出來改造。青年旅社面對的是來西河玩的背包客和學生,一人幾十塊錢住一天,只需簡單做下室內裝修,但這套房子改造也花了十幾萬元。要是真正做成一個城里人非常喜歡的房子,連帶修繕和裝修,平均一間客房就要投資15萬元左右,現在鄉村度假的普遍標準就是這樣。”羅德胤告訴我,現在修一套房子很便宜,換換瓦,換換外墻,看上去就和整體風貌協調了,幾萬塊錢就能解決。但是要把它用好,至少得花三倍于維修的錢,至少得十幾萬元,合作社就不敢投了。這么一來,這個產品只能做到50分,游客不喜歡住,其實修繕的錢等于白投。“現在我們回過頭去想,應該集中精力花二三十萬好好做一套,哪怕只有兩個客房,就讓那兩個客房成為村里最受歡迎的地方。但是當時還是想辦法要降低造價,覺得如果投資太高,村民學不了,沒有可復制性。后來發現,最關鍵的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觀念的問題。每平方米投資一兩千塊錢可以改好,用也湊合能用,但城里人不喜歡住,他也不會幫你宣傳。如果做到三四千塊錢一平方米,他可能就會跟朋友說西河村里有一個地方不錯,就會產生一個擴散的效果。有人來了,村民們看到效果,才會效仿,才會轉變觀念。”
羅德胤說,西河就是利用了鄉村“第三空間”需求的勢頭,搶先一步,比別的村子更早地進入到供應方的市場里頭,但是后續發酵還有很多問題。比如住宿,用他的話說,這是鄉村旅游的“標配”。現在西河的住宿集中在他設計的酒店里,外面用了青磚與老房子呼應,內部則是北歐風格,讓游客有一種新鮮感。酒店就在臨河的村中心,糧油博物館旁邊,是原來的村支部所在地。但是這里就十幾間客房,一到端午節和“五一”“十一”假期這種游客蜂擁而至的時候,只能靠農家樂和山上散落的帳篷酒店、集裝箱酒店,后者的出現也是因為其快速和低價。現任新縣縣委書記呂旅告訴我,今年“五一”西河來了6萬多人,他當時就很著急。“一是消化不了,二是長期這樣肯定就把牌子給砸了,游客要找的不是一個旅游景區景點人擠人的感覺。但是平衡很難把握,人來多了游客的體驗感會大打折扣;人要是不來,經濟帶不起來,農民又不受益。”羅德胤認為,鄉村消費必須往高了走。因為鄉村整個改造的成本高昂,而且鄉村面對的是城市中產階層。另外鄉村的吸納能力有限,不能人滿為患,要收回成本,必須提高單價。這一經濟模型也決定了它不能往低端走,變成農家樂。
張思恩告訴我,最近合作社正在籌備開一個村民大會。“主要是目前西河做出了些名堂,很多人和資本都要涌進來,有人想在村里租房子開客棧,或者承包一片油茶林。誰可以進入、進入多少、如何進入?如何在下一步實現差異化、關聯消費和統一管理?這些都要和村民一起商量,制定一些村規民約。”
嚴格地說,張思恩是一個返鄉者。他已經離開家鄉20多年了,身上考究的白襯衫、锃亮的皮鞋也和村民明顯區隔開來。他20多歲的時候,老區還有“優先招工”政策,被分到中電一局。后來在北京扎根下來,自己做了兩家裝飾公司。3年前,作為志愿者回來,后來干脆留在了村里。盡管他的年齡和輩分在西河都不算靠前,但是之前村里很多年輕人都在北京跟他打工,再加上環境整治時建立的威信,他還是被村民推舉為合作社理事長。他對張思舉說:“我們這一代人如果不回來,再過10年,西河就消失了。”
村莊的消失絕不是杞人憂天。張思恩回來一看,西河的幾個中心自然村有400多人,留在家里的只有四五十人,青壯年勞動力全出去了。而且新縣因為早年有人去了韓國、日本打工,不斷地傳幫帶,縣里還開設了專門的培訓學校,更形成了一個固定的輸出渠道。呂旅1994年大學畢業分到鄉里工作,抓計劃生育、農田水利。“那個時候紅旗招展,人歡馬叫的,現在根本組織不起來了。”他說,在新縣這樣的深山縣,農村留守的問題特別突出,這也是城市、農村長期的二元結構造成的。只有在城市里面和工業生產中才有就業崗位,農業的比較效益又比較低。按照傳統的農業生產方式,要在家里面干一年,才能抵上在城里面一個月的收入。所以現在是“‘70后不想種地,80后不愿種地,90后不會種地,一代代人都離開了”。
現在的村支書張孝翱已經在任15年,明顯感覺到村委會權力的逐漸喪失。“上世紀90年代,鄉鎮企業比較紅火,我在任支書之前在鄉辦涼席廠干了8年廠長。到了1998年‘天然林計劃,竹子不讓砍了,涼席廠也辦不下去了。那個年代農民負擔也比較重,攤派、修路,沒有勞動力就‘以資代勞,再加上‘三提五統,一家人平均每年要出兩三千元,農村工作就做不下去了。比如管理幾十畝田的道堰是集體資產,夏天一發大水給沖了,也沒資金維修。村里也嘗試過辦工廠,比如掛毯廠、磚廠、運輸隊,都虧損了。到了2005年,各種農業稅費全免了,但是村里已經欠了60多萬元的外債。”
“為什么近百年來中國的鄉村建設運動最后都偃旗息鼓了呢,我覺得一個原因是之前把重點都放在社會治理方面了,實際上經濟才是鄉村最關心的,村民經濟得利了,鄉建才可持續。”新縣縣委書記呂旅認為,農村經濟組織的弱化是鄉村凋敝的關鍵問題,“俗話說,手里沒有米就叫不來雞”。“中國傳統的鄉村治理,所謂的‘鄉賢文化,其實鄉賢就是一個家族的族長,或者是一方土地的地主,手里邊都有一定的經濟實力。這些年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問題越發顯現出來,如果村里有一個經濟組織,就像西河這樣有一個合作社,它能把村里的家家戶戶組織起來,給他們提供一些就業崗位,提供一些增收的渠道,農民也不愿意背井離鄉外出。”呂旅還記得最早見到張思恩的時候,“他靠在門邊,不敢進來,也不怎么說話”。現在,他作為西河經濟聯合體的帶頭人,視野和底氣明顯不一樣了。村支書干不了的事、拆不了的房子,他可以。這也說明了村民對經濟聯合的渴盼。
呂旅說,現在國家對農村的投入也有了結構性變化,從原來的“撒胡椒面”,一家一戶補個幾十塊錢這樣的普惠政策,向著支持龍頭企業、支持合作社、支持新型的農民經營主體的方向轉變了,“從輸血改為造血”。“農業的發展要提升要轉型,必須要龍頭企業來帶,靠一家一戶很難。以前一個農戶補4000塊錢,讓他發展一個致富項目,只能養兩頭豬、養幾只雞。一旦市場有問題了,可能連這部分國家補貼的錢都打水漂了。現在把涉農資金整合起來,貧困戶成立合作社或者和龍頭企業建立一個利益聯結機制,可以集中做成很多項目,比如西河的改造。”
鄉村經濟組織的衰落和消失是鄉村衰落的原因,但是要重建經濟中心也不是靠一個合作社就能包打天下的。呂旅說,農業是一個長效投資,見效很慢,流轉資金從哪里來?“它一定是一個非常開放的平臺,包括其他的一些社會資本的合作。”他認為,目前西河發展鄉村旅游是用城里的需求來解決農民眼前的需求,之后鄉村還要再解決可持續發展的問題。“不是在這里吃一頓飯、住一夜就行了,鄉村旅游要能夠實現很多渠道的暢通,包括銷售、消費、加工的問題,最終要帶動產業的發展,才能轉化成內生動力。”
“我們這里就是空氣好、環境好,這在將來能賺錢,但是現在賺不到錢。”張孝猛告訴我,西河是“七山一水一分田,還有一分是空閑”,比如他就分得了20畝荒山,其中有10畝板栗和10畝茶油,田地只有3畝。他如今65歲,在他30歲之前,這里以種田為主要收入;30歲到50歲,山林的收益占了大部分,包括板栗、杉樹、茶葉;最近十幾年則是以打工收入為主。他8年前看準了這里的山林資源,投資150萬元,承包了150畝荒山,4塊錢一棵,種了3萬棵杉樹。“等到樹長到15年到20年,一棵就能賣到100塊錢。”這也相當于個人搞土地流轉,但張孝猛說,西河村像他這樣利用經濟林的不到5戶。
張思恩也明白,西河的主要資源都來自山里,目前以實物入股進入合作社的有200畝板栗、600畝葛根、800畝油茶,還有4800畝耕地。“以前外出打工,可能耕地和山林都撂荒了,但放入集體里,鄉里鄉親的聯合在一起,為了面子也不能不管不顧。另外合作社也期望集中資金和資源把產業做大。”
最有希望做大的產業還是茶油。張思舉告訴我:“以前家家戶戶吃茶油,因為山上都是野生的油茶樹,所謂的‘飛籽成林。但那時候覺得茶油太寡淡,我們都說‘吃得寡人,干活都沒力氣。后來改吃茶籽油,因為茶油價格升高了,土榨的30塊錢一斤,現在超市里80塊錢一斤,有的甚至賣到幾百塊錢。西河的茶油有優勢,因為這是南北氣候的分界線,成熟期比較長,不飽和脂肪酸含量更高。”呂旅說:“茶油面對大中城市的高消費人群,但是市場潛力很大。像新縣最大的一家做茶油的企業,每年可以把全縣的茶油全部轉化掉。價格也能整體拉動,前兩年很夸張,一瓶茶油相當于一瓶茅臺酒的價格。”
十幾歲就會榨油的張孝猛在茶油博物館給我們演示了“古法榨油”的過程。“茶油10月結果,先要在大太陽下攤曬一星期,用手一捻,冒油了,才可以拿來用石磨碾碎,然后放在鍋里蒸熟,做成餅,十幾個餅碼在一起就可以壓榨了。”他說,擠壓油餅要靠幾塊看似不規則的木頭,每一個都一頭大一頭小,大的一頭當地人叫“龍頭”,它必須朝著水源的方向,而榨油的方向必須和水流相逆,榨油的關鍵就在“龍頭”的抽取。榨油一般要三個壯勞力配合,鉚足了勁去撞擊,他一個人顯然很吃力。茶油博物館如今很冷清,手工榨油還是只能作為一種表演形式存在,并沒有像最初設計的那樣迅速轉化成產業。呂旅認為,古法制油,實際上和現在的安全標準還是有差距的,目前只能作為旅游體驗和紀念品。他們打算讓縣里最大的那家油茶生產企業和村合作社聯合,畢竟企業從種植環節開始,之后到采摘,再到加工,都有一套成熟標準。“不是一個蘿卜從田間拔出來,在水里洗一洗,就能作為商品賣出去了。”不過張思恩前幾天聽一些中國醫學科學院的人說,工業脫脂制油雖然目前售價高,但它是以損失營養成為為代價的,傳統手工制油還是有其道理。或許這種沖突,正反映了鄉村里的產業和它依附的生態和傳統之間的復雜關系。
(實習記者唐瑤對本文亦有貢獻)
1. 河南信陽新縣的西河村至今還保留著傳統的手工壓榨茶油技藝
2. 西河村上世紀50年代建成的舊糧庫,被改造成村民的活動空間
3.西河村工匠張思奇在村民活動中心餐廳砌出一面花磚墻
上圖:中央美術學院副教授何崴設計了西河糧油博物館
下圖: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羅德胤選擇了務實的古村落保護策略
河南新縣縣委書記呂旅
1.西河村典型的河道景觀,呼應了城市對“第三空間”的需求
2.返鄉者張思恩被村民推舉為合作社理事長
3~6.隨著城鎮化的加快,年輕人都進城打工,村子越發“空心化”。農村經濟組織的弱化是鄉村凋敝的主要原因